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醒,翻身吐出一口黑血,心口的绞痛慢慢减轻。
是毒。
我怎么会中毒?头上的冷汗使我的刘海贴在额上,实在狼狈。
“绛儿?挽儿?”我无力地咳嗽起来。
“霓裳,你醒了?”因晰推门进来,急急地走到身边,“感觉好多了吗?还难不难受?”
我回想起来刚刚耳边的那个声音,不寒而栗,立刻抓住他的手,“我刚刚做梦,听见一个女人在耳边说话,我、我记不起来她让我和她交换什么东西了,但是,她的声音好可怕、好可怕。”
“大概是一个噩梦。”他抱着我,轻抚我的背。
“不是的,不是的,你知道我有梦魇症,我怎么会无缘无故梦到这个声音?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我好害怕,我好害怕。”我靠在他怀里,抱紧他的衣服,全身都在颤抖,“那个声音我好像在哪儿听过,让我现在想了都还在后怕。”
“好了好了,你中了毒,是毒做的怪,不要多想。”他柔声安慰我。
“我怎么会中毒?”我想起来,问他。
“你喝的茶里被下了剧毒,你在罚跪后说胡话也是毒的缘故。还好你有灵性,永不得逝,才逃过此劫。”他吻了吻我的头发,“都是我不好,没有多加注意。现在没事了,乖,没事了。”
“是谁下的毒?”
“我让他们去查了,很快就会知道了。”他松了松抱我的手,拭去我唇边的血迹,“你一向最怕疼,一点痛楚都受不住,现在却……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
我闭上眼睛。“没事,已经不大疼了。”
真的像绛儿和挽儿说的那样,我和他都变了。妖王变得善解人意,而我也不再像原来那样反叛他。我对他的好,是建立在给我自由的条件上吗?这样的自己让我厌恶。什么时候,我做事也要有条件?以前面对他对我的好视而不见,而现在,一笔一划记在心里,又是为了什么?
我对他的好,都是装出来的吗?
可是我极力否认掉我和他的关系,只是为了和蓝介在一起吗?
我咳嗽起来,唇边展开黑色的花。
“把这些血吐出来就好了。”他用手帕擦掉黑色的血,“来,再睡一会吧,多休息。”
他把我放在床上,盖好被子。我拉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走。“你一走,那个声音又会来缠着我。不要走,不要走。”
“好,我不走。”他明白我真的被吓坏了,否则是不会这么赖着他,因此坐在床边,像哄婴孩睡觉一样轻轻拍着我,看着我睡。
我睡着了,手里依然攥着他的衣角,第一次在梦里喊了他。
“因晰。不要走。”
听着我的呓语,他忽然满足地笑了,“嗯,霓裳,我不会走。”
“王,你说,小姐会不会就呆在您身边了?”挽儿静悄悄地走近,看着依偎着他已熟睡的我。
他摇头笑笑,“如果她能那么容易喜欢我,几百年前她也就不会离开我了。她是真的被吓坏了。……她呀,别人在她眼里是孩子,自己其实也是一个小孩子,怕疼不说,受到惊吓后也只是想着靠在谁旁边,而不是自己坚强着面对。——这也是我决定把她送到人界的原因。王弟起兵造反,必定要夺了她,我再舍不得也要为她着想。现在我可以保护她,等到情况危急的时候,只能拜托那个人来护着她了。”说完满是忧愁地摸我的脸颊。
“霓裳霓裳,你真是个孩子,不知道愁是什么,只知道要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可是要知道,不是你想得到什么,就一定会得到什么。这样的你真的好让我担心。”
“王不必过于忧虑,小姐还是能自己照顾好自己的。”
“她?呵,她不适合杀戮,杀气太浅,又有梦魇之症缠身,她还能自己照顾好自己?”他眼色一变,“今天我和你说的话胆敢告诉她或者告诉绛儿,那可别怪我不客气!”
“不需要王吩咐,挽儿自然知道。”
“出去吧。我看着她。”
“是。”
因晰苦笑着看我熟睡的摸样,“我要拿你怎么办才好,送与别人又舍不得,留在身边又怕会给你惹来杀身之祸。……睡吧睡吧,我不会给你这么多的难题来思考的,按着我给你的路走吧。即使,可能,我做不到一直看你走下去……”最后深深的叹息一声,伴着深深的无奈。
(——梦起)
第一次见到因晰,是在他的宫里。
我的记忆一片空白,侍女指着坐在我前面的年轻人,“他是王。”
哦,他是王。那我是谁呢?
他告诉我,“你叫霓裳,是树妖之首。你,你是我的王后。”
于是我的眉间,多了那道红色如血的印记。
可是我不喜欢他。他每次接近我都躲开他。
直到——
那天他找我陪他喝酒,灌了我好多杯,最后我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醒来,他抱着我,在我的肩上狠狠咬了一口,鲜血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他依然有睡意,像是说梦话一样,“从此,这便盖上了我的印迹,你是属于我的,只属于我。你躲我不要紧,最后我还不是拥有你了吗?”
我疼得哭了,捂住咬痕,用被子遮住脸。
恨从此埋进了土里,逐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他待我好,每天都抽空到我这里,逗那只他送的鹦鹉,或者命舞女来跳舞,哄我开心。虽然我每天和他吵架,但第二天他也照来不误。可是,我一看到他就想起肩膀上的咬痕,心里便狠狠地被刺痛,所以一直能躲则躲,能不见就不见他。
他不肯放我离开他,一直把我束缚在他身边,就像养一只鸟儿一样养着我,让我怀疑养肥了是不是就该杀来吃掉。终于,我找到机会,和绛儿偷偷溜出妖界,离开他。
(——梦灭)
梦到不愉快的事,弄的我醒后也一直紧绷着脸。
绛儿笑着推我:“小姐怎么一醒就这样木讷,不会是毒还未全消吧。”
“还咒我。查清楚是谁下的毒了吗?”我拿起剪子,修剪着窗边种的花。
她脸色凝重,“是蓉夫人。那天小姐起来后喝了一杯茶,那茶里被下了毒。”
“怎么知道是蓉夫人?”我愣了一下。
“从蓉夫人房里搜出了一包毒粉,听说,那种毒连妖都必死无疑。还好小姐乃是神物,只是损了些道行。”她咬牙切齿,“那个蓉夫人见王对小姐好就加害于小姐,活该被王幽禁到宣宫里。”
“什么?已经关到宣宫里了吗?”我停下动作。
“王大怒,连王后都被罚过,不准出琉璃殿一步。”
“绛儿,你去叫挽儿来,我要去宣宫。”
“什么?”
“我主意已定。”我放下剪刀,穿上外衣,“你陪我去。让挽儿在这里帮我磨墨,我回来要写一会儿字,今天可以陪你们多玩闹一会。”
“可是小姐……”
“话怎么这么多!让你去办就去办,你如果不愿去,就让挽儿陪我去。”
“好好好。我不多说了。”
她把挽儿叫进来,“对了,小姐,那个珠采,我和挽儿都觉得有些不吉利,让她去伺候王了。”
“随便你们。不过别亏待了那丫头。”
“是。”
离开崇华殿(我的住处),绛儿陪着我向没有阳光的那一处走去。
宣宫里都是关着被重罚的宫嫔,常年照不到阳光,院里种着一棵枯萎的红树。
被关到这里就意味着完全见不到阳光。
宣宫的匾额已经积了一些灰尘,房里也有一股挥散不去的灰尘味。我摸了一下桌台,手指上立刻沾上一层薄薄的灰。
“蓉夫人,蓉夫人?”绛儿喊了几声,没有任何回应,“小姐,蓉夫人是不是不在这里?”
“应该不会吧,再看看。”我走至内室,掀起灰色的帷帐,“蓉夫人?你在这儿吗?”
木格窗旁,一个穿着淡黄色长裙的女人背对着我坐着,及腰的长发披散着,听见我叫她,木然的转头看我,脸色憔悴。她一句话都不说,眼神里带着深深的幽怨。
“如果我没猜错,”我坐在木榻上,“毒不是你下的。”
“本来就不是!”她的嗓子已经哭哑了,沙着声音回答我,“谁叫王喜欢你呢,根本不听我的解释!”
“是王后?”我低下声音。
她敏感地皱下眉,忽然冷冷的笑了。“看来你是最深藏不漏的那只狐狸。我败在王后手上,她一定在那里得意,绝不会想到诡计早被识破了。”
“我是觉得她罚跪和我中毒未免太凑巧了,我也不过胡乱猜的。”我扬起嘴角,笑了一下。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让我猜猜,你是想知道我的身份?”
她迟疑着点头。
“我叫霓裳,原先私自离开妖界,前段时间被他抓了回来。在我离开妖界之前,我主管妖界的祭祀,同时是他的王后。所以有些妖类叫我祭后。你可能不知道这些事,因为他都帮我瞒了下去。”我耸耸肩,“就是这些。”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你就是上任的王后?那你、你中了剧毒,为何脸色如故?”
我抿了一口绛儿递来的茶。“神界有一株血菩提,可惜有了私心,化为了妖,便被贬到妖界。原是神物,自然不老不死,加上数千年的修行,你觉得呢?”
“你是、树妖之首?”
“正是。”
“前些天是我冒犯了。”她微微弯腰,垂下头,“那你打算对王后怎么办?”
“这就是我要来找你的原因。”我握住她的肩,“你要帮她抵罪。”
“为何!”
“你爱王吗?”
她一愣,“爱,自然爱,可这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王后的父亲掌握王一半的兵权,若是王罢了他女儿这王后的位置,你想想看他会罢休吗?”
迟疑着,“你、你是、是怎么知道的?”
“我无意中注意到王后腰上玉佩,想起来我在妖界的时候,曾在晚宴上见过她父亲,她父亲拿出那块玉佩说是传家之宝,我把玩过,的确做工精致,因此我记得很清楚。她父亲那时就掌握兵权,按照王喜欢任用旧相识的脾气,加上她父亲圆滑善辩,他的职位一定不会变。所以,为了王考虑,你只能帮她挡下罪过。”
“可是我不服!我不服!”她又哭起来。
我收起温柔的语气,“你不服是你的事,我只知道要为他考虑些,为妖界考虑些。从现在开始,只有你会坚持你没有错,我只当做这件事已经过去了,绝不会再提。”说完起身,“绛儿,走吧。蓉夫人,你以为王看不出你是被陷害的吗?他虽然在气头上,但也知道要找对合适的出气者。在这里倒也清净,你还是好自为之吧!”
走出宣宫,依旧听见蓉夫人的哭喊声。
“绛儿,我这样做是不是太狠了。她可是会被关一辈子啊。”我柔下刚刚冷酷无情的声音。
“小姐是在人界呆太久了吧,对妖来说,哪有一辈子,应该是永远才对。”她苦笑,“小姐别担心太多了。”
“知道我为什么没让挽儿来吗?”我摘下一枝花,“你不觉得挽儿和妖王走的实在太近了吗?”
“小姐是怕王听到这番话,见小姐这样着想而感动?”
“才不是呢。”我吐吐舌头,“你这个丫头。真的应该让你在他身边多呆呆,让你懂懂规矩,口无遮拦的,看以后我保不了你你怎么办。”
“小姐这是心虚了吧。哈哈,小姐你的脸红了哦,小姐心虚啦。”她嘻嘻哈哈的蹦着。
“小心些,也不怕撞到宫人。”被她这样一闹,刚才沉重的内疚一扫而光。
远远的要接近崇华殿,我看见一个侍女端着茶壶从另一边走过。“哎,你停一下。你这是要去哪儿?”
“回夫人,王命奴婢沏这上好的茶送到书房。”
“递给我吧。我去送。”我伸手要接。
“不用了,夫人,被王知道一定又要骂奴婢了。”她急忙摇头。
我咬唇笑笑,“那你知不知道他喝茶有什么习惯?这水要几分热?还有杯子……”
“小姐什么时候废话这么多了?你还是把茶壶给这位夫人吧,王看见了反而会高兴的。”
听绛儿这番胡说,她便把茶壶交到我手上,“那就有劳夫人了。”
“嗯,你去吧。”我捧着茶壶,“绛儿,好说歹说,我中毒这段时间他照顾我不少,怎么说我也要去谢他吧。再说我曾和他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我沏出的茶他更习惯喝。”
“小姐平素最擅长的不就是沏茶吗?我看专门为王而练的吧。”她一边走着,一边调侃我。
“怎么我做的事你都要和他扯上关系,还要说些这种话。那干脆,我不去啦,你去递给他,顺便替我道声谢!”
“小姐别恼,我只是觉得小姐自从王许诺放您走之后,就对王变得十分上心。不怕王到时候舍不得您啊。”
“他都答应给我自由,我再给他坏脸色不好吧。求人家做事,自然要对人家好点。以前有一段时间我不也对他这样好吗?”
“是呀,结果不了了之,和王继续吵架。”她记事记得比我还要清楚。
我眨眼睛,“你怎么说话呢,我还是你主子吗?”
“是是,我啊,就是最没规矩的那个。”她忽然问我。“小姐,这么多天了,你——想不想蓝介?”
脚步猛然停下。
“小姐怎么走好好的不走了?”她退回来,看我。
怎么能不想呢。对因晰好的同时,脑海里抹不去他的脸。
“走吧,就要到了。到时候你就呆在门口等我,我很快就会出来。”我嘱咐她。
“嗯嗯,我当然有自知之明,不会打扰小姐和王在一起啦。”
沿路不断的有侍女请安,惊奇的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宝贝似的。
绛儿站住脚步,“进去吧。”
门口的侍卫想伸手拦我。绛儿低声解释了几句,侍卫便“放行”了。绛儿笑出了声,我把食指放在唇上,“嘘。”然后轻轻推开门,走进去,合上门。
他站在窗边出神,果然没发现我偷偷溜进来。
我把茶壶放在桌案上,斟了一杯茶,向他走过去。
“不是渴了吗?请。”
我突然出声吓到了他,他眼里的慌乱让我笑了。我还真是没看过他如此惊慌过。
与惊慌一同迸发的,是浓重的杀气。
“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吓我一跳!”
“是你自己想事情太入神。刚刚看到侍女要捧茶进来,我就顺便帮她拿来了。喏。茶温刚刚好。”我把杯子递给他。“快喝,趁着茶的香味还没有散失。”
“哦,好。”他接过,抿了一口茶。“你要不要也尝尝?”
“不用了,你的茶我哪敢喝。我——中毒的这段日子,谢谢你照顾我。”我想了想,又说,“所以,在你放我离开之前,我会对你比以前好那么一点点,不过你可别误会,我是为了自由才对你好的。”
大家明知肚明的事,我到底还是明说了。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淡淡的笑着。
“你看我做什么?”
“我好像好久都没有吻你了。”
“呃?”
我没来得及说其它的话,他便俯下身子。
茶杯被信手放在身旁桌案上,阳光穿过木格照下来,青绿的茶水泛着鲜艳的光,像是莫名涌出的眼泪折射出的光彩,带着厚重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