一道闪电的余光照进了室内,把整个房间照得通亮。春汛已至,晶莹清澈的涓涓细流正从地下的山沟里汩汩流出。鲜嫩的草丛,迎着阳光,从地表下破土而出,含青吐绿;门前院落里的桃李已绽放,在**般的薄雾中吐出鲜丽的花蕊。春的萌动让人感动。此时,或许某个悬崖的岩石夹缝或者高处某个岸边的灌木丛里还残留着去冬的积雪,天气乍暖还寒,裹挟着春的气息的微风也使人感到阵阵寒意,可是我心里却怀着一种暗暗的喜悦——大地的春天真是令我感到非常的舒服。
第二天天放晴了,大片大片的雾气扯淡了,越过屋顶,向上游爬去。树下虽然多了几瓣落花,但小草却显得又绿了几分,枝头上的叶芽也逐渐泛了黄。被雨水洗过的街道分外的显着清亮,一束春日的阳光洒在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散发出万道耀眼的光芒,直逼得人睁不开眼睛。
春节过后,整个村子重新归于平静,年轻力壮的又出去闯荡了,只是留下一些黄牙稚童和上了年纪的人。这些来去匆匆的“过客”打那条新修的弯弯曲曲的公路来,又从这条如水蛇般蜿蜒的道路去。而这些留下来的小孩、老人仍旧安安静静地在那条古老的“青石板”上过活,仿佛在那条“迎来送往”的道路上发生的事根本与它扯不上半点关系似的。
就是在这样的日子,我的秦书哥叫我上他家去了。我很奇怪,一个成年人竟然会让我一个乳臭未干的愣小子去他家“串门子”。可是,我知道他终竟是喜欢我的,他终归是对我好的,虽然我们年龄有差距,对事物的理解也有差别——毕竟我太过年轻,什么都不懂得。但我还是欣然地去了。
秦哥热情地接待了我,捧出过年时买的糖,又拿来洗净的水果,一个劲笑嘻嘻地喊我吃。我本想说,“哥,我又不是什么小孩子了,你不必这么哄着我,惯着我。”不过盛情难却,还有我毕竟也只是个大孩子呀,对于糖果之类的还是很欢喜的,再说了这是我秦哥赠与我的一种关爱情谊。于是,我抓起了一个红苹果咬了一口。
“你该是上初中了吧?”他甜甜地看着我,“听邻居说你很好学。”
“嗯。”我轻轻地哼了一声,算是对他的回答,然后我默默地品尝着手中的苹果。
“送你两本书吧。”
说着,他从抽屉里掏出两本厚厚的书——一本《现代汉语词曲》,还有一本《语文基础知识》——两本都是有些发黄的工具书。
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孔圣人的再传弟子,家中长辈都报导过我,“不能轻意接受陌生人的礼物”,但对于我来说,秦哥不是什么外人。不过,我知道这是极好的东西,我知道这份礼物的分量。因此,我不敢轻意收受。
看着我委决不定的样子,他说:“我明白这些书现在对你还没有多么大的作用,不过横顺你是要做学问的人,我想它们终归是对你有益的。”他停了一会儿,“就算是我送给我们灿哥儿的一份礼物吧。我们灿哥儿是个懂事又勤奋的孩子,是懂得爱护书的。”说着,他把书装进一个袋子里,塞在了我的面前。“再说了,我也不能把什么都带走呀。”
“秦哥,你想到哪里去?”我睁大了眼睛,讶异地看着他。
我想起来了,妈妈对我说过,秦书已有好几年不回家了,因为工作的缘故。这次他回来是要久住些的,不过他年后不久他就又要回单位去了,回到那个充满生机而又危机四伏的南方大都市,并且他是要带着父母——都已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一起去,他要敬儿子对父母的那份孝心。
“哥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你还小,还不太能够明白。等到你长大了,见识多了,就知道了。”
“那么,你还会回来么?”
“当然会啊。”他的目光转向窗外,“但暂时不会回来,得过很长很长的时候才能回来。”
“秦哥,你工作是不是很忙啊?”
“我送你的书,你要保管好,将来有出息了,告诉哥一声,哥替你高兴。”他笑盈盈地抚摸着我的头,“哥知道我们的灿哥儿是个聪明的娃儿。”
那个时候,我还不是很明白秦哥为什么要出去工作,就像家里的年轻人一样年年出去又岁末归来,只是听家里的大人说,他们出去不是为了挣大钱,回来修座大房子。我更不知道秦哥为什么出去了又好几年不回来,只是脑子里在猜想着他该是特别忙吧。其实,我知道我还什么都不懂得,就像我不懂得农民伯伯是怎样种出粮食来一样,只是看到他们天天出坡悉心照料着庄稼,但究竟是如何地让庄稼地像变魔术般地结出这些个奇特的食物来,我是一点也不得而知的。——我毕竟是太过年轻了。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青石板”上,我听来了些街坊邻居的议论,知道了秦哥的一些我所不了解的事情。
“这孩子是个再孝顺不过的孩子了,有出息了,忘不了孝敬父母。”
“这孩子就是有一点不好,这么大了,还不愿成个家,让人怪着急的。”另一个老人一边吐着口里的烟雾,一边不无概叹地说。
“再在理不过了,我们庄稼人盼的什么啊,不就是个儿孙满,享受个同堂之乐吗?”
“得亏两个姐姐常年回家照料料,带来几个活蹦乱跳的小子也让父母解解闷。”另一个额头皱巴巴的牙齿已落得差不多了的老太太接口说道。
“这小子,这么聪明的人,能有这么大的出息,难道就没有个转变,‘山不转,水转’这么简单的道理都弄不明白,得亏是个有见地的人。”老人叹了口气,“难不成非得一棵树上吊死。”
这些经过风雨砥砺的老年人,经历风霜摧残的老人,什么没有见过的呢,村子里的事物他们都了如指掌,他们虽然心中有个成见,但不会妄加评判——他们比一切聪明人更懂得舆论的力量,他们知道不负责任的加以推敲,那就是一种造谣,一种罪过。对于年轻人的事,他们常常只有在心中为他们祝福,对于是非恩怨却三碱其口。
我回家问妈妈,什么是‘在一棵树上吊死’。妈妈只说,“小孩子家家的,尽爱打听大人的这些事,小屁孩子,可不要多问了。”
“什么又叫‘山不转水转’呢?”我显得一幅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模样,“秦书哥到底怎么了?”
“你叫他什么来着?‘哥’?傻小子,也不怕人笑话,按辈分你该称他‘叔’。”妈妈抬头看了看我,“你秦书小叔呀,是个本分人。”妈妈一脸严肃地说,“别听那些‘嚼舌根’的。”
妈妈以为我是听来了那些个无聊的妇人的无稽之谈,当然也有嗔怪我好管“闲事”的意思。尽管这个村子,民风古朴,但一个族群就不会搀杂一二个好事之徒?就好像一丘稻田里总要长出几颗稗子似的。这些人善于捕风捉影,练就了一身编故事的本领——就差没到天桥底下说书了,这些人“身体缺钙,心灵贫血”——她们无聊到习惯拿别人的伤痛来娱乐;她们空虚到习惯拿别人的缺憾来消遣。她们说得怪难听的,之前秦哥与云姑娘相夕相处时,她们就在背后指指点点,现在两个人又回来了,她们又开始冷嘲热讽了。
现在我知道了,我该唤他作“叔”。妈妈告诉我,他比我爸爸小不了几岁,也就是这时我才知道,他长我也不止十岁。按照年轮的这种逻辑推理——不管亲属关系或者血缘关系——我年纪小,压根就理不通这点血亲仕族长幼关系,他确实是我的上一辈。但秦叔他不乐意我叫他作“叔”——他大概知道我俩的辈分关系来着,但不愿告我,只是要我以平辈称他为“哥”。我觉得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以后我还叫他“哥”。
妈妈还告诉我,秦哥是有了女朋友的——我还不懂什么是女朋友,只是妈妈告诉我那是结婚的对象,也是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跟秦哥很配。
妈妈告诉我,秦哥的父母很喜欢小孩子,期盼着抱上孙子。每当他的两个姐姐拖着自己的孩子回到娘家时,他的爸妈就欢喜得不得了,整天逗着外孙子、外孙女玩,跟在他们身后屁颠屁颠地跑。这些日子就是他们家的节日。他们经常把这些小鬼放到膝头把玩,弄得满屋大笑。可他们觉得终归这些个活泼俏皮的小家伙是别人家的,虽然也是亲,也是疼爱的,但总比不上自家的小子来得踏实、亲切。于是,他们催促秦哥也赶紧给他们生个孙子,让他们老两口有个寄托。可秦哥总说工作忙,没时间。开始他的家人也怀疑他是不是入情太深,不能自拔,以至于不愿再开始第二段感情,于是旁敲侧击地开导,哪知不是的,虽然他对于这件事不能完成放下,但他们不会做这样的傻事,不会拿这样的事来折磨彼此,更不会让这样的事伤害家人。可不是吗?他告诉家里人说,只要她过得好就行了,他是不会搅扰别人生活的,他也有自己的生活。这不是么?只不久,他就来电说他已有了女朋友,相片都寄到家了,那女孩也是斯斯文文的,他的父母很是喜欢。不过令家里不高兴的是,总说工作忙,还不到要娃的时机。妈妈说,秦哥真是了不起,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到南方大城市里工作,一个乡下人没亲没故的,硬是凭着自己的本领闯出了一片天地。说他忙,那大抵是假不了的,时常听他母亲十一二点给他打电话,还说在加班的。妈妈说,大城市竟也有没日没夜工作的,之前她知道只有乡下人才起早贪黑的计生活。
“这回总归逃不脱了吧。前几回他的父母可是不同意到外面住的,说是城市没有个认识的人说话,作伴,闷得慌,住不惯。这回总归是要去监督监督的了。”
“妈妈监督什么呀?”
“我跟你说这些个干嘛呢?”妈妈放下手中的刺绣,手指轻轻捏了捏的我的耳朵,“小孩子可不懂的,回房看你的书去吧。”
我站起来,涎皮地冲妈妈说道:“妈妈,赶明儿我也给您生大孙子去。”
“古怪精灵的,还不快回去。”妈妈继续刺她的绣。
秦哥的房间打理得很整洁,一个写字桌,上面放几本笔记本,几本轻便的书,中间放着一个电脑。床单叠得整整齐齐,木板墙上挂着几幅字画。一口行礼箱竖立在墙角,此外再没有多余的物件。窗外是一整片黑压压的森林,半山腰是连绵不断的田野,田野已泛着浅浅的嫩绿,那是小草的色泽。
“秦哥,你快要出去了吗?”
“嗯,还有几天,就回去了。”
他回答说“回去”,有些让我惊讶,我不知道他生活在外面久了,那个区域里带着这样习惯性的回答,就是这个村子里的很多的特有“口头禅”那样。还是他久居异乡,他乡已作故乡,对于他来说,那个他闯荡过的大都市才是他心灵的归宿呢。
窗外的空气显得有些潮湿,氤氲着春天里特有的紫气,散发出阵阵清香,阳光普照大地,春草好似就在这样的季侯里,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渐渐拔高。
秦哥说过他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回来”,他说的“很长”有多长呢?一个学期吗?像我们学校那样上了长长的几个月的学后就休息一下那么久的日子吗?一个庄稼地的收成日期吗?像农民们那样从播种、耕耘到作物收成那么长的日期吗?抑或是到来年小草重新点绿四野的日子?——“春草年年绿,‘秦哥’归不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