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拉摩虽然靠着重要的商贸与战略位置而日益繁盛,但到底还是座只有七、八年历史的新城。说到旅馆,便只有位于东北角的一家。这家旅馆没有名字,往来人群就以城市名来命名它。虽然比不上镶金玫瑰,倒也宽敞明亮,干净整洁。
菲莉斯与斯潘垂头丧气地坐在房间里,沉默无言。
“你们什么都没探听到?”我明知故问。
“除了煽动叛逃者们的废话,一丁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菲莉斯抱怨道。
“至少……我们知道了伊芙·特沃什住在什么地方啊,菲莉斯·火翼女士。”斯潘有些不满地说。
“那有什么用!偌大一个贵族府邸,每天往来进出的佣人、侍卫都多得很;我们既不知道她是否在塞拉摩,也不知道她是否乔装潜逃了。”菲莉斯没好气地说:“我看我晚上得去大法师府上‘走一趟’。”
我心中一惊,千万别拉上我。不行,即使不拉上我,在塞拉摩权贵居住的那丁点区域也非常容易碰面,到时候解释起来就麻烦了,我得想个办法劝阻她。念及此处,便说道:“现下已然晚了,不如明天你打听好周围的情况再下手如何?”
菲莉斯“哼”了一声,斜眼瞟了瞟我,一言不发,径自回房了。本想邀斯潘到楼下小酌一番,看他那疲惫不堪的样子,终究还是不忍打扰,让他好好睡下吧。
旅馆的一楼大厅热闹非凡:饮酒吃肉的联盟各族商客、旅人;换防期间进来围炉取暖的士兵;还有留连于杯盏间说耍逗趣的流浪艺人们,都烘托出一种让人安心的气氛。
我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端着杯密林葡萄酒,却没喝几口。我不断打量着周围,幸好没见菲莉斯在卖弄风骚,不过也同样不见库尔提拉斯小姑娘的身影。我拍拍行囊里的盒子,有种想打开看看的冲动。到底是什么物件能让克劳斯女士卑身屈节地在破房间落脚,又到底是什么物件能让法络夫人在我这么一个小人物面前略有失态呢?但职业军人一贯而来服从命令、执行任务的素质和习惯很好地克制住了我的好奇心。第七军团的士兵们,到底做不出旧城区那帮偷鸡摸狗之辈的下流行径。
夜已渐渐深了,虽然在旅馆大厅里不太能体会到这点,但瞌睡却慢慢向我袭来。我将杯子放在面前的木桌上,似乎才靠着墙壁小憩了片刻,便听耳畔传来阵温柔的话语:“信使先生……信使先生,我来了。”
我不太情愿地睁开眼睛,翡翠正微笑着站在我面前。她披着一件宽大的绿色兜帽斗篷,虽然是粗布,倒也厚实得很。斗篷将她娇小纤细的身体团团裹住,连面容也躲在兜帽的阴影下。如果不是正面对着我,根本就看不到她的俏脸。
“哦……哦,我是……是不是喝得有点多啦。”我迷迷糊糊地问。
“嘻嘻,您清醒得很呐。桌上的酒都还剩多半杯。”翡翠小声笑了笑,又指了指旁边的酒杯。
她扶着我站起来,即使手臂大部分被斗篷挡住了,我还是触碰到了她的手掌——棉软而有弹性,带着暖意。在对这个只比斯潘大一两岁的孩子发生奇怪的想法之前,我已经把那个亡灵天灾的巫师诅咒了几万遍,虽然他已经死了。
旅馆外有些凉意的海风让我的头脑清醒了过来。翡翠领着我熟练地在夜幕笼罩下的大街小巷穿行,不多会就到了白天的那栋二层小楼。楼上的雕花彩色玻璃窗已经关了起来。橘黄色的灯光穿透过窗户,朦朦胧胧地投射到街面上。而当护卫士兵走过的时候,又在他们的灰白色的盔甲上渲染出淡淡色彩。
我再次站在一楼客厅中央,还是那么干净和冷清,让人不自在。与其在这里,我倒宁愿去旅馆大厅里呆着。
“还是白天的那个地方么?”我问。
“请您等一下,夫人刚回来正在换衣服。”翡翠笑道。
又是换衣服,这些贵族真麻烦,出去要换衣服,回来也要换衣服,吃饭要换衣服,喝茶也要换衣服;就不知道做爱的时候他妈的换不换衣服。我心中虽如此想,脸上依旧是毕恭毕敬的表情,说道:“没关系,我在楼下候着就是啦。”
翡翠又笑了下,便自顾自地出去了。我一人干坐在这毫无生气的客厅里,除了用脑袋幻想法络夫人换衣服的画面,暂时无事可做。
等了不到一刻钟,楼上便传来脚步声。抬头看去,依然身着紫袍的法络夫人。她在楼梯半截处向我挥手说道:“上来吧。”
我心想:不是说换了衣服么?怎么还是紫袍?莫非她有两件以上的紫袍。也是了,贵族嘛,衣服多很正常。而且法络夫人穿紫袍的样子的确很好看。
二楼有个小偏厅,没有坐具,只在四个角落摆着一些装饰品,看来是做通道用的。厅的一面连着条宽敞明亮的走廊,晃眼看去有好几扇门;而另两面墙上则各有一扇门。粗粗一算这小楼的二层竟然有七、八个房间。我顿时感叹起在冬卫堡塔楼里那小小的吊床来。
法洛女士敲了敲正对着楼梯的那扇门,里面传出一个听起来似乎没什么精神的女声:“请进来吧。”
还有人在里面?怎么回事?我望着法络夫人,定在原地没有再往前走。她已经打开了门,站在门框中间很自然地回应着我的疑惑地眼神:“进来。”
她的话有一种让人抗拒不了的力量,让我的脚不由自主地朝门迈去。怕什么,我暗中拍了拍挂在腰间的匕首,这样想到。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很像德莱尼人喜欢用的那种,似有若无,不注意时仿佛环绕在你左右,仔细去嗅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香气让人紧绷的神经顿时放松下来。
不大的空间里只摆了一张长方形矮桌,围着三张高靠背沙发。法络夫人将我带进屋后就隔着桌子站在一旁,她旁边的单人沙发里,坐着的正是刚才声音的主人——一位发色犹如秋天丰收时的小麦般成熟饱满的女士正微笑地看着我。她的脸型圆润,肤色白皙。眉眼细长而不妖媚,鼻梁挺直却不呆板,红唇单薄可远胜于一般俗套的性感。五官分开来看,虽也赏心悦目,但不如菲莉斯般精致。五官组合到一起,却有种难以名状的圣洁与恬静。说到圣洁,光明大教堂的高阶牧师劳瑞娜或许有过之而不及;但这位女士摒弃了牧师的庄严神圣,多了几分平易近人。
我被她拿眼一看,心中不知怎的,那神经竟又紧绷起来。两眼珠只顾乱转,将这屋子的陈设倒看清楚了个十之八九:法络夫人背后挂着一大张油画,绘着的似乎是南海镇附近的风光,只是画上没有纳迦,也没有鱼人,一派安宁祥和的农家景致。她旁边的墙壁开了两扇窗子,正是刚才看到的雕花彩色玻璃窗。原以为那些彩色玻璃是分成小块镶嵌到窗格子里的。从里面看才发现它居然是一整块玻璃,只是不同的部分有不同的颜色。怎么做到的?又是侏儒工程学的奇迹么?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嘿”了一声。
“信使先生。”那位女士开口道:“你是德米赛特·克劳斯女士派来的吗?”
我一愣,赶紧回过神来答道:“是……是的,我是克……克劳斯女士的信使。”说话间,我发现她的神态似乎有些疲惫,也有了些黑眼圈。一个贵族夫人又不像主妇那样需要操持家务,担心生计,在疲惫什么呢?
“呵。”不知是叹气还是笑声,她看了看侍立一旁的法络夫人说:“法络说你要我的戒指作凭证?”说罢极快地扫了眼自己的手。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来手指上戴着正是克劳斯女士的戒指。闪着银光的外环面上被挖低了一圈,整齐地镶着数颗极小的暗影石。这枚戒指据说是加科因导师在很早以前送给克劳斯女士的礼物,至于到底有多早,反正我第一次见到克劳斯女士的时候她手上就戴着这枚戒指了。
原来接受者是这位贵族夫人。看来她与克劳斯女士交情不浅啊,但怎么从来都没听导师提到过?听她说话的口气排场,似乎还比法络夫人还要高些。我的好奇心又一点点地被勾起来。她的手指如玉笋般洁白而细长,关节处弯曲得自然而柔和,不似一般人那样褶皱与老茧难看地隆起来。
“对,这是克劳斯女士亲**代的。我想她要是能自己来塞拉摩也用不着这么麻烦啦。”说完我便鼓起勇气打量起这位夫人来,不过表面上看来我像是在等回话,从而不会使我的举动显得不礼貌。
她穿着件简约的白色连体长裙。刚进来的时候以为是丝绸或魔纹布织就的,现在一看,这裙子竟然散发着如月亮般淡淡的光泽。
月布长袍!好珍贵的衣服!想到此处我心中暗暗咂舌。若是穿在其他那些臃肿矫作的贵妇身上,甚至是穿在法络夫人身上,我至少都要骂声奢华无度。但这件月布长袍被她穿着却彰显足了风流富贵的仪态。一种不需要太多形容与诠释的高雅姿容,一份毫无掩饰的自信与低调张扬。我的心声有些语无伦次,万般感受只在一瞬。听塞维恩·风歌少校说他年轻时曾远远看过暗夜精灵的统治者泰兰德·语风女王,一袭洁白的月布长袍,恍若艾露恩临世。我想,就算如何风华绝代,左右也不过是这般的模样吧。
正云游太空之际,忽听耳畔浅语低吟:“信使先生……信使先生,想什么呢?”
“嗯……啊?”我下意识地哼哈几声才回过神来。她依旧端坐在我对面的高背单人沙发上,嘴角微弯,似笑非笑,想是见多了男人这副神情恍惚、垂涎欲滴的嘴脸。
“对……对不起,夫人。失礼啦。”我深鞠一躬,赶忙将行囊里的盒子放到桌上。法络夫人见状立刻上前一步,将盒子捧到手心。我这才注意到她还站立在一旁。虽说法络夫人较之那位女士稍稍丰满的身形要削瘦许多,皮肤也更白皙,甚至略显病态;要是她平常走在暴风城的街道上,肯定会让我以为是个娇俏柔弱的贵族家眷。但两者共处一室,高下立辩。法络夫人不过二十出头,那位女士则是二十八、九的年纪,举手投足间总能流露出成熟女性的魅力。对于我这年纪的男人而言,显然要比小姑娘的调皮可爱更能打动我。菲莉斯?她不知道已活了几百上千岁,真是恐怖。
“不急,不急的。”那位女士笑道:“我看信使先生是个守规矩的人……何况,戒指已然在这了。”说话间,晃动手腕褪下食指上的那枚镶嵌着暗影石的指环,放到她前面的桌子上。
“我……”才刚开口,看到她的明媚的笑脸,心中又是一荡,定了定方继续说道:“我是第七军团的退伍军官,以前从军的时候被同僚取绰号叫‘老骑士’。倘若您今后有什么需要我代办的事,那将是我至高的荣耀。”好嘛,别人还没问呢,我倒鬼使神差地自报家门了。
“老骑士……”她念了一遍,似乎侥有兴趣:“你是个术士?”
“是的,克劳斯女士可以算是我的导师,给过我很多有益的指导。”
“这样啊……”她眨巴了几下眼睛说:“你可以叫我朵恩女士。请帮我转达对克劳斯女士的谢意。”
“一定,一定。”我忙不列迭地说。
“夫人,夜已经深了,您要不要早点休息?”法络夫人低头问道。
“哦,已经这么晚啦。”经她提醒,朵恩女士才反映过来,微露出几颗玉米粒般整齐的牙齿,看着我有些歉意地笑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