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狂啸,夜色如墨。
知府衙门后院,假山林木遮掩下的书房灯火通明。
几位官员正神色凝重地与陈平交谈着,在交谈的空当,还不时把目光投向几步外的桌案。那桌案上摞着几堆小山一样的簿册,七八个文吏正在翻查着什么。
“陈公子,适才,”吴大朴从铺着锦褥的炕床上挪了挪身子,呵呵一笑,问,“适才在朱大人府上,你所说的那个‘拨鹅毛’计划,是如何想出来?”
“对啊,陈公子,这样的法子,实在有些匪夷所思?”李文通一双小眼睛发亮,附和问道。朱孝年和文沐秋也饶有兴趣地望着陈平,等待着他的回答。
吴大朴来庐州就任知府之前,是在南边的无锡县任知县。由于行事果敢、富有谋略,任期内政绩斐然才被破格擢升为庐州知府的。但是,现在他面对眼前这个年轻人,他竟然生出一种捉摸不透的想法。前些天他从文沐秋等人口里,了解了整劫持事件的整个经过,当时他还有些不相信。
加上刚才他在朱孝年的官邸,见眼前这个年轻人除了知书达理、有些急智外,实在也没有看出什么过人之处。是以,他就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文大人啧啧称赞的“刀斧加颈,而脸不改色,处绝境而终得自全”,原来不过是夸大其词。
然而,当他亲耳听到这个年轻人所谓的“拨鹅毛”之策时,他就被彻底地震撼住了。
——拨最多的毛,听最少的鹅叫!将庐州城未来三年的商税,按九折优惠,提前作一次性征收!
当时,这个年轻人刚刚嚼完一块硕大的麂肉,意犹未尽地揩揩手,随随便便不温不火就冒出这么句话!
几位官员一听,犹如醍醐灌顶,菜也不吃了,酒也不喝了,全都像看怪物似的看着他,好半晌回不过神来。
几人心道,你要拨鹅毛也就算了,诡异的是,你竟然要拨如今尚未长出来的鹅毛。这、这太不可思议了!
然而,这个法子看起来又是如此诱人、如此实在。似乎只要他们愿意,一伸手就可以抓住这只未来的“鹅”。
本来,自崇祯帝登基大行实施减税以来,这偌大的庐州城也就只剩下门摊税可收。依照惯例,每年征收的门摊税也只要象征性地上缴极小的一部分,其余大部分,就顺理成章地变成了各地官员的火耗。这早已成了官场上不成文的规矩。
所以,陈平这个建议,其实是等于在官员们的腰包中掏银子。
不过,几位官员现在倒觉得这是个绝妙的主意。因为,几位官员知道,当此紧要关头,动员一切能动员的力量,集中能集中的资源,把城守住才是最重要的。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要是城池被流贼攻破,那就啥都没有了。
吴大朴当机立断,邀请众人来府衙,连夜商议具体的施行步骤。并让人召集一干文吏连夜整理登记着城内商家的鱼鳞册。
其实,陈平这个办法算不得新鲜,因为古时早有“寅吃卯粮”的之法,只不过这几位官员一时间没有想到这方面去罢了。
案桌上翻动册页的声音蔌蔌作响,陈平见四位官员全神贯注地等着自己回答,也不由得在心里犯愁——真是打破沙锅问到底。但求这‘拨鹅毛’之策管用就行,至于是怎么想出来的?重要么?重要么?
非要我说,那我就只有乱扯一通了。他身旁的李文通一直侧着身子望着他,也许是时间久了,小眼睛里闪出几滴毫无意义的眼泪。陈平呵呵笑着站起来,拱手环顾一周,用一种回忆的语气道:
“诸位大人,小生出身贫寒,幼时经常牧鹅。一次见同村玩伴拿其家的鸡毛掸子玩耍炫耀,气不过便在几对大白鹅身上拨了不少鹅毛,自行胡乱制了个鹅毛掸子,拿去与人比试。谁知众玩伴一见大为喜欢,纷纷要求小生再制些鹅毛掸子相送。不然就不和小生玩耍。小生喜好面子,又喜欢交友,接二连三竟送出了好些鹅毛掸子。如此数次,是以明白拨鹅毛要拨那些毛浓体健的大鹅……小生思忖,这征税纳款亦是如是,贫者失一贯如同割其肉,富者失千金不过九牛一毛!……”
陈平旁边的李文通闻言率先呵呵笑了起来,他额上那两条稀疏的眉毛,此时也变得更加稀疏了。
贫者失一贯如同割其肉,富者失千金不过九牛一毛!
吴大朴面含笑容,暗暗品咂着陈平这句话,愈品味心里就愈加惊骇。他以前虽然也通晓此类道理,但从来没有如此深入地思考过这个问题。眼前这个书生随随便便一句话,就道破了天机,道出了天下从政者应该谨记的道理。
文沐秋眯眼盯着陈平,两条眉毛拧在一起,心里笑骂道:“舌灿莲花,果然是舌灿莲花。”
朱孝年抚着颌下的微髯,微笑着慢悠悠地道:“陈公子才学出众,未及弱冠已有功名在身,他日金榜题名、进入仕途,为我大明守牧一方,那是迟早的事。试想……这筹款之策,已令我等数人连日来寝食难安,却被陈公子轻轻巧巧一句话就化解了。真要让人感叹‘树老中空,人老无用’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古人诚不我欺!”吴大朴呵呵笑着接过他的话,转向陈平道,“陈公子,现如今这府衙尚有一检校之职出缺,不知公子可有兴趣担任此职,全权负责安排此次的征税事宜?”
听了吴大朴这个提议,另三位官员纷纷叫好,异口同声地要求陈平出任此职,以便负责此次筹款充饷。
屋外呼啸的北风吹得正紧,庭院里的林木窸窣作响。陈平原本正发愁如何才能够获得带兵资格,虽然知晓府衙检校并不能带兵,但想来只要筹饷成功,到时候再要求参加练兵守城,想必也不至于遭到拒绝。
此时见几位官员再三要求,他略一沉吟,便拱手对几位官员道:“承蒙诸位大人信任,让小生参与此等机密大事。小生岂敢不识抬举,让诸位大人为难?”
午夜时分,陈平在两名衙役的护送下,回到开元寺里。却发现那两位好友——梁悦和胡利史还坐在房里等他。
原来,他二人回到寺里,那帮无赖的头领——汝宁土豪刘洪起,就屁颠屁颠地跑来。向胡利史一番赔礼道歉后,留下一棵人参和二十两银子,说是给他的医药费。再三请求他们放他那帮手下一马。
所以,二人就一直在陈平房里坐着,等他回来商量。
这个偷经书的胡利史,祖籍在浙江宁波,家里是渔民,原名“一波”。后来跟上一帮盗墓贼后,就取“大发利市”之意,改名为“利市”。
梁悦取笑他说,他一个扒人祖坟的缺德鬼,也好意思取这么个吉利喜气的名字。梁悦引述《山海经》在盗墓者手里重见天日的掌故,建议胡利市改名为“胡利史”。
胡利史一听,不但没有生气,还夸他读书人有学问——10岁起他跟着乡里人一起盗墓,到现在,屈指算来已经快十个年头了,也算得上是个老江湖了。
今年端午节后,他拉了一伙人北上凤阳府,企图趁着兵荒马乱,盗窃朱元璋的祖陵。然而,由于守陵兵丁看守很严,他们在凤阳呆了三个月,连一铲土样都没采到。凤阳府城本就巴掌大块地方,他们一伙人在那儿呆得久了,不免就引起了官府的注意。他们不敢继续逗留,一伙人就此拆伙,各奔东西。
他一个人仍不死心,又沿着淮河辗转西上,想看看在寿州能不能有甚么收获。因为寿州可是战国时楚国的都城——要能找到个楚墓,嘿嘿,那就大发了。
未料,紧接着流贼就逼近寿州,他只好又避到了这庐州府。
两人听到陈平转眼之间已做了这庐州府衙的检校,并被委以全权负责此次征税。马上就毛遂自荐地说要给他当师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