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孝年得了先行回来的家丁通报,早就带着一家人候在门口。檐下四盏风灯煌煌,迎接的人济济一阶。
众人干净利索地下了马。、陈平扶稳马鞍,右腿甩离马镫,正要下来。突然,啪地一声,坐马被一个家丁大力拍了一下:“陈公子好胆量!第一次骑马就敢走这么远的路!”
事出突然,紫骝马蓦然一惊,猛地蹦起来。
“啊、小心!”那个家丁喊叫着冲上来,好像试图揽住绺头。但是,猛冲过来的人影让马儿更惊慌了,转得也更快了。二人一马就像一个团团打转的磨儿,转个不停。
周围的人纷纷躲闪。
陈平一只脚尚挂在马蹬里,此时只好死力抱住马脖子。整个人被甩了几下后,头上戴的那顶四方平定巾,就不知被甩到哪个方向去了。他身上的衣衫,还有那失去巾帽束缚的头巾,都随着打转的马儿一颠一颠地甩动。
一时间,以他为中心的这个场景,在旁人看来,俨然成了一场滑稽的马戏表演。门前的人群窃窃私语,要不是有一家之主朱孝年在场,恐怕他们就会喝起彩来了。
这当儿,一道人影从人群里迅速窜出,只见他一手架住那个转圈的家丁,一手勒住马绺头,利用两个人的体重约束着马匹,横向滑行几尺后,终于制住了失控的马匹。
陈平狼狈地下得马来,惊魂粗定才看清这个身手敏捷的“救场”贵人,就是那天劫持事件当中见过的关军士。关军士又从地上拾起那顶四方平定巾,掸了掸尘土,双手递给他。
“多谢关爷!”陈平接过戴上。
此时,朱孝年和夫人已经热情地迎上来:“啊,陈公子大驾光临,顿令寒舍生辉。”
朱夫人还是那样笑容可掬、和蔼可亲。朱孝年年约五旬,身形稳健、气度儒雅。细心观察,可以发现他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子威严气势。
一番寒暄,众人相让着进入客厅。
客厅天花板上吊着四盏硕大的雕花灯笼,将整个客厅照映得如同白昼。正壁中央的顶端,挂着一块乌沉木匾,上面镌着“淮南柱石”四字。、
匾额下边的屏风上,画着一幅气势恢宏的猛虎下山图。画里山岳苍苍、林莽肃杀,猛虎雄健霸气。由于作者是用草书落款,印章又是篆体,陈平没有认出是何人所作。
文沐秋正陪着一胖一瘦两名官员坐在紫檀木扶椅上闲聊。见一行人进来,三人起身相迎,少不了又是一番寒暄。
经过介绍,陈平才知道,原来这位看起来四十出头、一绺美髯的官员,竟是本府的知府吴大朴;而另外那位长着一双扫帚眉、葱头鼻子的胖子,则是合肥县令李文通。
两位地方父母官毫无架子,拉了陈平详细询问起那天的劫持情形来。
朱萸裣衽向众人告了罪,与母亲回到后院去了。仆人们将酒菜端上来,大家各自抹了手脸,相让着落了座。
待众人坐定,朱孝年对陈平道:“如今贼寇猖獗、世道不宁,几日前多亏贤侄巧施援手,救得拙荆和小女脱得大难。此恩此德,老夫没齿难忘。”
他说完,从紫檀木扶椅上起身离桌,对陈平俯首深深一礼。
陈平正在研究中堂对联的几个字儿,冷不防受了他一礼,连忙起身,也拱手躬身道,“同船共济,本是份内之事,小侄何功之有!”
陈平说着,看了看座上的文沐秋和旁边的朱成栋,又道:“倒是文大人和贵公子临危不乱,运筹帷幄;加上女公子亦不愧为将门虎女,胆识过人。呵呵,说起来,小生能够死里逃生,还要感谢文大人和令郎令爱才是。”
“呵呵,陈贤侄年纪轻轻,竟也这般谦让,令人好生钦佩。”朱孝年说着,又转向文沐秋施了一礼,呵呵笑道,“硕仁兄的大恩大德,老夫也是铭感五内的。”
文沐秋立起身,拱手回礼,表示不足挂齿。
众人客套一番,待要开席,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进来俯身向朱孝年低语几句,又出去了。待他再回来时,已是和那位英武不凡的青年一道,并领着刚才那名闯祸的家丁。
据朱成栋介绍,他这表哥,是他母亲娘家的侄儿,姓邵名文章;因老家陈州一带受到了流贼余锋的波及,所以在今年秋上携母亲来庐州暂避。
而刚才那让马受惊的家丁正是他的长随。现在,他们是押着他来向陈平赔礼道歉的。
邵文章腼腆着脸拱手向众人一一行礼,然后对那家丁喝道:
“蠢材,还不跪下!”
诚惶诚恐的家丁膝盖一弯,噗通一声跪在陈平面前,结结巴巴地道:“适才,小、小人让公子爷受惊了,小人这就给、给公子爷赔礼。”说着,他就咚咚地磕起了头,
“啊,是我不会骑马,不能怪你!”陈平对于这样的场面颇不适应,吃惊之下,忙起身相扶,却被身后的朱成栋重新按回坐椅。
一道冷哼从主位那边传来,但见朱孝年面沉如水,冷斥道:“目无尊长,|唐突贵客。陈贤侄,你且甭理他,让他跪!”
文沐秋和吴李二人面面相觑。在弄清事情的原委后,三人似乎也觉得这样的行为难于原谅。文沐秋更是将一颗脑袋摇得泼浪鼓一般:“像这种没大没小、不知礼数的下人,何不就地撵出去。”
“文大人教训的是,明儿就打发他出门。”在朱孝年身边垂手侍立的邵文章闻言,脸上的尴尬之色更浓,连忙点头称是。
然而,文沐秋却不理他,只是对着朱孝年和吴李二人不住地摇头叹息。
邵文章拿了一根马鞭出来,向陈平拱手道:“陈兄,适才这个有眼无珠的东西让陈兄受惊了,在下心里颇过意不去。现在就让在下惩处惩处这个不知礼数的东西。”
“啊?这如何使得。”陈平见状,不由狐疑起来:这主仆二人,唱的是哪一出啊?
难道,邵文章这家丁是见朱萸对自己关切有加,于是便替主人吃起干醋来,存心让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
然而,要是这样的话,作为主人,应该对这样的忠仆予以褒奖才对啊。怎么反而巴巴地押来负荆请罪?
邵文章举起马鞭在仆人身上抽起来。他一边打一边骂道:“今日就打死你个没大没小的东西!”
这一下,陈平坐不住了,但文沐秋在桌下用脚轻轻碰了他一下,示意他稍安勿躁。显然,他对邵文章那天裁缝店前的无礼仍耿耿于怀,于是便阻止陈平出手,存心让一站一跪的主仆俩继续难堪下去。
这当儿,那家丁已经被抽了三、四下。看样子,他主人所用的力道不轻,只见每抽一下,他就颤抖一下。不过,他倒是显得很有种,咬紧牙关吭都不吭一声。
苦肉计?演给我看么,陈平想,可我哪有这么大的面子?
如果不是演给我看,那又是演给谁看呢?
陈平眼角余光扫处,吴、李二人正襟危坐、道貌岸然,恍若未闻,而文沐秋则是一副隔岸观火的模样。
桌子那边,东道主朱孝年仍然余怒未消。不过,他此时的目光却眨也不眨地直投过来。
很显然,他也在等陈平来解开这个僵局。
陈平知道,不管面前这主仆俩演的是不是“苦肉计”,也不管是演给谁看,现在都必须马上终结这场闹剧。不然,就显得自己太不识趣了。
但他想起自己刚才又危险又狼狈的模样,心里终究不是那么舒服。于是,他便装着懵懂的样子装起傻来。
嗯,你们俩爱表演那就先表演一阵子吧。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都是你们自家的事。再说了,我作为苦主,没找你晦气就算是大度了!
虽然打的是自己忠仆,邵文章倒像是没有丝毫的作假。但见马鞭乱抽之下,一直跪立地下的仆人的身形突然一偏,他脖脸上赫然出现一道血痕,正是被鞭梢扫带到了。
这一下,虽然他还是没有吭声,但嘴里却不由自主地倒抽冷气,显是疼痛已极。
直到此时,陈平才学着胡梁二人那天捉弄智空和尚的模样,大梦初醒似地啊了一声,急急起身离桌,拦住邵文章道:“邵兄快请住手!这位兄弟……唔,贵价不过是犯了点无心小过,况且、况且在下如今也安然无恙,休要如此大动干戈。”
一直冷着眼旁观的文、吴三人,此时也出言相劝。但邵文章却仍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欲要再打。
直等到朱孝年发话,他才就坡下驴地丢掉鞭子,踢了仆人一脚,斥道:
“要不是陈爷和诸位大人替你求情,看我此次不打折你的狗腿。哼,不要以为这样就算了。从明天开始,你去大姑爷后院扫马厩去!”
地下的仆人应了一声,挣扎着爬起来向在座众人谢过,又从地上拾起马鞭,灰溜溜地退出客厅。
邵文章向众人一一谢罪,朱孝年温言劝慰他两句,笑着对陈平说:
“陈贤侄,我这外家孙与你一样,也很是博学多才、足智多谋。”
他一边示意邵文章在陈平身旁坐下,一边虚点着朱成栋对陈平说,“而犬子愚劣,却好在性情直爽,又与二位年龄相仿。你们三个年轻人,今后不妨以兄弟相称,多多亲近。”
邵文章持壶给在座众人一一斟满酒,又向陈平告了罪,方才坐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