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梁婉清再次被一阵脚步声惊醒。不知来的人又是谁,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她索性闭上眼睛装睡,只是从覆下来的浓密睫毛的缝隙里偷偷观察着屋里的一切。
透过四处垂落下来的薄纱,梁婉清看到一个身穿嫩绿色的纱裙,身材略显圆润的丫环走了进来。这个丫环梳着倭堕矮髻,唇边一颗胭脂痣犹为醒目。梁婉清微微一怔:春晓?
春晓直直走了进来,脚步未曾放缓放轻柔,丝毫就没有把卧病的梁婉清放在眼里。她嘴里嚼着葵瓜子,走到门口处吐了出来。许是口渴了,一看到一旁的圆桌上放着的茶具,旁若无人般走了过来,一屁股坐下,取了一个茶杯,提起茶壶,倒了满满一杯微温的茶水,一古脑全倒入口中。还是不解渴,又连倒了几大杯方才住了手。
缓解了口渴,春晓舒了一口气,想到方才的情形,把茶盏重重朝着花梨木桌子一置,愤愤不平道:“我倒是奇怪了,黄四娘今天的手势怎地这么好,竟把我手头上仅有的十两银了了全赢去了,还令我赊了黄员外五十两银子的数。这回真的输惨了……若论平日,她从来就没有赢过我……莫不是那叶子牌出了问题?”
话音嘎然而止,春晓侧了头,托着腮,竟是在思索方才在聚宝赌庄里,黄四娘到底有没有在叶子牌上面动手脚,出老千……
梁婉清睁开眼睛,看向花梨木圆桌。春晓坐的位置正好对着榻,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对方的一举一动,甚至是脸上的任何细微的神情。
不错,记忆中就是这张杏眼桃腮的脸,在出事当夜,用铜尺压熄烛台,服伺自己睡下之外,复又挑亮烛台,把睡梦中的自己唤醒。
“姑娘,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姑娘一定不知道吧?这也难怪,这两件大喜的事情,不要说整个梁府,就是城郊这些农庄,几乎没有不知道的。瞒着姑娘,就是怕姑娘知道之后,会闹将起来。这个屋子里的人也都知道,但是她们不想让姑娘知道。奴婢不管怎么说也是姑娘屋里头的人,实在是不愿意再这样欺瞒姑娘,所以奴婢才趁她们全部睡下之后,再把姑娘唤醒,就是要告诉姑娘真相。”
记忆中烛台离自己很近,烛光眩目,让自己很不舒服。过于强烈的烛光把春晓的脸庞放大了不少,兴奋之中竟带了一丝狰狞。
“姑娘,这个屋子里头,就只有奴婢一个人对姑娘是忠心的。何妈妈与小渔这二人别看平日里对姑娘多么多么的好,可关键时刻,却是一点消息都不透露给姑娘。那是因为,她们本来就不是真心为姑娘好。姑娘想想,如果她们真心要为姑娘好的话,怎么凡事都叫姑娘忍让,而从来就没有动脑子想过如何让姑娘回到府里去呢,难道真的要姑娘在城郊这里一辈子?那不是害了姑娘吗?”光影里,那张狰狞的脸继续放大。
“姑娘不必疑惑,奴婢能够这样说,早就替姑娘作了一番打算。”这话听起来多么贴心,而这话也多么的慰贴,“姑娘是府里的正经嫡女,是受了别人的陷害才被送到农庄来的,这一点,奴婢心里面比谁都明白。如今这府里头,真正牵挂姑娘的,就是老爷与老太太。毕竟姑娘是梁府的骨血,念及昔日的疼爱,如果姑娘真的出点什么事的话,他们绝对不会坐视不理的。如果姑娘就这样放之任之,让府里的其他姑娘讨得老爷与老太太的欢心,慢慢将这份疼爱淡去,再记不得姑娘,那才是真正可怕的……”
事关自己的切身利益,任谁都会紧张的。
“姑娘,何妈妈与小渔都没有告诉你今天是新夫人晋位,及大公子捐官事成的大喜日子吧?那是因为她们早早就收到了薛氏的暗示,就怕姑娘今天过府闹事,所以极力瞒着姑娘。今日之后,老太太就会将府里的一切治事权全交与新夫人。姑娘一直以来与新夫人不大对付,今后只怕更是申诉无门了。”对方的话语里充满同情与唏嘘,也蕴含着无尽的挑拨。
“奴婢一直想把这事告诉姑娘,无奈何妈妈与小渔一直就严密地看着姑娘,令到奴婢一点机会也没有,才不容易才等来晚上这个机会,奴婢只怕现在不说,以后再说也没有用了。”同情的语气仍在继续,“所以姑娘一定要原谅奴婢的莽撞,因为奴婢是真心为姑娘好的。奴婢这两日来思来想去,想到一个绝好的办法。目前也唯有这个办法,能够唤起老爷与老太太对姑娘的疼爱之心,让姑娘重新回到府里去……”
接下来就是一阵耳语,梁婉清的脑海中划过当时原主的震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怎可以……”
“姑娘,这话就说岔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得轻易折损,这得分情况。姑娘请想,如果不用这样的法子,姑娘如何能重新唤起老爷与老太太的关爱?难道要靠书信上面悲悲切切吗?只怕书信还未送到老爷老太太的手里,就被人拦截了。或是使个人入府到老爷老太太面前哭诉去?姑娘要知道这农庄里可都是新夫人的人,谁敢给姑娘送信去?奴婢倒是有这个心,但是这农庄也不见得可以随便出得去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是真的把信送到了,老爷与老太太能信姑娘的话吗?那还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成败在此一举,姑娘可别犹豫太久,错失良机。有奴婢在,姑娘什么事都不用担心,只要按着奴婢的法子,往手腕上这么一拨拉,事情就成了。要博取老爷老太太的同情心是最为关键的,等老爷老太太赶过来,看到姑娘这副惨状,能不心痛吗?指不定立马就把姑娘接回府里养伤去了,正所谓吃得一时之苦,换来一世安宁。”
梁婉清的眼皮跳了一下,脑海中浮起一把匕首的模样,刀锋的寒光在烛光中一闪而逝,记忆中的原主果然信了春晓的话。
“姑娘要记好了,一定要按照奴婢说的法子去做。这刀口不能太浅,太浅的话,还未等奴婢唤得人来,这血就止住了,这场苦肉计可就唱不下去了。被老爷老太太看到,定又会说姑娘不好好在这里思过,尽想着些歪门邪计,更加不待见姑娘。姑娘也别慌,奴婢把一切都安排好了,马车就停在外头,只要这里一出事,我立马出去,让马车到府里送信。而且,奴婢也已经打听好了,附近黄口村的胡铃医今晚就在家里头,赶过去一刻钟的脚力不到.…..”
如此妥贴的安排,谁能不信春晓的忠心,谁能不信春晓一心一意为着原主着想?
印象中刀子狠狠在自己手腕处划下,剧痛传来,皮肉翻开,鲜血喷射而出。梁婉清目光移下,下意识地朝着自己裹了厚厚纱布的左手手腕看了一下。
接下来的记忆断断续续,看来原主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隐约中似乎听到一些瓢盆撞击发出的声音,然后是哗哗的倒水声。再然后似乎有人在移动自己的手,半刻钟的功夫,渐凉的手腕处竟然一热,好像被烫了一下。
热水!
竟然有人把自己的伤手放入热水中!
梁婉清的心里一激灵。
外伤导致的伤口血涌不止,最快捷有效的方法是用布类东西按住伤口,促使血小板凝聚,达到止血的效果。如果将伤口放入热水之中,则会驱散血小板,使到出血量巨增,血流不止,最后以致全身血量流干,引发身体器脏衰竭而亡。
好阴毒的法子,好个杀人不见血!
梁婉清睫毛微动,再次把目光投到在花梨木圆桌上托腮沉思的春晓身上,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寒意。看起来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细高身段,长相俏丽,皮肤白晳细腻,黛眉眉尾下垂,衬着一双圆圆的杏眼,显得无辜而娇柔。
这样的惹人怜爱的小姑娘,谁会想到她竟然是一名杀人凶手呢?
这样的一名丫环,绝对不会自作主张,胡乱杀人,除非对自己有利。
这么说来,她的背后一定有主使之人。
什么人视自己如眼中钉;什么人一心一意要置自己于死地;什么人待自己死后,得益或未来得益最多;什么人……
梁婉清脑海急速飞转,最后,她乌黑的瞳孔猛然收缩…….难道是新夫人薛氏?!
这个时候,坐在圆桌旁托着腮的春晓忽地站了起来,竟是朝着自己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梁婉清的心猛然间怦怦直跳起来。
这个屋子里,除了自己与春晓,再无他人。本来外间还有何妈妈、小渔与从城中梁府来的,老太太跟前的贺妈妈,如今这会儿她们三人正在厨房里看胡铃医煲药,及向胡铃医询问自己的病情。
印象中,自己所在的这个院落是个二进院落,第二进没有厢房,却有东西两个小跨院。西跨院做了小厨房,及堆放柴火杂物,东跨院是书房。一进与二进之间有一个月形门进出。此时,自己所住着的这个卧房虽然离小厨房不远,底气够足的人,一个嗓子喊过去,小厨房里的人或许能够听得见。但是目前自己这副孱弱的身子……
如果春晓觉得目的没有达到,趁现在屋里无人,再来一个杀人灭口,自己又该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