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外门的城头传来一阵欢呼。
城外人声鼎沸,喊杀声四起。
此时,城下的闸门也已经重新打开。朱成栋率领数十骑人马打着火把涌进月城,围着地上的两个贼人转了一圈。又呼喊着驰出城门,涌上栈桥,泼剌剌向对岸奔去。
陈平和朱萸来到外门城头,手扶雉堞向护城河对岸望去,但见城外的街道人家仍然十分稠密。现在,埋伏在城外的官兵与流贼们截杀在一起了,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喊杀声此起彼伏。人影和火光倒映在护城河面,形成一道道扭曲抖动的火蛇。
陈平试图从搏杀的人群里,寻找那唐哥的身影。但由于护城河的宽度有数十丈的距离,一时间,要从如此混乱的局势中,找出一个不太熟悉的身形来,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城上观战的兵士们的情绪,也随着对岸的战况而波动,兴奋的喊叫和失望的叹息也跟着此起彼伏。
“公子,你的鼻子流血了。”朱萸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陈平收回目光,月光下,但见她鬓如堆鸦、俏脸娇红,声音细如蚊蚋。她一边说着,一边递过一方雪白的手帕来。
“哦,”陈平左右看了看,然后伸手接过。手帕似是丝缎织成,但觉入手柔滑软润,很是舒服。陈平在鼻腔前揩了揩,但却不知怎的越揩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啊,公子,快快抬头,快快把头抬起来!”朱萸见状,惊呼一声,伸手过来,但伸到半路,又不好意思地缩了回去。
陈平赶忙用手帕堵住鼻子,仰天看天。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月辉溶溶,城外杀声四起。
陈平睁大眼睛望着深邃高远的苍暝深处,他开始慢慢感到,自己如同久客初归游子,这个时代一切,对自己竟然也是这么的熟悉,这么的亲切。后世二十多年的人生,反而像南柯一梦一样,在这三百多年前的月光里,慢慢地消散隐退了。
母亲那布满皱纹的面容闪过脑海……接着又浮现出一张清秀的鹅蛋脸,两张脸在心里交相浮现、重叠……让他心里隐隐生疼……哎,既来之,则安之!陈平发誓般地在心里暗暗道:既然上天让自己换一种活法,那自己就好好活出个人样来。
他一想起陈凡——他在这个时空的亲人,他方才惊觉过来:她肯定在十分担心自己吧。
心念及此,陈平啊了一声。捂着鼻子转身向内城跑去。
他沿着雉堞边沿,边跑边朝城下看。他看见城下有两个身影在四处搜寻,定睛一看,正是陈凡夫妇。
“姐——”陈平连忙探出上身,向城下挥手,大声呼喊示意。
城下二人循声抬头。认出他后,陈凡高兴地喊起来:“快下来——,平弟!”
陈平答应一声,像孩子似的拨腿就跑。
城下,俞石头手执长棍,与陈凡并立在台阶前。。
见得陈平下来,二人喜孜孜地迎上前,一把把住他的肩头,上下打量着问:“伤到没有?来,让咱们看看伤到哪儿没有?”
此刻的俞石头,虽然手执长棍,但却仍是平时那副老实巴交的模样。
陈平出言安慰二人几句,然后道:“姐、姐夫,我要去城外摘两个贼人的脑袋回来,换些银子花花。”
陈凡闻言大惊,拽住他的袖子道:“平弟,这个钱咱们挣不来,咱们也不靠这个钱!”
陈平的目光穿过城门洞,瞥了一眼杀声震天的城外,回头望着两位亲人,轻声道:“姐,没事。我就躲在人群后面凑个热闹。”
“陈姐姐,您就让他去罢。陈公子不但救了我,还杀了俩贼人呢,按照赏格,少也有一百两银子。”
这时,后面响起朱萸的声音,转身一看,只见她站在几级高的台阶上。
“朱小姐过谦了,那两个首级功是咱们两人一起立下的。小生岂敢独吞?”说着,陈平又转向陈凡夫妇,“现在,你相信你弟弟很厉害了吧?我再出城去看看有没有便宜可捡。”
说完,陈平对面前二人做了个鬼脸,转身大踏步向城门奔去。
陈凡见阻拦不住,忙让俞石头跟上。
朱萸邀了陈凡上城楼去观战。
来到月城,陈平首先寻找到邱驹儿那支精致的短铳,抄起揣在怀里。又向前几步,发现地上的邱驹儿已经气绝身亡。
陈平掰开他的手指,把他的尖刀拿在手中。又来到络腮胡子身边,弯腰伸手探了探他的气息,发现他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在他们身上摸出一些碎银,还在邱驹儿身上发现一包火药。
陈平把东西收入怀里,愣了一愣,强忍着要呕吐的心理,咬着牙将二人的脑袋割下。
陈平将两个脑袋提在手里时,叫上呆若木鸡的俞石头,快步奔向城外。
过了护城河,只见埋伏的官兵虽然占尽了地利人和,但一大堆人挤在一块,畏畏缩缩,左右观望,不敢大力推进。反倒是身陷重围的贼人,以三两骑为一组,左右驰突,大呼邀战,显得很是灵活勇猛。地上已经躺着四、五具官兵尸体。
陈平看到,右侧护城河沿的路口只有那关爷带着几个家丁在封锁,防线显得极为单薄。
要是贼人从这个方向突围,只要突破了关爷这几个人的堵截,就可以沿着护城河逃之夭夭了。
偏偏此时,长街上的贼人似乎也发现了这个情况,纷纷将目光投向那个路口。陈平急得大声对面前的官兵道:“快,大家快点把那个路口堵上。”
然而,没人听他的话,官兵们仍旧乱哄哄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三乘贼骑拨转马头,并绺向这个方向行来,并慢慢加速。
就在众人都手足无措的当口,陈平旁边的俞石头后退几步,将手中长棍抵住面前的一个官兵,大喝一声,用力将这个踮起脚尖张望的官兵向前推去。
陈平见状,连忙与他合力捅着这个官兵一路向前。
这个官兵痛呼一声,待要回头,却又挣扎不开。他吃痛不过,无奈之下竟然也灵机一动,用手中的兵器,敲打着前面的人,也大声呼喊向前。
与此同时,排在队伍前头的把总似乎终于清醒过来,也扬臂举刀大呼杀贼。
就这样,陈平面前密密麻麻的人群终于开始向前涌去,好歹将那个缺口堵上了。关爷发现了人群里的陈平,向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奔过来的三乘贼骑大声呼喊,气势迫人。后面其他贼人也拍马跟来。
官兵们纷纷躲闪着后退,但是,这条路一边是护城河,一边是居民房屋,中间约摸四五步宽。在这狭窄的路口挤了足足有七、八十号人,加上关爷等家丁的弹压,人们已经退无可退。
蹄声如雷,陈平身后响起扑通扑通的落水声,那是站脚不住的官兵被挤进了护城河。眼见两边恰恰接上,当头那名贼人脸上的虬髯根根炸起,猛地一提僵绳,马儿腾空跃起,扬起碗口大的铁蹄,劈头盖脑地向官兵们踩踏下来。
前面的几个官兵发一声喊,就要散开,但此时他们已被挤得动弹不得,哪里还躲闪得了。只听几声惨叫,就有两三个官兵扑通一声仆倒在地。
然而,马匹来势未尽,紧接着又撞上了另一名官兵。
陈平跟这名官兵本来隔了五六个人的距离,但当面前的几个人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被连接撞上时,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噗嘭一声,他面前的人像一根木头一样,结结实实地撞在他的胸腹上。
胸口气血翻涌,一股淡淡的甜腥从喉咙涌上来。痛得他呲牙咧嘴,倒抽冷气。他咬牙强忍着在自己身上检查了一下,发现胁骨和胸腔都没事。只是,自己右手的尖刀,刚才差点儿被撞得扎进了腹部。
马蹄落地,马背上的贼人金刚怒目,拨偏马头,大喝一声,探身挥臂,手里的刀向着面前官兵划了一道大弧线。
伴随一声惨叫,又是一个官兵扑通倒地。
然而,这个官兵并未立即死去,似乎他颈下的气管和动脉都被一齐割破了。就听得地上传来冒气泡的咕咕声响,好像濒死的鸡一样。
陈平听了直觉得血脉贲张,两条大腿此时也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恐惧,竟像琴弦般瑟瑟发起抖来。
他噗的一声把嘴里的血沫吐掉,睁大眼睛左右看了看,见身边有几个手持弓箭的官兵正在东张西望。其中一个正是他刚才和俞石头捅着向前的人,此刻也一脸惊惶,大张着双眼不知所措。
陈平霍地转身,将刀架在这人颈下,扫视着其他几名弓箭手,大喝道:“还看啥?快射箭!快点,狗曰的,给老子把弓拿起来!”
这几个弓箭兵不知陈平是什么来头,但见他左手拎着两颗血淋淋的人,右手的利刃寒光闪闪,一个个都吓得呆了。
直到陈平将两个须发厉张的人头高高扬起,在他们鼻子上方巡回展览一遍,他们才回过神来,唯唯喏喏地点头:“是!大人,我们马、马上射、射箭……”
几个弓箭手慌里慌张地搭箭、开弓,将箭支接二连三地射了出去。
箭支啾啾作响,疾如流星,但却没射中当面的任何一个贼人。后面奔来的一骑被箭支一惊,急勒马头闪向旁边。
此时,堵在前面的官兵又倒下了几个,陈平面前的阵线愈发地单薄了。他清楚地看到,随后冲过来的当中一乘马上坐着的,赫然就是唐哥。
在陈平的催促声里,几个弓箭手又磨磨蹭蹭地张弓搭箭……不过,这一次,在陈平的口令下,他们终于能比较整齐地开弓,也能比较整齐地放开弓弦了。
箭支从人群上方嗖嗖掠过,就见两个贼人身形一歪,惨叫一声,几乎要掉下马来。
射中了!陈平高兴地大叫。
中箭的两贼人伏在马背上,拨转马头,打马向长街窜去。另一名贼人厮杀得正欢,见状不由得迟疑起来,手脚也慢了许多。
就在这当儿,俞石头不知什么时候,已出现在阵线前面的,就听他大喝一声,手里长棍如长蛇出洞,闪电般戳在这个贼人腰间。
在这个贼人的惨叫声中,说时迟,这时快,俞石头长棍举起,挟带着风声向他兜头劈下。
喀喇一声,陈平清晰地听到了骨头裂开的声音。
马上的贼人摇晃一下,摔下马来。旁边关爷挺刀赶上,在犹自挣扎的贼人身上补了一刀。
随后而来的贼骑见状,愣了一愣。此时,在陈平的喝令下,又是一拨利箭射出。嘭地一声,跟着又是一个贼人中箭。唐哥见势不妙,带着几骑回马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