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深夏蝉鸣不止,木槿花肆虐在半山腰时,他不带任何侍卫,只单单带了一位马夫,驾了一匹马车便带我出了太子府。
时隔了两个月,再次离开皇宫他替我拿来一件平民百姓的衣服,他亦如是,看着他即便是身着如此普通的衣服也难掩他的天生贵气,我想他如果不是太子,也必是将军门第吧。
他叫丫鬟为我挽了一个如意髻,然后小心地在脑后为我插了一朵木槿花,镜中的木槿花让我想起了从前杜鹃哼唱过的一首曲子。
木瑾花,木瑾花,花开灿烂如烟霞。
风传远香花如梦,月映朦胧花似纱。
女儿花前解歌舞,美酒一曲醉芳华。
花落花开无穷日,朝颜暮雪风为家。
他乡游子归思倦,可忆故园木槿花。
他要带我去的地方,离建安很远,出了城门走了好久都没到,那是一座偏僻的小村庄,彼时天色已有些昏暗。
为了来这里,我们赶了一天的路。
这里四处景色极好,来路漫山开遍了好看的木槿花,村民种藕的池塘里,荷花朵朵,碧叶片片,蜻蜓轻轻点水触动了荷塘的平静便扇着翅膀调皮的逃去。
这里,是隐居的好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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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停车的地方,是一家很不起眼甚至有些破败到不堪的农户外,屋外的两棵桃花树尤似迎宾一般一左一右,似是在为屋内的主任迎接远来的客人,如今农户上方的渺渺青烟暗示着主人在家。
“来这里做什么?”
我好奇的看着他,一路他都没说带我去哪里,我也懒得问,难得出来一趟,倒不如好好欣赏一路的风光。
他看着我,轻轻替我整理鬓间被风吹乱的发丝。
“这是王氏夫妇的家。”
他皱眉看我。
王氏夫妇…记忆中的那对夫妇...也是这个姓。
他眼中的心疼,让我更加肯定,是他们了...
十六年前的今天,是我五岁的生辰,那时家里已经半个月没吃过米饭,平日只靠着不多的地瓜艰难度日。
那一日,母亲破例为我置办了一身新衣,我在心里美美的乐开了花,抱着衣服开心的围着屋子跑了一圈又一圈,换好衣服,父亲便拉着我的手说,他要替我买一个带肉馅的饼子为我庆祝生辰之日。
我高兴坏了,一路欢天喜地唱尽在别家孩童那里学来的歌谣,拉着父亲的手蹦蹦跳跳进了城去,快要到城门时,我们路过一片紫苏花田,紫色的紫苏花就像小精灵一般将来路点缀的似仙境,我好奇的停下脚步想摘一些回家给娘.
父亲也停下脚步,他说,让我在这里乖乖的等他,他去给我买饼子,我高兴的点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我一直等,一直等,从艳阳高照等到夕阳静红,等到肚子饿得直叫唤,可依旧不敢离开半步。
我问手里的紫苏花,父亲是不是迷路了,我要不要去找他呢,紫苏花没有回答我,我也没等到父亲,却等来了逸香楼老鸨。
她带我回了逸香楼,从此开始紫苏的人生。
只是想起那一日,眼睛便已朦胧,原来…那一天是我的生日啊。
原来…已经过去了十六年,整整十六年。
他心疼的将我揽入怀里,他的下巴顶在我的额际,声音很轻。
“我擅作主张将你带来这里,你若不想进去,我们可以…”
“我要进去。”
是的,我要进去,纵是生活再艰难,为何不要我,让我落入风尘,让我忍受这样的生活,他们却在这里安详的生活,我要进去,我要知道,他们可还记得曾有个女儿。
有个女儿,叫王茹。
南玓上前敲门,我则安静站在他的身后,我以为我会哭,可当我看见那张苍白、因积劳染上皱纹的脸时,我异常的冷静。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
那妇人眼里的我们,也是陌生的。
“你们…找谁?”
她打量了半天似是确认了不认识来人才吐出这话。
“王氏夫妇。”
我看着她,冷冷的说出来意。
她的眼里莫名的传来了怯意,是在怕来讨债的债主吗?
“我受王茹之托,来找王氏夫妇。”
果然,她记得我,记得王茹,我清清楚楚的看到她的眼里只一瞬便斥满震惊和水雾。
她带我们进了里屋,隔间没有门的屋内,炕上的男子慢慢支起身想要下床迎客,妇人连忙进去将他扶起走到桌边坐下。
那男人的脸也很苍白,是病态的白,安静的屋内时不时传来他极力隐忍的咳嗽声。
坐下后我才环视屋内,除去简陋的一张桌再无多余的家具。
妇人小心地替我和南玓倒了茶水,慌忙的坐了下来。
“你认识茹儿?”
似乎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急切,也不待坐好便焦急的问我,她的口吻满是喜悦之意。
茹儿?好遥远好亲昵的称谓啊...
而我只是面无表情的点头。
“她…她还好吗…”
她的眼里已有泪水慢慢溢出,那男子便轻轻地拍她的背似是让她不要太失礼。
“她死了。”
我轻轻的宣布了王茹的死讯,心跳在说这句话时心虚的猛烈跳动。
是的,这是我的报复,即便他们仍旧记得我,即便他们过的不好,即便他们对我怀有愧欠,可这一切,都不是他们当年抛弃我的理由。
妇人听得这般话,再也控制不住,大声地哭了出来,心如刀绞般拍打自己的胸口,男子也撇开头努力不让眼角那滴难过留下来。
“她是怎么死的?”
男子没有撇过头,就着那个动作,颤抖着问道。
“当日,你抛下她后,她便被妓院的老鸨带了回去,从此被逼着学习在妓院生存所需的任何伎俩,但她很笨,也很倔强,该学的就是学不会,她常常被打,被骂,被关在柴房是常有的事,比她吃饭还常见,她很怕黑,可是这一关,便是整整一夜。”
我故意停下来,不知为何我莫名喜欢看他们这样的模样。
“她曾逃跑过,可她忘了回家的路,她也不敢试着跑回家,她怕她的父母不要她,还会再一次丢弃她。”
男子听言身子剧烈的颤抖。
“终于两年前的某一天老鸨逼她待客,她宁死不从,割了手腕去的。”
我撒了谎,可不管怎样,王茹是死了,从她被抛弃的那一日,她便死了。
死在那片紫苏花田内。
妇人气得几乎晕厥,可我觉得这还不够,我望着男子的眼,异常坚定的告诉他,“王茹曾说,她此生唯一的遗憾,便是未能等到父亲的煎饼。”
我专注的看着他眼内的绝望,看着他因难过而颤抖的身子,心里畅快的无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