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从府衙左边的耳房屋脊照射进来,驿卒和衙役们东一堆、西一群散在签押房前的院子里。时不时从签押房里会走出个官吏模样的人来,对着乱哄哄的院子喊道:
“东皇阁街,哪位负责啊?”
“逍遥台,谁负责呀?”
“谁个负责长乐街啊?”
每出来这么一个人,喊了这么一声后,马上就有一个驿卒或衙役大声回应:“是我!来啦来啦。”说着就跑到那官吏面前,接过一摞帖子,急急忙忙地出门去了。
陈平坐在签押房里,和关允信指挥着一大帮子师爷、主簿、照磨等杂吏正忙得不可开交。眼见自己的想法流水般被传递下去,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忙碌之余,陈平也油然生出一种成就感。
看来,只要自己肯干,还是能在这个时代安身立命的。
征税的对象,主要是城里的商铺,另外还有一些常年羁留此地的行商。按照陈平的说法,既然是拨鹅毛,自然是毛多的鹅拨得多些,毛少的鹅相应拨得少些,以免“鹅”失血过多死掉。
根据众人的商议结果,此次预征税的年限从三年改为五年。另外,为了鼓励城内商家积极交税,纳税通知的帖子上特地注明:排名前五十名的优惠至七五折、前二百名优惠至八折、前三百名优惠至八五折……当然,与此相应,有奖就有惩。对于故意拖税不交,妨碍“筹饷备贼”大计的商家,将视情给予罚款或拘监。
这一切都是在忠于圣上、保卫庐州的名义下,顶着知府吴大朴、指挥使朱孝年、巡按御史文沐秋等头面人物的帽子进行的。
“陈兄,这有两间铺子在学宫附近,业主叫阮大铖。自己没做生意。自大前年六月起,他的铺子就一直没租出去。你看,要不要给他发帖子告知一下?”正在翻鱼鳞册的胡利史问道。
一夜之间,陈平从平头百姓变成了个人模狗样的官儿,手下没有一两个‘自已人’,难免心里发虚。于是,他向吴大朴建议,请两个帮手。于是,梁悦和胡利史也就跟着来了。
还别说,两人还真帮上不少忙,一般的查阅卷宗、抄抄写写自是不在话下。三人合计之下,还想出了三条“妙计”。
一是散布流贼正在攻打六安的消息,说不日就要来庐州了;
二是传播各地那些被流贼抄家砍头的乡绅、商人的名单,以及他们惨不忍睹的死状;
三是四处张榜,鼓励城内居民检举短斤少量、欺行霸市的商家。
梁悦引用兵法,将这三条计策一一作了解释。陈平觉得这前两条还好理解,但这第三条:鼓励城内百姓检举短斤少量、欺行霸市的商家,这不是闹矛盾么?我一心想取得商家们的支持,这倒好,反而动员城中居民检举他们,岂不是适得其反么。
梁悦解释道,这叫一打一拉。有这么个条文贴出去,除了那些被商家欺负过的居民外,一些与商家们有积怨的、有仇隙的……必然会乘机发动。如此一来,不管商家们平日里是不是公平经营、童叟无欺,由于怕官府趁机找碴,在纳税这件事儿上定然积极得多。
陈平听了,也不管有用没用,反正是无本生意,于是就安排下去,一一遵照执行了。
果然,不到两天,恐怖的流言,就在大街小巷见风生影、流传开了。在传播过程中,不免又被好事者添油加醋,于是,就愈传愈玄乎。
对于这种现象,最兴奋的,莫过于陈平等人了。对梁悦来说,多年来他钻研兵法战策几近痴狂,这已经在诸多好友中传为笑谈,今日牛刀小试,想不到马上就立竿见影了;于陈平而言,此类流言散布得愈广,对征税计划就愈有利。
“阮大铖?两间铺子都没有租出去么?”陈平瞥了那个名字一眼,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义钦兄,你查查,看看他在城里还有没有其他产业。”
梁悦正翻着鱼鳞册做笔录,闻言头也不抬地回答:“适才已查过了,他在城里就那两个铺子。哦,对了,他好像是安庆怀宁人,在天启朝曾任光禄寺丞,罢官归家已经五、六年了,好像家境不太好。”
陈平接过话头,道:“我们是外地人,不了解情况,这个先放在一边。等一会儿将类似这样的名单,列在一起,派人仔细去查证一下。可别出什么漏网之鱼。”
梁悦点头称是。在这个时代的衙门做事,时间倒也过得飞快。转眼暮色降临。三人收拾了一番,走出衙门。
街道上晚风轻盈,三人在夜色里过了金斗河桥,匆匆向开元寺行去。
经过一家小酒馆时,梁悦提议道:“陈兄,数日之间,你从一介穷秀才,荣升为知府衙门检校,可谓一步登天。如此喜事,也没有请我俩好好喝上几口。而今我俩又为你陈大人效命多日,今日不如就由你作东,进去喝两杯如何?”
胡利史也不怀好意地随声附和,陈平拗不过他们,只好抬脚踏进店去。
酒馆里灯火昏暗,寥寥几张桌子没几个人。三人挑了窗边一张桌子坐下,小二屁颠屁颠过来侍候。点了几个菜,小二进厨里忙活去了,三人闲聊着。
闲聊的话题不外乎是,这几年的时局啦,庐州境内现今的局势啦,还有今岁的岁考之类的相关话题。梁悦说道,现如今道路阻绝,要来凤阳府任督学的古学正,怕是不能如期赶来赴任了。
听了陈平表示自己打算中断科举之途,两人齐声叫好。胡利史提议说,不如大家一块去盗墓。梁悦马上驳斥了他的提议,说男儿生逢乱世,应当投笔从戎,金戈铁马,建不世之功。岂能去做这等损阴德的勾当?
于是,三人的话题又转到目前颇为猖獗的流贼身上,聊起了此次筹饷,聊起几位官员委托那邵文章筹办的募捐晚宴。为了吊起两人的兴趣,陈平出了一两银子的彩头,要二人猜测邵文章到底能搞到多少银子。
梁悦认为,庐州城如此富庶,此次又有庐州城三位头面人物出面,保守估计,少也能募借个三万两。但胡利史表示不大看好,他与梁悦打了个赌,说能有个二万两就不错了。
两人说完,要陈平也猜上猜。陈平哈哈一笑,伸出一个指头,说最多能弄万两以内,不可能超过一万两。
陈平这样说,并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
据史籍记载,崇祯十七年,朱由检为了筹饷,责成勋戚、太监和百官报効,以纳银三万两为上等,可进爵。
谁知,达官贵人们相顾不动。
于是,朱由检就密谕国丈嘉定伯周奎,让他纳银十二万两,给其他臣工做个榜样。周奎不肯答应,说是“老臣安得多金?”一口咬定只能捐一万两。朱由检要他至少拿出二万两。周奎派人向女儿周后求助,周后暗中派人送去五千两。最后,周奎反将周后送来的银子扣下两千,只以三千两上交应命。
不久农民军进城,从周奎家抄出现银和财物价值百余万两。
勋戚当中,只有太康伯张国纪输银二万两,晋封侯爵。其他文武百官捐助的不过几十两、几百两不等,聊以应景。
朱由检见所得甚微,干脆实行摊派,由政府勒逼出银。内官也奉命捐银助饷。太监王之心最有钱,传说他家中藏银一项就多达三十万两。朱由检当面叫他慷慨输饷,王之心推诿道:“连年家计消乏”,仅献银一万两。
后来,他被大顺军刑夹追赃,吐银十五万两,金银器物价值与此相当。
其他的太监一个个也装穷叫苦,有的在住房门上大书“此房急卖”,有的把古董器玩送往市上出售,摆出一副破家纾难的样子。
一国之君出面,尚且如此,况他人乎!
三人正在议论,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乞丐挑着两个破箱子,鬼鬼祟祟地走进店来。乞丐一边走,一边满屋子打量,目光最后落到陈平这一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