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成栋开始眉飞色舞叙述日间的狩猎情景,一边不住地让人去厨下,催促快将野味端上来。文、吴、李三位官员,这一下子都成了他的忠实听众。他们在全神贯注倾听之余,不时还不忘赞叹两句,直夸他勇武过人。
众人边吃边聊。不多时,仆人们将几盘野味陆续端上来,众人在大快朵颐之际,自然少不了对朱成栋又是一番吹捧。
席上觥觚交错,气氛热烈。
酒至半酣,朱孝年脸上笑容敛去,向众人通告了近来庐州周边愈来愈严峻的形势:流贼张献忠部在接连攻下光州、固始等数县后,又于前日与混天王部合营,一举袭破了颖州。目下,其前锋游骑已直抵六安城下,只怕不日就要展开攻打了。
听了这番话,席上的气氛登时凝重起来。
入冬以来,官兵在与流贼的交锋中屡屡失利,以至于流贼的气焰日益嚣张。不但汝宁、归德等河南府县,被其攻破大半,就连隶属南直隶的毫州也被其攻破。现在,他们竟然准备攻打庐州城西北面的光州了。要知道,光州与庐州城只有二百余里之隔,如果光州被攻陷,那么,他们的下一步的目标,毫无疑问就是六安和庐州了。
“三位大人,”过了片刻,还是朱孝年打破沉默,语气里带着一丝焦急,“日前下官说的佥练乡兵之事,现在是势在必行了。”
朱孝年说完,欠了欠身,向陈平道:“陈平贤侄,老夫知贤侄乃后生俊彦,见识不凡。有几个问题,还望贤侄能不吝赐教。”
陈平揣测着这几位大人把自己拉来,参与这样事涉机密的酒宴,到底出于什么样的目的。
此时,听得朱孝年问话,连忙立起身,抱拳道:“啊、朱大人过奖了,小生愧不敢当。不知朱大人垂询何事,小生定知无不言、言之必尽。”
朱孝年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必客气、坐下说话。待他听从地坐了,方才以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道:
“适才,贤侄也听到了。几位大人与老夫意欲佥练乡兵民壮,以抵御贼寇……据闻,这四方逃难而来的百姓,多居于东城和北城,其中以北门开元寺及城隍庙附近为多,贤侄恰巧寄寓于开元寺,对其中情形必然知之甚详。依贤侄之见,若欲在难民中选佥民壮,月饷须得几何,方才合适?”
陈平这下明白了,这几位官员之所以不惜降贵纡尊,对自己客气有加,敢情是看上了自己的难民身份。
不过,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有些高兴。
因为这朱大人已经明确表示,要在难民中招募民壮,这样一来,至少有一部分难民就能比较稳定地吃上饭了。这无疑是一件好事!
自穿越以来,他已经多次看到饿死的难民被抬出城去埋葬,抬的人和看的人都一脸漠然,似乎那抬着的不过是一堆弃物。或许,对此他们早就司空见惯、麻木不仁了。每个人都不知道下一个会不会轮到自己。
谚语有云:“天生重庆,铁打庐州!”
庐州城的护城河宽阔深邃、城池险峻坚固,易守难攻。
史书记载,崇祯八年正月,农民起义军张献忠等部近十万人围攻庐州整整七昼夜,知府吴大朴佥选民壮以充军力,硬是守住了。
现在是崇祯七年十月,距离张献忠攻城还有两个多月,眼前这几位大人就开始未雨绸缪、整兵备战。比起一些光知道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官员来说,也算得上尽心尽责了。
陈平心里又想:既然此番守城是有惊无险,而且恰好官府又准备招募民壮。那自己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心念及此,陈平站起身,微笑着道:“回禀诸位大人:这北城难民,多是颖州、汝宁,以及中原一带的百姓。其中的青壮劳力,目下均凭一己之力、或一技之长,在城内各行各业谋生图存。难民中的青壮,实是一家衣食之所系。”
“是以,这募兵的饷银,倘若能高出其一家老小糊口之资少许,必能令彼辈踊跃来投。嗯,依小生之见,怕是米五斗、银一两,比较合适。”
朱孝年听了陈平的话陷入了沉思。
朱孝年本来以为,由自己带头动员官员们筹上六、七千两银子,募两营民壮,稍加训练,就能协助守城,待危机过后,马上又可解散队伍。
但是,现在听了陈平的话,才发觉这计划中的这点银两,是远远不够的。不过,这“米五斗、银一两,”也实在有些过高,都快赶上正规军队的月饷了。
令人忧虑的是,张献忠和混天王等贼,一直对富庶的庐州城虎视眈眈。此次兵围光州,据说两家流贼就是联合作战的;而且,几日前在凤阳总督衙门,总督杨一鹏明确向自己表示,目前流贼时东时西,凤阳也是他们进攻的目标。在这种节骨眼上,凤阳的守兵是不能抽调的。
而驻扎在滁州的廖瑞民又不听调令,单凭定远县杨御藩一支兵马,近期内是不可能开到庐州境内来与流贼接战的。
这也就是说,一旦流贼来攻,庐州城就只能凭自己的力量防守了。
这当儿,陈平旁边的邵文章站了起来,语气雄辩地道:
“三位大人,依晚辈看来,这募兵的粮饷,勿需过于忧虑。晚辈记得,汉代周亚夫平叛之时,朝廷也是向关中富豪借钱充饷的。眼下,咱们这庐州城,也有人家数万,其中殷实富庶者,亦不下三五千户。是以,依晚辈愚见,当此危急之际,除了可以发动城内官宦缙绅捐钱捐粮外,还可将这汉代的借款之策,拿来一用。”
几位官员听了,抚须沉思起来。发动缙绅募捐的法子,本无甚稀奇。唯是这借贷之策,似乎还可一用。
但是,近十几年来,大明朝边关烽火频传,国内流贼作乱。朝廷两面作战,不断添兵加饷,偏又屡战屡败。朝廷和地方官府的威信,在士民心目中已经变得从来没有过的低落。现在,要向他们借钱,究竟有几个肯借呢?
而且,既然提出了借钱,那么,又有谁会响应募捐呢。
几位官员一番商议,最后一致认为,要想一举解决募兵粮饷问题,还得另谋他策。
场面再次冷了下来。
桌中央的暖锅里,油水沸腾。陈平从中捞出一大块麂肉,放到碗里,扒拉着大嚼。
灯光下,他的衣衫有些破旧,又有些不修边幅,邵文章心下早生了几分鄙夷。现在,又见他放浪形骸的作派,更是暗笑不已:“哼,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
文沐秋却若有所思地望着狼吞虎咽的陈平,目光中似乎有所期待。
陈平好容易将麂肉啃完,又喝一杯酒,然后才意犹未尽地道:“好吃、好吃,这暖锅的味道,深得蜀中“川菜”原味,朱大人这府里的厨子,确实不赖。”
朱孝年温和地笑了:“哈,家宴荒疏,能得贤侄谬赞,老夫与厨庖俱不胜荣幸!还请随意!”
“承朱大人盛情,小生已是酒足饭饱。喏,这美酒佳肴下肚,”陈平笑着站起身来,“倒催生一个筹款的法子。可不可行,还有待诸位大人定夺。”
……
铜镜里映出个乌发如云、眉目如画的少女,正捧脸想着心事。
自从经历前几日那件劫持事件后,朱萸就变得喜欢一个人在房里发呆了。
弓不拉了、箭不射了,军营里也去得少了。有事没事,就喜欢一个人静静呆在自己的房间里,将那天劫持事件的来龙去脉,一遍遍摊开、一遍遍回味。每当想起自己被他抱进吊篮,她就禁不住俏脸通红、心如鹿撞。可是,每次又忍不住会去想。
嗯,不知道现在他们在酒席上聊些什么,会不会聊那天的劫持事件呢?
她再次来到客厅时,酒席已经散了,只有几个丫环和老妈子在收拾狼籍不堪的桌椅。
这么快就走了?她心里一阵失望。她问一个叫绿琴的丫环:“客人呢?”
“不知道啊,我刚从夫人房里出来。”这绿琴是专门服侍她母亲的丫环,人倒也机灵能干,就是说话总得罪人。不过,由于她那过世的娘,是朱萸母亲的随嫁丫环,所以府内上下倒也不敢过于为难她。就连朱萸有时被她顶了两句,也只有自认倒霉,不好与她计较。
一个搬动椅子的丫环闻言回答:“回禀小姐:大爷和表大爷在侧厅叙话。老爷和客人们过知府衙门议事去了。”
“哦,”朱萸随口答应一声,信步出了客厅,沿着长廊向后院走去。
长廊里空无一人,院落里枝叶斑驳。这么晚了,爹爹和陈兄他们去府衙干什么呢?莫非,是去提审那天在城外设伏逮到的流贼?寒风呼啸,花木和假山深处传来一阵鸟儿的吱啾声。她知道那是东边曲廊的雨檐下,住在承尘托板里面的一窝麻雀因寒冷而骚动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