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行了一盏茶工夫,终于来到城门下。
城关高峻巍峨、气势雄浑,上边镌着“风调雨顺”四个大字。一队兵丁手执火把在城上逡巡。
厚重的城闸徐徐升起。门后面还有一围城墙,那边也有一道门正在上升。
后来,陈平才知道,这就是时雍门,庐州城的东大门。
这东大门有三道关,夹住了瓮城和月城。瓮城在里,大约有两三亩地那么大;月城在外,但却小得多。月城外边的那一道门,才是这座城池真正的东大门。
从城门洞里望去,瓮城城墙上伫立着一座黝黑的箭楼。箭楼的厚脊重檐在黯色里勾心斗角,显得粗犷凝重,犹如一头踞在城关上的巨兽。一钩昏黄的月牙儿,静静地嵌在箭楼檐角的天幕上。
按照协议,马车排在最后出城,并与前面的人隔开四五十步远,两个人质将在月城门口释放。
唐哥跳下车,去安排出城顺序。
那个刀疤脸钻进车厢,换络腮胡子去赶马车。
刀疤脸将刀架在陈平颌下,并神情凶狠地盯着朱萸。
本来,他想将刀架在这位天仙似的小姐脖子上的,因为,她才是主要的人质。但是,一来她的美貌令他自惭形秽;二来有了络腮胡子刚才的前车之鉴,他实在也怕再节外生枝。因为,马上就能出城去了,牢笼的柙门正在向他们打开。
待三道城门完全升起、吊桥放平,唐哥一人先策马出去,一直走过吊桥,确认外面并无危险后,迅速折回来领着其余七骑鱼贯而出。
车厢里的气氛空前紧张。
陈平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刀疤脸,他手里那把匕首都快要被他攥成一汪水了。
陈平早已看出,这唐哥已经耍了个“声西击东”之计,起初,他们一行人是驶向西平门的,但走到府衙门前的大街时,唐哥临时起意,让队伍掉了个头,加快速度行向这东边的城门……也不知道那朱成栋来不来得及安排人手在城外埋伏。
嗯,如果来不及埋伏,还是不要埋伏的好,不然弄巧成拙,他们这两个被挟持的人质就危险了。
“邱驹儿,好生看着!打个眼花的工夫,你这头活驹就会变成死驴的。”络腮胡子转头对车厢里吩咐一声,然后一抖缰绳,马车缓缓驶进阴森森的城门洞里。
“邱驹儿?”陈平一愣,听了络腮胡子后面那半截话,他明白过来。驹者,儿马也。这是绰号还是本名呢?难道,这家伙跑得很快么。
陈平此时发现,刀疤脸手里的刀比其他贼人的兵器长了许多。唔,看来,唐哥既然安排他来殿后,那他必定有过人之处。
马车缓缓驶进瓮城,清脆的马蹄声令瓮城显得更加寂静、更加空旷。
高耸的箭楼边上,一个人影猛一挥手,四面城墙马上就燃起了无数火把,将瓮城照得如同白昼。
这当儿,唐哥一行人已经穿过外城门,出城去了。
从刚才唐哥安排出城的顺序里,络腮胡子已经明白,负责断后的邱驹儿和自己,已隐约成了一个弃子。唐哥为了以防万一,准备行壁虎断尾之策了。
虽然如此,络腮胡子却不是特别恐惧。因为,他相信凭自己的能力,完全可以安全地活着回去。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岂会在阴沟里翻了船?
他打量着唐哥等人,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因为,从他们的背影上来看,城门口一带并没有发现埋伏。否则,他们的背景不可能如此从容。
络腮胡子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朱成栋率领的数骑刚刚进入城门洞,离马车距离也就七、八步远的样子。
“邱驹儿,看你手艺了。”他对刀疤脸喊了一声,然后猛一甩杆子,啪啪,马车的速度陡然快了起来。
“喂,前面的马车慢点、慢点!”朱成栋眼见有变,急忙纵马赶来,一边大声疾呼,“快给我停下,不然就放箭了!”
“三哥,快点、再快点!”邱驹儿眉飞色舞地叫嚷着,脸上的刀疤也因兴奋而像蚯蚓般扭曲发亮。他抖抖索索地从怀里掏出一支精致小巧的短铳,对上追赶上来的骑士。
轰——
铳响了。
朱成栋的坐骑希津津一声长嘶,一个前跪大翻滚,将他摔将下来。随后一骑收勒不及,也被绊倒在地。其余数骑一跃而过。
摇晃的车厢中,说时迟,这时快,陈平一咬牙,左手霍地抓住邱驹儿持刀的手腕,往高处托去,肩头撞向他胁下,右手的匕首跟着也狠狠地捅了过去。
这邱驹儿果然身手不凡,变生腋肘之间,他就势往下一倒,避过了陈平这致命一击。
“噗”的一声,匕首扎进车厢壁里,陈平奋力一拨,竟没有拨出来。与此同时,邱驹儿手里的短铳也砸上了陈平的面门。陈平被砸得鼻血长流。情急中,陈平连忙撤出右手,紧紧箍上邱驹儿的脖颈。
朱萸也扑上来帮手,三个人在车厢里扭成一团。
城楼上,值守的把总是朱孝年的一个家丁,他一直站在箭楼边关注着城下。这当儿,他看到城下的情势,猛地吼起来:“快,快放闸!”
本来,他的本意是将月城那道外城门关上,不要让马车出城的。但是,正所谓忙中易出错,这时候,意外的情况发生了。月城和瓮城两个箭楼里待命的军士听他一声令下,都急忙将绞盘的闩子一拨,两扇城闸一先一后开始往下落。
马蹄声急骤如雨,情势刻不容缓。
络腮胡子见城闸已经落到头顶数尺高的地方,一咬牙在拉车的马儿身上猛地加了一杆子。
马车从城闸下疾驰而过。
只听“篷”地一声响,马车的大半厢壁和整个顶盖都被下落的城闸刮飞了。
紧随其后的众骑士见城闸急速落下,急将马儿往旁边一拨,顺着城墙根团团打起转来。
此时,络腮胡子已经看见城外的灯火人家了。在急驰的马车上望去,这些鳞光闪烁的亮光在暗夜里是那样的美丽和亲切。
然而,眼下这些希望之光正在被徐徐降落的外城门闸一寸寸遮断,让他不由得心急如焚。他哪里还顾得上车厢里打斗的三人,只是转头啪啪地连连挥动长杆,催策着两匹马儿拉着马车泼风似的朝外城门奔去。
月城呈半月形,十分窄小,进深约摸三十步,以马车现有的速度,眨眼间就能冲出城去。
这当儿,陈平已经和朱萸合力将邱驹儿摔下车去。
陈平堪堪转过身,见情势危急,不及多想,揽住车梁双腿猛地用力。将一心赶车的络腮胡子从车辕上蹬得滚落下去,正好掉落在左边的车轮下边,急驰的马车从他身上碾过。哐啷一声,马车剧烈颠簸一下,继续向前急驰。
陈平手忙脚乱地拿起马杆,却不知道如何才能让狂奔的马儿停下来。此时,城上纷纷丢下些火把来,马儿一惊,嘶鸣着避开下落的火把,往旁边拐去。
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整辆马车斜斜地向城壁猛撞过去。
情急中,陈平一手紧紧把着车辕,一手搂着车厢主梁,将朱萸整个人压在身下。
奔马势若惊雷,马车颠簸起伏。
“嘎喇喇”一声巨响,左侧的车厢就被城壁刮去了大半爿,轮彀在城壁上嘎嘎地擦出一道绿荧荧的火花。不等他反应过来,车厢一偏,又是“嘎喇喇”一阵巨响,转眼间马车就四分五裂了。
陈平被摔得七荦八素,头痛欲炸,膝盖擦掉好大一块皮,火辣辣生痛。好在他还没忘记身处险境,咬牙一骨碌爬起来。
朱萸就在离他不远的几步外,也已经爬起来了。而那个邱驹儿的动作更快,他现正站在二十几步外的火光中,弯腰扶膝地喘气,显然是在积蓄体力。
刚才在车厢里打斗时,他被朱萸扎了一刀。现在,那刀还留在他右边的胸口,血迹洇湿他胸前的衣衫。看样子,他受伤不轻。
直到这时候,两扇骨碌碌降落的城闸才终于轰地一声落了地,震得整个月城都嗡嗡作响。
拉着两根光溜溜车辕的马儿刚刚放慢速度,此时被城闸落地的声音一惊,又橐橐地沿着城墙根儿狂奔起来。
四面的城壁阴森高耸,天幕上不见一颗星星,黑魆魆的,显得高深莫测。
陈平感到,这月城就像天井一样,将他们几个生死对立的人牢牢地困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
少顷时,瓮城方向传来嘎嘎的声响,陈平与朱萸相互看了一下,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喜色——那是绞盘转动的声音,那道城闸正在重新升起。
邱驹儿愣了一下,迅即回过神来。他大喝一声,挥刀冲过来。但见他披头散发,瞳仁冒火,状若厉鬼。
陈平猛一激凌,拉起朱萸就跑。
邱驹儿愣了一下,拨足追来。
城上的火把劈头盖脑地砸向邱驹儿。
这些火把虽然难以对他造成多大的伤害,但也弄得他手忙脚乱,速度慢了许多。
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城上军士迅速在墙角缒下了两个吊篮。
陈平刚将朱萸塞进去坐好,城上那些黑心的军士马上就往上拉吊篮,连另一个空吊篮也晃晃悠悠地升了上去。吓得陈平赶紧扑过去,拼命蹦起攀住它。
这时候,邱驹儿也跑过来了。眼见得吊篮升起,他大喝一声,借着奔跑的惯性跳起来。
陈平赶紧两臂用力、双脚缩起,整个人蜘蛛般倒挂在吊篮底下。邱驹儿手里的刀带着风声从他肩背下方掠过。
陈平发现,此时吊篮升起并不高,约摸三米多,而朱萸坐的那个吊篮明显高了三、四尺,在这一瞬间,他把城上军士的祖宗十八代都骂遍了。
邱驹儿正要再次起跳,脸上突然啪地挨了一记,伸手一抄,却是只玉镯儿。
“贱人!”
他怒吼着跳起来,这一回,他跳得比刚才可高多了。
幸好,这时陈平的吊篮又上升了一大截,他还是扑了个空。
“嗳嗬嗬——”
当两人被磕磕碰碰地拉上城头、尚惊魂未定时,火光微弱的城下传来一声野曽般的嚎叫——那位邱驹儿手里的刀杀不了他们,就把他自己给杀了。
声音在月城里回荡了一会儿,然后一切都归于静寂。只余城头军士们手中的火把,在夜风中哔剥燃烧。
也许,这一声嚎叫实在太过于凄厉,以至于城池上空的月亮,似乎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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