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三珀抬袖拭着汗,静悄悄的正厅,光线有些昏暗。他小心翼翼挪着步,绕过桌案,厅房的西北角莹莹闪烁着暗红色的荧光。
“是这儿吧……”
他将身子凑近了些,那儿是一个不大的铁笼子,笼口贴着一张朱符,昏暗中有些妖异的红色荧光在明黄符纸上若隐若现。
一只棕色的小狐狸蜷成一团,躺在笼子中。
“什么啊,你到底傻到什么地步了。”
喃喃自语着,白三珀有些嫌弃地走过去,一把撕下符纸揉成一团,随手扔到了地上。他抬手晃了晃笼子,笼口竟然没有锁紧,轻轻一拉,笼门便打开了。
他抬手进去拎住小狐狸的后颈,把它拖了出来。果然是那天抢走山楂糖的那只狐狸,左耳是雪白的绒毛。白三珀拎起小狐狸,正准备去找缁兰会合,却见小狐狸忽然艰难地睁开了翡翠般的眸子,生着小小尖牙的口中,竟然吐出了人类少年的声音——
“后院……救……罂萝……”
“什么你会说话啊?”白三珀蹙眉望着它,“罂萝?你情妹妹?”
“罂萝……在……后院……”小狐狸锲而不舍地艰难重复着。白三珀正欲再问,“咚”的一声,缁兰已经从西面的窗户跳了进来。
“他们很快就会找过来。”
看见小狐狸,缁兰松了口气,拉上白三珀就要离开。白三珀止住了他的动作,认真提出:“它说什么‘罂萝’,好像在后面庭院。我们就从那儿进来,你可看见过?”
“罂……萝?”
“大概也是只灰狐狸吧,”窗外吵嚷声眼见着逼近,白三珀果断下了决定,“我先拎着这傻瓜出去,你去后院看看,巷口会合,没问题吧?”
缁兰咬牙点点头,一翻身重跃出了窗。身后传来“妖狐不见了”的惊叫,吵吵嚷嚷。他没有回头,抄了条近路,连翻两道窗,远远望见了高大的假山。
一眼望去,人都到正厅去了,庭院寂静无息,没有任何动物的迹象。缁兰不禁焦急起来,强稳住心神,忽地听见一声细细的兽鸣从西北角传来。他小心翼翼地绕过假山,映入眼帘的,赫然是堆砌着的大笼子。
十多个兽笼堆在西北角,每个笼子中都装着受伤的野兽——小到野兔、山鸡,大到獐子、梅花鹿。野兽们挤在笼子中呜咽着,舔舐着伤口,看到缁兰,纷纷抬起恐惧与敌意的目光望着他。
一种极其诡异的感觉瞬间包裹了他。缁兰从没感到过这样的震撼与动容。他用力甩了甩头,什么也没多想,果断地上前,一把拉开了当先一个大笼子的铁丝条。里面是一只麻黄色的山猫,缩在笼子一角,竟然不敢出来。缁兰没再理会它,又拨开下一个笼子的插梢,终于有一只五彩的锦鸡,小心翼翼钻出了笼子。他埋头释放着动物,野兽们也大着胆子一个个逃出了囚笼,四下逃窜。缁兰不明白自己做法的意义,只是随着最后一只长着绮丽犄角的鹿儿跃出了院门,一个置放在最里侧的小铁笼显现了出来。
一眼望去,笼中是一团小小的雪球。他小心地打开笼子,雪白的幼狐从毛茸茸的尾巴中弱弱地抬起了头,碧绿眸子澄澈如剔透的翡翠,头顶在雪白绒毛中,有一块棕色的斑纹,如两耳间笼罩着的小小棕色云朵。惹人怜爱的幼狐小猫一般轻轻叫了一声,缁兰伸手进去,小心翼翼将它抱了出来,小狐狸很害怕似的钻进了他的怀里,瑟瑟发抖。
缁兰心中略有宽慰,抱紧了小雪狐,翻出院墙。
白三珀已经在转角等候,棕狐蜷在地上,看不出是否还有知觉。
“哎?这就是这傻狐狸念念不忘的小母狐狸?还不错啊,看不出来,这小子还真有福气……”白三珀站起身来,就要抬手摸摸缩成一团的小白狐,小白狐又往缁兰怀里退了退。
缁兰担忧地看向地上的小棕狐,试探着问道:“它……怎么样?”
“它啊?”白三珀对小雪狐的胆怯不以为意,转回身,说着就要触向地上小棕狐的头,“说起来,刚才它突然就……”
“别碰它!”
就在指尖触到小棕狐头顶绒毛的一刹,不容抗拒的阻止声凭空炸响。缁兰算是反应极快,回手挡去,冰凉的手指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他的手腕,借力一个腾翻,毫不费力从墙头稳稳跃了下来。
缁兰吃了一惊,来不及处理下一个动作,突然出现的棕发男子已经蹲在了小棕狐面前,长发还未在空气间静止,右手已放在它的头部之上,全神贯注。
“你要干什么……”
白三珀忽然抬手拦住了缁兰,缁兰惊讶地望向他,却见他向着棕发男子扬了扬头,示意缁兰安静看。
那个人有着一头浅棕色的长发,随着俯身的弧度从肩头散落在胸前,无瑕的月牙色脸颊在发丝间隐约显露。他身上随意披着一件白色的外衫,套黑色长靴,半跪在小棕狐身前,修长手指轻触着小狐狸的绒毛,指间淡淡萦绕着若隐若现的荧光。
正出神间,年轻男子忽然抬起头,俊美得简直有些妖魅的脸庞,勾勒出上扬眼角的碧绿眸子中,静静流淌着冷冽的光芒。他冷冷望着两人,语气平静无澜,泛起略微成熟的沙哑,镇定得令人感到不可理喻:“它伤得很重。看来这百年来的道行替它顶过了一劫。”
“哎?那你又是谁啊?”
棕发男子抬起头,并没有理会白三珀轻佻的疑问,继续自顾自沉声叙述:“吾等族类注定有劫,这样一来松楼也算是应了自己的劫数,未尝不是件好事。凡事皆有定数,若是松楼因此得以逃过一劫,保全性命,倒算得本族之幸。”
“北……北羲尊长……”名唤“松楼”的小棕狐狸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艰难地撑起头,发出微弱的声音。
棕发男子低头望着它,像是强忍着愠怒,最终还是抬起手,“啪”地当头给了它一巴掌:“我哪里会不去救罂萝?愚钝!不自量力的后果自己承担。既然现在罂萝也已救出,你自己寻找出路吧!”
说起来,那只小白狐狸——白三珀回过头,却见身后只剩缁兰一个人呆呆愣在原地,还保持着抱有小雪狐的姿势,可是手中已经空空如也。正疑惑间,只觉人影一闪,转头望去,正赶上一个倩丽身影扑向地上的小棕狐——
“啊?”
少女有着大大的翠色眼眸,同样一头柔软的棕色长发,却在流泻而下的过程中缓缓过渡为如雪的银白。柔顺的前发软软扫着脸颊,在左侧有一束从头到尾都是雪白的长发,被编成一条小小的发辫垂在胸前,用细丝带小心系着。纤弱的少女扑在小棕狐身上,口中嘤嘤难以发声,很容易就能发现,她的头上也顶着一对棕色的小耳朵。
“罂萝……我没事……”
“是个哑美人啊,”白三珀看出了这一点,饶有兴趣地望着他们,又抬头挑衅似的看向名为“北羲”的妖狐男子,打趣道,“那你呢?身为他们的尊长,你的耳朵又在哪里?”
北羲抬起头,深深望了他一眼,并不回话,却足以令人不寒而栗。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小巷深处,冷冷吩咐:“罂萝,走了。”
不会说话的狐妖少女急忙跟上去,刚跑了几步,忽然站住,转头径直跑向缁兰,在他面前停下,踮起脚“啵”的一声在他脸颊亲了一下,迅速跑掉了。
缁兰瞬间石化。
“啊喂这算什么啊?你家小媳妇可以随便占我家缁兰的便宜吗?还有你们就把这傻狐狸扔给我们了?!”
躺在地上的小棕狐无力地提出抗议:
“罂萝是我妹妹……”
------------尾音-------------
原本门可罗雀,光线昏暗又破败的糕点店,此时人头攒动,店堂明亮又热闹,柜台墙面焕然一新,门口“不售山楂糖”的条幅也已经除去,霎时显得宽敞又明亮。乖巧的少女站在柜台后忙着包糕点,收银找零,右手握着一本小册子与一支笔,不时抬笔刷刷写着,与顾客笔谈。
“姑娘姑娘,茶味酥怎么卖啊?”
听到客人询问,少女乖巧微笑着,在纸面写下一行清秀的字迹:“三文钱一块哦,十文钱四块。”
“好啊,请帮我包四块。”
少女笑着点点头,涂有淡淡蔻丹的纤长手指熟练地绑好一个精致的蝴蝶结,将装着糕点的纸包送到对方手中,最后还不忘略欠了欠身表示感谢。
“啊这家店是什么时候开起来的啊?好可爱的女孩子……”
听着顾客们欣喜的议论,这家店真正的主人被挤在最里侧的角落,无可奈何地单手撑着头,指尖“嗒,嗒”敲着桌面,始终无法从这“巨大的变故”中缓过神来。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好像能够隐约记起,是缁兰多事同情了一只傻狐狸……”白三珀喃喃自语,注视着眼前不真实的情景。缁兰在一旁发出了扭曲的一声“呜”的一声,将头又向两膝之间埋了一点。
一只棕底白纹的狐狸忽然从缁兰背后钻了出来,碧绿的眸子,小嘴里竟轻轻吐出无奈的话语:“没有办法嘛……罂萝从小就体弱多病,又生来就不会说话,家里凡事都依着她些是……正常的。”
眼见着罂萝卖出了一包山楂糖,白三珀眼神呆滞:“她无视了我的最后底线……还有松楼你!你为什么会留下来啊?跟着你的北羲叔叔走不成吗?他还真放得下心!”
“我为了避劫嘛。谁叫北羲族长当时说什么‘不救就不救’,害得我当了真。你说眼见罂萝被人捉走了,我不能不着急啊,”松楼不情愿地舔着爪子,“那符又偏那么厉害,害得我险些连命都丢了,现在也无法幻成人形……族里大劫将至,我也希望能够避过去。”
“你在狡辩什么啊?”白三珀“啪”地向着它轻轻拍去,“不过现在还好,知府的病也缓过来,回去了。现在大街上都在传,说知府居住的庭院跃出大量神兽,携着神的旨意与妖狐一同消失了;也有人说是知府太过贪婪暴虐,上山猎取了许多野兽,被观音惩戒,野兽都被放回了山林……只是我还真纳闷了,这事难道跟我没关系?我居然什么线索都找不出来啊!”
正抱怨着,只听一个年轻公子站在柜台前,轻佻地询问:“姑娘,敢问闺名几何?”罂萝没有丝毫异状,微笑着写下“罂萝”。
“哎哎,你妹妹好像被调戏了……”
“罂萝,真是个好名字啊,”年轻公子熟络笑着,单手撑着柜台,“你是这里店主的女儿吗?”
“什,什么叫女儿?”白三珀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的背影。这时罂萝也天真烂漫笑着摇摇头,抬笔在纸上写下大大的文字——“那边那个,是我的夫君。”
她的手指正指着角落的缁兰。
“什什什什什么?!”
“先,先生……”缁兰拖着哭腔,六神无主地缩向白三珀身后。年轻公子也识趣,一脸明白的表情,有些失落地摇了摇头,接过糕点匆匆离去了。
“松楼……能解释一下令妹的居心吗?”白三珀回头望着同样表情僵硬的松楼,叹了口气,“要不缁兰你就娶了她吧,人家那么可爱你也不亏……”
“我,我不!”一口回绝之后,缁兰抬起头,动作顿时僵住——罂萝就站在他面前,碧绿眸子笑意盈盈,侧头望着他,指间是一颗红色剔透的山楂糖,已经递到他嘴边。
白三珀长长地“哎——”了一声,劝导道:“缁兰你就吃了吧。美人的好意怎么能够回绝。”
“我……我……不……”缁兰手足无措,眼泪就差掉下来了,无助又恐惧地望着一脸天真的罂萝。罂萝丝毫没有察觉到气氛的微妙,有些疑惑地微笑着,又将山楂糖递近了些。面对最爱的山楂糖,这下缁兰却是连张嘴说话也不敢了,紧咬下唇,面色煞白地坐在原地。
“哎我说缁兰,你想吃的话就张嘴,不想吃的话就干脆一点……哎呀不对,缁兰,你在发抖?”
松楼在一旁不忍心地补上一句:“岂止在发抖。眼泪都快下来了。”
白三珀“噗”的一声,被呛得不轻:“什么啊缁兰?难道女性恐惧症的事是真的?真是我这个监护人的错?”
“我……才没有……”缁兰是真的瑟瑟发抖,脸上已经看不出丝毫血色,还硬撑着发出明显底气不足的否定。
罂萝不解地望着他,不幸的是她完全没有一点想缩回手的意思。终于,不忍心看他们再僵持下去,白三珀咳嗽了一声:“我说……罂萝姑娘,你是不是应该先喂给为了救你脱身,而身受重伤的哥哥呢?”
罂萝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转而将糖果递给了松楼。松楼悻悻咬着山楂糖,瞥了一眼如释重负慌忙拭着眼泪的缁兰。来日方长。长路漫漫,未有止境啊。
“不过话说回来松楼,我听说,”白三珀笑着,也拿起一颗山楂糖放进嘴里,“焚烧千年的古木,那火光就可以将鬼怪照出原形……其实这种规则,本身就是破坏了名为‘守护’的宿命吧。”
松楼一愣,一瞬间忘记了思索。
是吗?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失去了幸运的庇护啊。
-------------照狐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