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自从端木豪和莫心柔夫妇二人不辞而别以后,兄弟俩弹的最多的就是“长恨歌”曲,练的最多的就是“长恨歌”剑。一向对诗词比较反感的项继先每一次练的时候,都要随着琴曲抑扬顿错朗诵,剑势也时缓时急,时而大开大阖,时而绵绵密密。
每当到“春江花朝秋月夜”,兄弟俩的心头就会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有殷殷教诲的师徒之实,却单单缺了师徒之名。悄然而来,悄然离去,只留下了古琴宝剑。殷殷的情意,谆谆的教诲。相逢于“春江花朝”,离别于“秋月夜”,只留下悠悠的思念,丝丝的遗憾。
秋日衔山,兄弟俩返回到山上的小竹林。
刚一回到小竹林,兄弟俩就感觉到不对。樵夫伯伯静静地坐在屋檐下,也没有闻到饭菜的香味。每一次看到兄弟俩都会笑眯眯的樵夫伯伯,今天竟没有笑,饱经沧桑的黧黑面庞上愁云笼罩,默然无语。兄弟两个不禁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好一会儿,樵夫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走吧。”
走?上哪去?这里不就是我们的家吗?兄弟两个听了这话,一下子懵住了,站在那里,呆若木鸡。
樵夫站起来,走进这竹屋,拎出两只包袱,道:“你们现在就走吧。”
“我们去哪?”项继先有些怯生生问。
“枫桥镇。”樵夫简短地道。
枫桥镇?那就是王伯伯的家了。
犹豫了一下,项承志道:“我们能去看看叶伯伯吗?”
“不用了。他已经知道了。”樵夫坚定地摇了摇头。那还说什么,我们走吧。兄弟俩齐齐跪下,磕了一个头,背好包袱,转身准备下山。
“从那边走。记住,不要到平水镇,也不要去云门寺。今天夜里一定要离开若耶山。记住了吗?”樵夫声音低沉的叮嘱道。
兄弟两个已经感觉到了危险正在逼近,不在犹豫,急匆匆踏上另一条小道。看着兄弟俩消失在暮色里,樵夫重重地出了一口气。些许的安慰,些许的担忧。
月出东山,树影婆娑。
脚下的小路通到若耶山另一面的一个小村子。这条小路几乎难以分辨,茅草丛生。兄弟俩踏着月色,磕磕绊绊地下了若耶山。在村口歇了一会儿,吃了几口包袱里准备好的干粮。系好包袱,背好琴剑。回头看了一眼迷蒙月色下的若耶山,抹了一把眼泪,离开了若耶山。哥哥项承志今年也不过才十七岁,弟弟项继先还要小两岁,说到底还是两个孩子,脚下不停,心里也忐忑不安。
江南的水乡,沟壑纵横。两个人长这么大,第一次出门。两年前,兄弟俩在樵夫伯伯的带领下,懵懵懂懂地从枫桥来到了若耶山。如今却要自己走回去。一路打听,加上年纪小,每天也走不了多少路。逶迤而行,非只一日,兄弟俩走进了杭州城。
一进杭州城。兄弟俩顿时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摩肩接踵,举袂成云,人喊马嘶,不绝于耳。什么叫“烟柳画桥”,“市列珠玑”。没有“参差十万人家”哪里来的这样的车水马龙?这钱塘在真的是“自古繁华”啊!
走在杭州的大街上,兄弟两个忍不住东张西望,知道了什么是目不暇给,眼花缭乱。
到了杭州,怎么能不去西湖?兄弟俩找了一家比较便宜的小客栈住了下来。
第二天,兄弟俩早早起来,匆匆地洗了一把脸,连饭都没有吃就出了客栈。客栈离南屏山不远。走了没多大功夫,兄弟俩就闻到了馥郁的荷香。不由得不由得加快脚步,一会儿就站在了西湖的岸堤上。天色还有些发暗,黎明的曙光还没有跃出对岸的栖霞岭。水面上的荷叶呈现出浓绿色,在晨风中轻轻颤动。
项继先指着不远处隐约可见的长堤,道:“哥,那就是苏东坡的苏公堤吧?我们也去走走。”不待项承志答应,项继先已经自顾自地向苏公堤走去。等项承志踏上苏公堤的时候,项继先已经踏上了映波桥。从起早赶趁的小姑娘的手里买了两包还热乎乎的菱角,递给项承志一包。菱角是西湖特有的,又大又鲜。菱角已经被刀切开大半,轻轻一掰,就下来一半,放到齿间,轻轻一咬,肥白鲜嫩菱肉就落到了嘴里,慢慢咀嚼,清香直透心脾。
晨光逐渐铺满了湖面,一望无际的湖面上金光闪烁。墨绿的的荷叶变得翡翠般青翠欲滴。晨雾中摇曳的荷花粉嫩可人,宛若出浴的美人,清纯,雅丽。
天色还早,苏公堤上的人很少。兄弟俩一边走一边看。当走过压堤桥时,远远地看见了一座歇山式的重檐建筑。项继先抬手遮住出声的朝阳,拢着目光,努力看重檐的金字匾额。终于,他看清了匾额上的字:岳王庙。
原来这里就是岳王庙!项继先的突地一跳,扯了一把还在留连湖面项承志,道:“哥,快走!前面是岳王庙!”不等项承志缓过来,就向前面跑去。项承志匆匆咽下嘴里的菱角,跟在后面跑过去。
很快,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跑到重檐下,正好两个沙弥推开庙门。项继先跑到门前,大声道:“两位师傅,我们要去拜见岳王。”两个沙弥一愣,不等两个沙弥反应过来,项承志也跟着跑进去。两个沙弥阻拦不及,急急忙忙开了庙门。一个跑去禀报方丈,一个去追兄弟俩。
当沙弥追到后面的岳王墓,刚要喊,连忙止住。刚刚闯进来的两个人正恭恭敬敬地向岳王行三拜九叩的大礼。拜完了岳王,兄弟俩又开始拜旁边的岳云,行了两拜六叩。看着兄弟俩恭敬的样子,沙弥一时间竟不好意思打扰,静静地看着兄弟俩磕头叩拜。但是,很快,他就惊呆了。
叩拜完毕,项承志一脸的庄重,盘膝坐下,褪下琴套,铮铮的弹奏起来。项继先轻轻拔出秋水寒,随着琴声缓缓起舞。剑势时缓时急,缓慢时悄然无声,急挥处嘶嘶裂风。
沙弥不通音律,却也很快就听出来了项承志弹奏的是“满江红”,心里不由自主地随着琴声唱起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当沙弥唱到“朝天阙”时,琴声铮然一声,戛然而止。项继先的秋水寒,刷地划出一道雪亮的银幕,遥指苍穹。
“好!”一声喝彩,惊醒了还沉浸在琴声中的三个人。不知何时,身边站了两个人:一个沙弥搀着一位须发皓白如雪,精神矍铄的老和尚。
缓过神来的沙弥连忙双手合什,道:“住持。”
老和尚轻轻一挥手,示意沙弥一下,单打稽首,向兄弟俩道:“两位小檀越,请到方丈小叙。老衲有一点粗茶,不成敬意。”
两个沙弥知道,方丈所说的粗茶是乃是今年清明前亲自到龙井村采摘的明前茶,亲自炒制,忙忙碌碌好几天,也不过只有小小的一小锡罐而已。每天都会有数不清的让你来祭拜岳王墓,达官贵人屡见不鲜,象眼前这两个少年也不乏其人,却从没见过方丈对谁如此好客,到方丈里叙话的事经常有,能够被主动邀请到方丈里喝茶,一年到头也是屈指可数的。至于十六七岁的少年简直是破天荒。
不仅仅是两个沙弥,就连项承志兄弟也是一头的雾水。互相望了一下。收拾好琴剑,站起来向老和尚躬身施礼,道:“我兄弟二人一心祭拜岳武穆,冒犯了两位师傅和方丈大师,望乞恕罪。”
老和尚呵呵一笑,道:“岳武穆尽忠报国,天下敬仰。老衲自当奉茶相谢。请两位小檀越随老衲到陋室小坐一叙。”
老和尚须眉如雪,满面尽是慈爱,兄弟俩于是躬身道:“既然方丈大师有此美意,我兄弟二人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好啊。自古英雄出少年。请。”老和尚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兄弟二人随着老和尚走进了方丈。
一走进方丈,就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茶香。方丈里的陈设可以说是简单的了到了极致。一张窄窄的竹榻,一只已经破损的蒲团,一条油漆剥落的小几。除此之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了。
两个沙弥从外面拿来两只蒲团铺到小几前。老和尚请兄弟俩坐下,然后坐在小几对面,从床下拖出一只老旧的竹箱子。
兄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这老和尚究竟要做什么,又不便询问,只好静静地看着,暗自提防。老和尚打开竹箱子,先捧出一只红泥的小火炉轻轻放在小几上。然后,捧出一只宜兴紫砂壶。原来,竹箱子里装的是茶具。
一件一件地摆好,老和尚才向兄弟俩微微一笑,道:“两位小檀越,老衲有一个不情之请。”
兄弟俩不禁愕然,道:“大师尽可明言便是。”
老和尚道:“方才两位小檀越的琴音老衲未曾听全,不知小檀越能否为老衲再弹奏一遍?”
哦,项承志松了一口气,道:“既然大师不嫌琴技粗陋,晚辈自当从命。”
老和尚似乎十分满意,道:“有劳。请。”
项承志轻轻褪下琴套,缓缓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十指勾抹复挑,琴音缓缓流出。这一回,项继先没有以剑相和,不过,老和尚的举动使他从愕然到惊讶,随之竟舌桥不下。老和尚竟和着琴韵开始煮茶,一举一动无不与音韵暗合。
“怒发冲冠”一起,老和尚拣起一块木炭,合在手心,举过头顶,一搓,一块四五寸长的木炭变成了百十来块的小块。双手一分,似一蓬散落的碎玉乌雨,纷纷落入红泥火炉。紧接着,又有几块木炭飞进火炉。随即,紫砂壶就放在了火炉上。正好“凭栏处,潇潇雨歇”尾音将尽。随着“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老和尚双眼一抬,右手一撩,一道水线,高高飞起,就象一条细细的银龙。几乎同时,左手掀开紫砂壶的壶盖,银龙倏然隐入紫砂壶。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流出琴弦的时候,兄弟俩惊讶的发现,红泥火炉里飘出了一缕轻烟。想不到,老和尚竟在一搓之间,点燃了木炭。“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琴声渐强,老和尚摆出了一套精美的茶具。茶具洁白如雪,又经过了仔仔细细的擦洗,更加莹洁如玉。
很快,一曲“满江红”铮然结束。老和尚似乎还铿锵的金戈铁马之中。项承志也意犹未尽,十指连动,拨动每一根琴弦,发出一阵惊雷骤雨一般的琴音,振聋发聩。琴音一转,又重新开始弹奏。这时,紫砂壶里水已经开了,嘶嘶的喷出热气。老和尚并不去拿紫砂壶的壶梁,而是用指尖在紫砂壶的中间一撩,紫砂壶腾空而起。老和尚右手一抬,在紫砂壶上一拨,壶嘴倾斜,滚烫的热水转着圈的喷淋而下,依次淋在托盘里的三只茶杯。项继先知道这是在热杯。在若耶山的时候,莫心柔也曾经亲自给兄弟俩煮茶,只是那时一板一眼,没有这般令人眼花缭乱。
项承志双目低垂,所有精神都集中在琴弦上。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很是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重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琴曲激荡,老和尚的手也更加麻利。倒掉热杯的水,放入茶叶,就加入头遍水,倒掉,又加上二遍水。凤凰三点头,韩信将兵,紫砂壶里的水涓滴不剩,三只茶杯里,暗红色的茶汁轻轻拂动。
琴声袅袅,茶香沁脾。
这西湖不是出绿茶吗?这老和尚怎么煮了三杯红茶?兄弟俩怔怔的望着老和尚。
老和尚似乎对自己煮的茶十分满意。捧起来,自己先喝了一小口。双目微合,好一会儿才见老和尚的喉结抖动了一下,咽下了嘴里的茶汁。然后才向兄弟俩道:“两位小檀越,请。”
犹豫了一下,项承志捧起了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小口,清馨,爽滑,香味浓郁,果真是好茶。见哥哥喝了,项继先也喝了一口。他不喜欢一小口一小口的喝茶,在若耶山的时候,莫心柔每一次煮茶,都给他用大碗,让他大喝特喝。可是,这比酒盅大不了的多少茶杯里,茶汁只有大半杯,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虽然嘴里的茶汁只有半口,可还是喝掉了一大半,只剩下了薄薄茶底。
项承志道:“果然是难得的好茶!不知道什么样的名字才配得上这样的好茶?”
老和尚捧着茶盅,微然笑道:“词作满江红,曲奏满江红,这茶自然也叫满江红。”听了这话,兄弟俩心头的热血一阵沸腾。项继先不禁懊悔,自己这样喝茶,真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老和尚又啜了一口满江红,轻轻放下,道:“想必两位小檀越早早的来到这里祭拜岳王,一定还没有用早餐吧。”
项承志顿了一下,道:“我们吃了一大包菱角。西湖的菱角又香又甜。”
老和尚一笑,道:“好啊。正好老衲也没有用斋饭,就让老衲陪两位小檀越一起用些斋饭,不知两位小檀越意下如何?”
老和尚的声音十分柔和,却令人无法拒绝。项承志道:“大师既然有此美意,兄弟二人却之不恭,理当奉陪。”
老和尚红润的脸上现出满意的微笑,道:“好。潇天,潇阙。把斋饭端到方丈,我要陪着两位小檀越一起用斋饭。”门外有人应了一声,脚步声响起,逐渐远去。
门外有人兄弟俩并不感到奇怪,奇怪的是那两个法名:潇天,潇阙。真是两个好奇怪的法名。天阙,朝天阙,是不是他们的法名都出自岳王的“满江红”啊?
老和尚似乎看出了兄弟俩的心中所想,微笑道:“自从有了岳王庙,在岳王庙出家的僧人都是用岳王的‘满江红’定法号。现在已经是第八代了。”
听了这话,项继先嗤的一声笑出来,道:“是不是还有叫‘潇潇’的啊?”
老和尚也笑了,道:“没有。总不会第八代和第九代都用‘潇’字吧。”
项承志道:“晚辈贱姓项,草名承志。这是愚弟继先。敢问大师如何称呼?”
老和尚一笑,道:“老衲法名止缘。”
嗯,兄弟俩又愣住了。第七代不应该是“处‘字吗?
老和尚又是一笑,道:“当初,老衲仰慕岳武穆,只是在岳王庙里挂单,并不是在这里出家的。只是这一挂就是三十多年,一直挂到了住持。不过,我这住持也是临时的,早晚也要还给人家。”说着,哈哈一笑,甚为开朗。
老和尚爽朗的笑声,兄弟俩也不禁笑了。很快,潇天和潇阙端上来斋饭。斋饭十分简单,清淡可口。自打离开若耶山,兄弟俩也没有吃过一顿安稳饭,这一顿斋饭吃得十分惬意。
用过了斋饭,老和尚亲自把兄弟俩送出岳王庙,目送远去。一直随侍的潇天和潇阙疑惑不解,这两个人比自己年岁达不到哪去,干嘛要这么客气?就算是前来祭拜的王公大臣也不过如此。
老和尚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宝剑秋水寒,古琴遏云行。他们两个有传人了。”老和尚的喃喃自语,是两个沙弥如堕五里云雾,变成了丈二的金刚,更加摸不着头脑。
兄弟俩走出岳王庙的时候,西湖边上的游人已经多了起来。红男绿女,伛偻提携,流连在这醉人的湖光山色之中。艳阳高照,此时的西湖景色与早晨又大不相同,简直就是耳目一新,已经没有办法用言辞来形容眼睛所看到的一切。湖面上一望无际的荷花,除了用杨万里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外,是在找不出再合适的一切。难怪南宋的君臣会藏在这里享受美酒佳肴,而甘心情愿地放弃半壁江山。
回到净慈寺的客栈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不过两个人并不饿,西湖边上是美味小吃已经填饱了兄弟俩的肚子。走了大半天,真的有些累了。眼前都是美景的时候,还不觉得,一躺在床铺上,顿时觉得两条腿酸痛不已。比赶一天路强不多少,只是心情十分愉悦。西湖也游了,岳庙也拜了,明天也该赶路了。
春困秋乏,加上游湖的劳乏,兄弟俩美美的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夕阳满山了。想起西湖的美景。兄弟俩又忍不住了。爬起来,再一次来到西湖边上,贪看着夕阳下的西湖。
当最后一抹夕阳悄悄地隐在山后,整个西湖笼罩在暮色之中。一切都在眼中逐渐模糊,变得朦胧。只有微风中的荷香更加浓郁。湖堤柳岸上的有人影影绰绰,灯笼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叫卖之声此起彼伏。
嗡——
嗡——
耳边响起了清越悠扬的钟声,在山水间悠悠回荡。钟声就是在身后的净慈寺里传出来的。这清越悠扬的钟声,似乎每一声都敲在心坎上。清除忧愁,涤洗烦恶。宛如空山中的一场灵雨,洗净尘世间一切尘埃,滋润着胸臆间的三寸灵台。
月上东山,亮银一般的月光铺满了偌大的湖面,就象一袭美妙的轻容纱,美不待言。项承志怔怔望着湖面,轻轻地道:“兄弟,你记得香山居士的‘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赠诸客’吗?”
“嗯。”项继先眼光还留在湖面上,嗯了一声。
项承志解下古琴,褪下琴套,轻轻弹起来。项继先随着琴声轻轻地唱道:
“柳湖松岛莲花寺,晚动归桡出道场。
卢橘子低山雨重,栟榈叶战水风凉。
烟波淡荡摇空碧,楼殿参差倚夕阳。
到岸请君回首望,蓬莱宫在海中央。”
啪啪啪
琴声刚一停,有人鼓起掌来。兄弟俩一惊,急忙转头去看。月光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个人,就站在离两个人的不远处。月影下,那人身姿绰约,衣袂飘飘,显然是一位出来游湖的女客。女客的鼓掌不但没有让兄弟俩高兴,反倒吃了一惊。项承志赶紧收起古琴,兄弟俩匆匆返回客栈。
常言道:财不露白。兄弟俩虽然不知道琴剑价值几何,却还记得樵夫伯伯的叮嘱,一路上要小心,一定要小心。几乎是在惴惴不安中度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结算了店帐,匆匆出了艮山门。刚出了艮山门没走多远,一辆马车碌碌而过。
好华丽的马车啊!宝蓝的车顶,水绿的帷幔,朱红的雕花木格,车轮上的黄铜的铆钉不时地晃出耀眼的日光。帷幔上还绣着一座山,盘着一条龙。以前在南京的时候经常看到这种油壁香车。权贵富户家的女眷出门都会乘坐这种车。还记得兄弟俩曾经和母亲一起坐这样的车到灵谷寺去降香。
唉——
想到母亲,兄弟俩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请问两位公子爷方便吗?”兄弟俩正在感怀旧事,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一身黑衣的老者站到路旁向兄弟俩拱手施礼,和声询问。
兄弟俩愣了一下,项继先道:“老伯,您有什么事吗?”
老者的神态十分恭敬,道:“如果当便的话,我家少爷有请。”
你家少爷?兄弟俩不禁一愣。
老者向远处的一指,道:“我家少爷就在那辆马车上。请两位公子爷缓移尊驾即可。”不远处,有一辆马车停在路边。车下,一个年纪约二十岁左右的公子正往这边看着。看见兄弟俩往自己这这边看,远远地一拱手,满面的笑容。
人家那么客气,只好过去看一看了。项继先道:“烦请老伯带路。”老者似乎十分高兴,说了声请,带着兄弟俩来到油壁香车前。
还离着十几步,那公子拱着手迎上来,道:“幸会幸会。”
项承志也客套道:“幸会幸会。”
那公子道:“在下龙静风。敢问两位仁兄尊姓大名?”
项承志也只好拱手道:“原来是龙兄,在下贱姓项,草名承志。这是在下的胞弟:继先。”
龙静风一笑,道:“两位项兄好。”
项承志道:“龙兄好。”
几个人正在客气,只听车里有人道:“哥哥,你还客气什么呀,还不请两位项兄上车。”声音娇细,显然是位年轻的女子。
龙静风一笑,道:“车上是舍妹。昨天在西湖的边上听到二位的琴声,想要再聆听妙音。不知二位以为可否?”
听了这话,兄弟俩心里暗暗叫苦。顿了一下,项继先面露难色,道:“龙兄不会是让家兄在这里鼓琴娱宾吧。”
“哪能呢?”车里的女子轻笑道,“敢问两位仁兄这是欲意何往啊?”
“哦,”项继先哦了一声,道:“我和哥哥去寒山寺。”枫桥两个字已经涌到了项承志的嘴边,听了项继先的话,暗叫了一声好险,多亏兄弟见机得快。万幸万幸。
车中女子咯咯一笑,道:“‘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两位真是有雅兴啊。哥哥,我们正好是同路啊。”兄弟俩一愣,不禁面面相觑。
龙静风朗朗一笑,道:“两位仁兄不必见怪。我们兄妹家就在太湖,离寒山寺不远了。两位仁兄不如就一路同行吧。”
太湖?姓龙?莫不是就是师傅曾经说过的太湖龙门的龙家?太湖龙门在江湖上虽然说不上名声赫赫,但名声还是不错的。如果真的是太湖龙门的人,一路同行倒也不怕。项继先一拱手,道:“如此,就多谢龙兄了。”
龙静风也一拱手,道:“请。”
项承志犹豫了一下,道:“你我不过是萍水相逢,多有不便啊。”
龙静风哈哈一笑,道:“项兄是不是想起来‘男女授受不亲’那句古话来了。”项承志笑着点了点头。
只听车里的女子又咯咯笑道:“两位仁兄身背琴剑,便是江湖中人,何必学那些之乎者也的酸文腐儒。”听了这话,项承志的脸不禁一红。他本想借男女授受不亲为借口不与龙家兄妹同途,不想却被人家笑话了。
龙静风撩起帷幔,道:“两位,请吧。”
项承志往车里一看车厢里,中间还有一道深紫色的隔幔,隔幔里有两个隐隐约约的身影。虽然有一道隔幔,车里还是宽敞的很,再坐三四个人也不成问题。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上吧。向龙静风道了一声叨扰,上了马车。
看兄弟俩坐稳了,龙静风向前面喊了一声:“陈叔,赶路了。”说着,身形一飘,轻轻地落在了兄弟俩对面的软座上。前面,赶车的陈叔应了一声,甩了一个响鞭,蹄声沓沓,轮声碌碌,又快又稳。真是好车啊。兄弟俩心里不由得赞叹。
车里,隔着隔幔,女子道:“请两位喝茶。”隔幔撩开一条缝,递出一只雕花的紫檀木托盘,里面是是三杯沏好的茶水。
还没有端出隔幔,兄弟俩就到了茶香。这茶香可不是昨天的满江红所能比的,这香气,简直就是无法言喻。这究竟是什么茶呀?兄弟俩的脸上现出了惊讶。
龙静风接过托盘,捧到兄弟俩面前,道:“两位仁兄请。”
兄弟俩道了声谢,每人轻轻拈起一杯。龙静风拈起剩下的一杯,向兄弟俩示意了一下。兄弟俩看着茶盅里的茶水。
雪白的茶盅。
浅绿的茶水。
一粒粒深碧色茶珠的宛如一颗颗细小的田螺,在茶汁中轻轻拂动,纤毫毕现,真是茶香怡人,美轮美奂。这一回,项继先也象哥哥一样啜了一小口,用舌尖轻轻搅动,那滋味真是令人不忍下咽。馥郁的茶香浸润着唇齿,舌颚,慢慢的流下咽喉。
好茶!真的是好茶啊!项继先觉得自己喝到了世间最好喝的茶。老和尚的满江红不值一提,何足挂齿。
好一会儿,项继先才从无尽的回味中缓过神来。一睁眼,对面的龙静风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脸不禁一红,嗫嚅地道:“真是好茶。”
龙静风道:“这是洞庭山上的茶树。每一年的谷雨和清明,舍妹都要到山上亲自采摘一叶一心的嫩叶,而且只在晨雾未散的黎明。回来以后立即炒制。一年也就一二斤而已。能喝到舍妹亲手制作的洞庭茶也没有几个人啊。”
他的话音刚落,隔幔里的女子责备道:“哥哥,看你。”声音娇柔,极是悦耳。
龙静风哈哈一笑,道:“我不说了。我不说了。”
只有一二斤?真的是很少啊!一见面,人家拿出这么好的茶叶,要不弹奏一曲,真的是说不过去啊?
半盏茶未尽,只觉得两腋生风,遍体通泰。项承志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不知道龙兄是何处知道在下这点末微之技呢?”
龙静风一笑。道:“这就得问舍妹了。”
项承志一愣,我们兄弟和太湖龙门的人本就是素昧平生,连太湖龙门的名字也仅仅听师傅说过而已。紧皱着眉头,努力回想师傅说过太湖龙门的每一句话。这时,项继先贴在耳边说了八个字:“龙门四静,风云雨雪。”
可不,眼前的龙静风不就是龙门四静的老大吗?自己真的是很笨啊!师傅不但提起过龙门四静,而且还曾经说过到过太湖龙门,为了感谢老庄主的殷勤待客,特意谱了一曲“洞庭春”以示谢意,而且还教过自己。
他想起来了,隔幔里的龙静雪轻轻吟唱道:
“柳湖松岛莲花寺,晚动归桡出道场。
卢橘子低山雨重,栟榈叶战水风凉。
烟波淡荡摇空碧,楼殿参差倚夕阳。
到岸请君回首望,蓬莱宫在海中央。”
哦,原来昨天晚上在西湖边上鼓掌的就是隔幔里的龙静雪。
听龙静雪低声婉转唱完了“西湖晚归回望孤山寺赠诸客”,项承志解下古琴,褪下琴套,道:“香茗相待,无以为报。就用师傅的‘洞庭春’来感谢两位的美意吧。”
“好啊!”对面的龙静风和隔幔里的龙静雪一起鼓起掌来。
几年前,兄妹俩曾经亲耳听过莫心柔弹奏过这曲“洞庭春”。只是那时刚刚谱写出来,未免有些生涩。几年来,莫心柔不断地修改,交给项承志的时候,已经是珠圆玉润,浑然天成。项承志的指法虽然不够精熟,但优美的琴声足以弥补一切。龙氏兄妹直听得如醉如痴。赶车的陈伯靠在车壁上,眯缝着眼睛,花白的头颅歪在肩头上,随着马蹄的起落,乐曲中轻轻的一摇一晃,甚是惬意。
这一次,他是奉了老庄主的吩咐,特地送小姐到杭州去祭拜岳王庙。龙静雪虽然是女儿身,却有些男儿性,一向十分倾慕岳飞和文天祥。刚刚过了及笄,就死缠硬磨,要到杭州祭拜岳王。龙静雪是老庄主唯一的女儿,武功也是四静里最弱的,却最得老庄主的钟爱。最后让她磨得没办法,只好让龙静风护送她到杭州。老庄主不是不想多派人手护送,无奈龙静雪嫌人多,太吵,不虔诚。老庄主转念一想,人少也好,目标小,也不容易引起注意,也就答允了。
琴声中,马车徐徐而行。
既然是出来游山逛景,也就不用着急,走到哪算那。这是回去的路,就更不用着急了。
夕阳衔山,陈伯把马车赶进了一个小镇,几个人在一家客栈里住了下来。
直到晚餐的时候,兄弟俩才看到龙静雪的庐山真面。无论是京师里的官宦小姐,还是平水镇的山野村姑,都不能与面前的龙静雪相比。太湖的山和水养育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一样的俊俏,龙静雪就透着一股山清水秀的灵气,自然而不矫揉。也许这就是清水出芙蓉吧。
这是苏杭的官道,每一天过往的商旅不绝于缕,每一处村镇都有大大小小的客栈,也都会无一例外的住满。睡到半夜,一阵尖利的唿哨打破了小镇的宁静。兄弟俩一惊,立刻坐起来。正懵懵懂懂间,门外人影一闪,有人轻轻叩了两下门,道:“两位项兄,有山贼,要小心。”
有山贼!兄弟俩的心一紧,赶紧背好琴剑和包裹,站在房门两侧。这也是莫心柔叮嘱过的:夜间有意外,站在门两侧。
哈哈哈
这功夫,只听外面有人狂笑道:“里面有太湖龙门的人吧?龙大少爷,龙四小姐。请吧!”
原来是冲着龙家兄妹来的。究竟是什么人?只听龙静风朗声道:“敢问外面的是哪条道上的朋友?”
“龙王寨!”黑暗中,有人高声回话。龙静风的心头一凛。龙王寨就在附近天目山上的,寨里一共有五位寨主,江湖报号:五彩神龙。报号神龙,却个个心如蛇蝎,狠毒无比。寨里养着六七百喽啰。他们打劫的都是富商巨贾,豪门大户,对过往官绅,无论贤愚,格杀勿论。因此,江湖上称龙王寨为阎王寨。官府也曾屡次派兵征剿,无奈龙王寨据险而守,一向互有胜负。前几年燕王靖难兴师,官府无暇顾及,龙王寨声势愈旺。不过,他们对一般的庶民百姓是不屑一顾的。今天他们来到这里,指名道姓,只怕是早有预谋,来者不善啊!顿了一下,龙静风依旧朗声道:“不知是劳烦了哪位龙王大驾光临啊?”
“黑龙!”黑暗中的声音带着些许的狂妄。
龙静风道:“原来是五寨主啊!不知五寨主星夜来访,所为何事啊?”
哈哈哈哈哈哈
黑暗中,黑龙一阵狂笑,道:“没什么,就是想向龙大少爷借点银子使使。”
这群江湖败类!龙静风心里骂着,嘴上还是十分客气,道:“钱财乃是身外之物。太湖龙门虽然不富裕,可也颇有些黄白之物。江湖救急,理所应当。”
“好,”黑龙似乎十分满意,“龙大少爷就是龙大少爷,爽快!最近龙王寨的兄弟们缺衣少食,先借十万两使使。”
十万两!真是狮子大开口啊!一直没有说话的龙静雪忍不住了,大声道:“你们当我们太湖是什么?开银矿的啊!”
“不多!不多!”黑龙大声道,“你们太湖龙门每年从太湖里打上来的鱼比一个知府的俸银还多。俗话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们龙家霸占太湖少说也有二十年了。区区十万两,不过就是九牛一毛罢了。”
房间里,听到黑龙的话,兄弟俩不禁暗自咋舌,太湖龙门还真有钱啊!
黑龙的话招来了龙静风的一阵大笑,夜深人静,震人耳鼓。笑声甫落,龙静风大声道:“五寨主有把握留住我们兄妹吗?”
黑龙哈哈一笑,道:“这个我们兄弟都知道。就是我们龙王寨所有的弟兄都下来,也拦不住龙大少爷和龙四小姐。所以,龙大少爷和龙四小姐尽可以自由来去,绝不会有一个兄弟拦阻。不过,我们龙王寨的兄弟已经把这里围住,只要龙大少爷和龙四小姐离开这里,每隔一个时辰,我就会杀掉这里十个人。身为侠义道的龙大少爷不会见死不救吧。”夜深人静,他的声音传出老远,客栈里的人听得真而且真。
“真卑鄙!”项继先牙缝里挤出了三个字。几乎同时,客栈里响起了一阵哭声。随即被一阵喝骂声阻止,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龙静风冷哼了一声,道:“这次龙某是奉家父之命陪同小妹到杭州祭拜岳武穆,只带了百十两银子的盘缠。已时间上哪里去筹措那么多的银子。不如这样,龙某给五寨主写一张借据如何?”他的话招来了黑龙的一阵狂笑。他似乎遇到了他平生最可笑的事情,好久也没有停下来。
龙静风心里升起一丝愠怒,深吸了一口气,运足中气,道:“阁下是信不着我龙静风吗?”龙静风的声音如黄钟大吕,只震得兄弟俩的耳鼓嗡嗡作响。想不到说起话来温文尔雅的龙静风的内功就如此了得。
龙静风的话打断了黑龙的狂笑。黑龙咳了两声,道:“龙大少爷可能不知道吧,我们这些粗人只相信真金白银,而从不会相信一张擦屁股的废纸。”
龙静风怒声道:“你们究竟想怎么办?”
黑龙道:“只要龙大少爷和龙四小姐的两件信物。”
“什么信物?”
“你们的右手和一封信。”黑龙慢悠悠地道。
“你们欺人太甚!”龙静雪又忍不住大声叱喝。
黑龙笑了两声,道:“龙四小姐不要动怒嘛。用两只手换这客栈里这么多人的命,难道还不值吗?”此刻,龙静风知道了龙王寨的险恶用心。十万两银子龙家不是拿不起,但是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的银子,太湖龙门也会大伤元气。断了自己和妹妹的右手,无疑又削弱了龙家的实力。一石二鸟,既狠且毒啊!一时间,客栈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蓦然,寂静中响起了一声幽远的琴声。那琴声就象一缕凄冷的秋风飒然飘入,令人不寒而栗。
好凄冷的琴声!
龙家兄妹不禁循声向项家兄弟的房间望去。
琴声中,一个声音悠悠传出:“五寨主,要是我等拿得出十万两银子,您是不是不需要信物也会放过这客栈里所有的人啊?”一筹莫展的龙静风听到项承志的话,大惑不解,向妹妹龙静雪望去。龙静雪的一双大眼睛里也是惊惑不已。相处不到一天,难道这兄弟两个身上有什么重宝吗?
黑暗中的黑龙听到琴声,整个心就象被扔到一盆冰冷的雪水里,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听了项承志的话,犹豫了一下,道:“是,是的。我龙王寨的人向来说一不二。”
项承志琴声不停,道:“不知道五寨主听没听说过端木豪和莫心柔贤伉俪的名头?”
“山水十逸”里的“诗逸”和“琴逸”?黑龙怎么会不知道这两个人,道:“那又怎么样?”
项承志道:“那莫心柔莫女侠的‘遏行云’能值多少银子?”
黑龙一怔,继而哈哈大笑,道:“你是不是在消遣我啊?”
项承志道:“阁下觉得我这琴象是假的吗?”
黑龙不懂音律,只是觉得这琴声入心入肺,和他以往在花街柳巷听到的琴声大不一样。究竟是真的是还是假的,犹豫了一会儿,道:“如果是真的,千金不易!”这句话倒是说得斩钉截铁。
项承志道:“好,那我就再弹一曲。”琴声一变,冷煞全消,暖意顿生,如坐春风。黑龙虽然出身草莽,但江南水乡歌声处处,长年累月耳濡目染,对音律纵然不通,也是略知一二。在这柔和温婉的琴声中竟有些熏熏然,忘乎所以。
这支琴曲名曰“春晖”,是莫心柔读了孟郊的“游子吟”以后有感于父母恩重,特意谱写了这支琴曲。一面回想孩提时在父母怀抱里安然入睡,同时也希望父母在桑榆晚景是能安枕夕阳。琴曲中极尽温婉柔和,曾被端木豪笑谈为送人入梦境之绝妙佳品。
铮铮铮,几声短促的琴音打破了一派祥和宁静,如铁骑突出,银瓶乍破,金铁交鸣,穿云裂帛。
黑龙又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似从酣梦中惊醒。突地睁开已经迷蒙的双眼,立刻就被眼前的一泓亮银似的秋水惊呆了。
那是一柄剑,剑锋就抵在自己的咽喉上,自己已经感觉到了剑锋的森森寒意。剑柄握在一个十六七的毛孩子手里,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黑龙知道自己中计了。自己在江湖上混了也二十多年了,不是没吃过亏,却从没吃过这么大的亏,竟然被毛孩子给算计了。这要是传到了江湖上,还不得让江湖同道笑道大牙。
黑龙的胸膛都要被气爆了,但是剑锋在喉,不得不忍住,恶狠狠的道;“你想怎么样?”
项继先道:“如果遏云行不够,就再送您这把秋水寒。”
黑龙眼中闪烁着凶光,道:“就算是宝琴宝剑在我黑龙眼里也抵不得十万两银子!”
项继先慢悠悠地道:“再不够就只能用五寨主的项上人头抵债了。”
黑龙牙齿咬得格格响,道:“你敢!”
项继先摇了摇头,道:“我不敢,我真的不敢。不过,为了我自己,我的哥哥,还有这一客栈的人,就是怕也只能不怕了。”
黑龙道:“你得罪了龙王寨,你们以为龙王寨的兄弟会当过你们吗?”
项继先又摇了摇头,道:“现在顾不得那许多,多活一天算一天吧。”
黑龙隆起的黑腮抖动了两下,道:“好,这笔账就记在你们头上了。兄弟们,扯呼!”
项继先后退了一步,秋水寒依旧指着黑龙的咽喉。黑龙一拱手,道:“清山不改,绿水长流。你我后会有期。”说完转身就走。
项继先轻嘘了一口气,道:“后会有期,五寨主。”一边把秋水寒交到左手,手心里全是湿漉漉的汗水。有惊无险,总算过去了。好险啊,好险!真是吸呼间两世为人啊!如果是端木豪和莫心柔在这里,解决黑龙自然不会这般麻烦。兄弟俩也是冒着极大的风险,如履薄冰,心惊胆战。当然,也是黑龙太过自信,轻而易举地落入兄弟俩的毂中。
琴声中,龙家兄妹也险险昏昏入睡。也是被那几声短促的琴声惊醒。当他们清清楚楚地听到黑龙喊的那一声“扯呼”时,知道自己安全了。兄妹俩不约而同地闯进了项承志的房间。房间里,项承志正在擦拭额头的冷汗。
龙静雪关切地道:“项大哥,你没事吧?”
项承志小心翼翼地把遏云行放到膝下,道:“我兄弟在哪呢?”
龙家兄妹这时才发现项继先不在房间里。龙静风道:“妹妹,你在这里,我出去看看。”
龙静雪道:“小心啊,哥哥。”龙静风应了一声,转身就要出门。这时,门口人影一闪,项继先靠在了门框上。宛如大病初愈,委顿不堪。
龙静风跨上一步,扶住项继先,道:“您没事吗,项兄?”
项继先无力地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龙静风扶着项继先刚刚坐到床上,随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一个人慌里慌张闯进来,噗通一声跪倒门里,拱着手道:“几位客官,求求你们了,赶紧走吧,赶紧走吧!”原来是客栈的老板。
龙静风道:“我们一走,龙王寨的人不会找你们麻烦吗?”
老板道:“那倒不会,龙王寨的人对左近的乡邻还是比较客气的。只要几位客官一走,我这一客栈的人就没事了。只要几位肯走,一应的开销小店全包了,小店全包了!”说话间,老板的眼泪就要下来了。
龙静风叹了一口气,道:“好吧,叫陈叔准备马车,我们这就走。”老板一听,喜笑颜开,千恩万谢,挨着个的打躬作揖。
很快,陈叔准备好了马车,几个人也收拾好了行李,上了马车。老板提着两坛酒放到车上,打着躬道:“实在是对不住几位了。送上两坛酒,不成敬意,万望笑纳。”
龙静风一笑,拿出一块银子抛给老板,道:“多谢老板盛情。后会有期。”
老板接住银子,一个劲的点头:“是,是。”
陈叔晃了一个响鞭,催动马车,开始赶路。这一回,没有象白天那样闲庭信步一般,急急匆匆,有了一些赶路的意思。
龙静雪拨开窗帘,看了一眼车外迷茫的夜色,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那老板好精明啊。”
龙静风一笑,道:“生意人嘛。”
车是好车,马是好马,陈叔更是不含糊。当天际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已经把小镇远远地抛在后面。
这一路上,几个人都没有下车。碰到集镇,陈叔停下车,买了一些酒食送到车上。这是怎么了?急急似丧家之犬,惶惶如漏网之鱼。唉,这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啊。几个人不禁相视苦笑。
当暮色再一次笼罩天际的时候,兄弟俩第一次看到了烟波浩淼的太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