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代写申诉
一天晚上,杨斌照常上课,大组的人白天劳动很累,晚上不想上课,应到的人不到一半。他叫值班的郑家友喊人,郑家友说:“我又不是文化教员,我为什么喊人?你还管到我的头上来了?”由于话不投机,两个人先是吵起来了,然后郑家友一拳打在杨斌的左脸上,马上他的左脸就肿了,嘴角也流血。张副指导员知道后,狠狠的批评了郑家友,让他戴铐反省至当天晚上12点钟,写出深刻的检查。从此两个人产生了矛盾。第二天,杨斌晒的衣服先是掉到阴沟里,他拿起来洗净再凉,晚上收衣服的时候居然找不到。他的草帽、洗衣粉、香肥皂都不见了。他怀疑是郑家友把这些东西扔了,又没有证据,为了避免矛盾升级,这事他没有报告干部,只好忍气吞声。
没过几天,杨斌上午在菜园劳动,不小心把蒜苗弄断了,就带回监房,被郑家友发现,拿起蒜苗,揪住杨斌到中队干部办公室,两个人又打起来了。郝干事说:“杨斌,断的蒜苗送到干部小食堂才对。这样吧,罚款两元。”杨斌要辩解,郝干事说:“不服是吗?那就再写个检查,好好反思反思。”杨斌无奈,罚了款还写了检查。郝干事又对郑家友说:“本来检举是好事,但是你动不动就打架,一定要改,回去也写个检查。”
天气渐渐转暖,农业中队的生产逐渐忙起来。有时晚上的文化课就不上了。这时刚好大队管教股要来检查上课情况,本来只上了三十几节课,可是郝干事要求杨斌向大队干部汇报时,说上了六十几节课,备课笔记也要求多写点。这是杨斌到劳改队以后,在干部的指导下第一次弄虚作假。张副指导员又要求杨斌在中队文化技术学校的教室里出墙报,他要求学员写稿子,自己也写了一首《犯人上讲台》的诗歌:
宽敞的教室,明亮的电灯。一排排桌櫈,一排排犯人。讲台上,一个戴眼镜的,他是干部?不,他也在服刑。
他要干什么?他要给同犯们上课。错了吧,古今中外,哪有这样的事情?这是真的,你看他手里拿着钢笔,已经开始点名。啊,这是奇迹,奇迹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发生!
教室里一片寂静,他看到几十双火热的眼睛。昔日,你们和我一样——桀骜不驯;今天,你们也和我一样——心潮难平。我们需要知识的泉水,滋润那干枯的心田。
那是谁?头发灰银,桌上放着冒热气的饭盆。为什么你也来学习?噢,也许,你的妻子,等待你的亲笔书信,等待你立功减刑的喜讯。也许,你要写自己犯罪的过程,歌颂党的政策英明,教育别人,不要步自己的后尘。也许,你刑满后,回答孩子书本中的疑问。
他觉得肩上的担子千斤,他感到政府干部的信任,他明确了责任,他坚定了信心,他匆忙打开了课本。
张副指导员看了杨斌出的墙报和他写的诗歌,感到很满意。
有的犯人真想好好学习,其中有个叫刘如海的,说自己在家只念了小学毕业,后来浪迹街头巷尾,因盗窃被判刑。他对杨斌说:“你比我大三岁,你是大哥,现在又是我的老师,说心里话,没有文化多可怜。我在家谈了一个对象,要的彩礼多,没钱就偷,我就为这事坐牢的。现在也不知她对我啥态度,我有许多话想说,又不知怎么说,更写不出来。杨老师,你就多教教我吧。张指导员对我说:‘你跟杨斌只会学好的,他一天到晚文绉绉的。’你可不要嫌弃我呀!”这是杨斌到劳改队第一次听到有人叫他“杨老师”,觉得是那么的亲切。杨斌对他说:“你很聪明,只要好好学,就一定会大有进步的。”此后,刘如海给女朋友写信,请杨斌指点,他也教杨斌一点拳脚功夫,他们的关系密切起来。有人为此向干部报告,说杨斌拉帮结伙,结果当然是查无实据。
还有一个叫彭承安的,文盲,因犯抢劫罪判了十五年。有天晚上,中队将要退休的何指导员把杨斌叫到他的宿舍,对杨斌说:“你把彭承安的申诉看一下,再找他谈谈,把他的申诉重新写一下。”说着,给了杨斌两包过滤嘴香烟、几块油炸豆腐干,还有一个钢蒸锅,里面炖的是蛇肉。何指导员叫杨斌趁热把蛇肉吃了,他不敢吃,何指导员说:“你是心理作用,今天吃了今后就想吃。”杨斌勉强吃了几口,就婉言谢绝了。吃过后,老是想吐,又吐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好些。他把彭承安喊到教育室里,对彭承安说:“你把案发时的情形详细的说一下。”彭承安对杨斌说:“1983年7月27日,我骑自行车带着老婆到岳父家去吃饭,途中遇到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对我老婆说流氓话,我下车把他打了一顿,又把他的自行车骑到岳父家。那个小伙子晚上带人到我家要自行车,我不给,要他放鞭炮赔礼道歉,话不投机又打起来了,那小伙子的胳膊被我打折了,后来以抢劫罪判我十五年。大致情况就是这样,你写的时候我再跟你慢慢说。”杨斌边写边问。
几天以后,杨斌把彭承安的申诉写好,用蜡纸刻出来,然后同何指导员到大队油印室印了几份,何指导员看了杨斌写的申诉很满意。这样,彭承安同杨斌的关系也好起来。
插秧时节到了,杂务组的一些人轮流到大组插早稻秧。杨斌到二组插秧,与刘如海、彭承安在一个小组。刘如海自称刘备,彭承安自称张飞,他们称杨斌诸葛亮。杨斌说:“我哪是诸葛亮,我是‘无用’。”刘如海说:“吴用不是《水浒》中的吗?”杨斌说:“我不是那个吴用,我是无能之辈、无用之人的无用。”杨斌插秧太慢,拖了小组的后腿,心里不高兴,随口说:“要我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插秧,不是开国际玩笑吗?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哪里去了?”不知谁把杨斌的话报告了干部,当天晚上,张副指导员找杨斌谈话:“杨斌,你是高级知识分子吗?”
杨斌笑着说:“我是开玩笑的。”
“什么开玩笑?你开的是国际玩笑!可见你抗拒劳动改造。人家一天插秧一亩多田,而你五分田还不到,你是什么劳动态度?”
“我已经尽力了。”
“以后劳动要端正态度,不要牢骚怪话,知道吗?”
“知道了。”
“去吧,也不知道你以前是怎么教育学生的。”
杨斌返回监房的路上想,劳改队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向干部反映你的问题,看来自己以后的言行一定要谨慎。
秧插完后,晚上又开始上文化课,杨斌心里很不高兴:农忙时叫我到大组劳动,不太忙的时候又叫我上课。而有的人不愿学习,对他们要求严了得罪人,不严又完不成教学任务,所以写了报告,要求不当文化教员,交给了郝干事。郝干事看了报告一言不发,把杨斌的报告递给了张副指导员。张副导员看了报告后说:“杨斌,有些人在社会上就不爱学习,不要说你讲他们不听,就是我们干部有时讲的话,他们也不听。这是特殊学校,你不能像在家里教学生那样教他们,农忙时少教点或不教,农闲时多教点。”
“别的中队都是专职文化教员,而我一会儿到菜园干活,一会儿到大组干活,杂务组的人看不起我。我要么到菜园组,要么到大组。”
郝干事说:“我不是同你说了吗?要到五月份才配专职文化教员。”
“为什么到那时候?”
张副指导员说:“那是我们根据中队的具体情况所做的安排。你到大组能干什么?我对你讲,我们看你是文化教员,否则你在大组完不成的任务,加班也要你完成。”
郝干事说:“再说,你到这里过了劳动关吗?你要是不愿意当文化教员,就到大组去,你把课本交出来!”
杨斌扭头就去教育室拿课本。
张副指导员说:“杨斌,回来!你走上犯罪的道路与你的性格有关,你不要同我们使性子。你是教书育人的人,怎么这么没涵养?”
“我打报告要求调到别的中队。”
“你想走就能走?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郝干事缓和了语气,“你还要为你的父母、妻儿想想。”
张副指导员说:“你先回去,后面对你怎么安排,等我们干部研究以后再说。你明天把教室的卫生打扫一下。”
杨斌悻悻地回到监房。
第二天下午,杨斌打扫教室,没带眼镜。郝干事路过,“杨斌,你不戴眼镜不也行吗?”
“我是怕灰尘弄脏了眼镜,扫地也看不见,眼睛不瞎了吗?”
郝干事笑笑走了。
没过几天,虎山劳改农场利用晚上的时间,在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服刑人员中进行了一次法律知识竞赛,在规定的时间内,可以翻书找资料。竞赛过后的一天晚上,郝干事对杨斌说:“上次法律知识竞赛,你的答卷很好,大队教导员叫我带你到大队部再把试卷看一下。.”
杨斌随郝干事来到大队单教导员的办公室,单教导员说:“杨斌,你的试卷字迹很工整,特别是案例解析题分析得很透彻,条理也清晰。我们想把你的试卷送虎山劳改局参加评奖活动,你看一下试卷有没有需要改动的。”
杨斌把试卷从头到尾细细的看了一下,有几处作了小小的改动,就交给了单教导员,然后同郝干事一道回二中队。
回来的路上,郝干事说:“杨斌,你的老婆同别人有关系,你就强奸别人的老婆,你认为这样就平等了吗?你是教数学的,怎么能这样算账?”
杨斌本想说自己根本就没有强奸李万才的老婆,但是又怕郝干事认为他不认罪,于是就说:“郝干事,这事一言难尽,我不想提这个让我痛苦一辈子的事。俄国文学评论家别林斯基说:‘不幸是最好的大学。’在这里吃点苦,对我的人生也许有好处。”
“你能这样辨证地看待自己的今天,很好。你的刑期不长,又年轻,好好干吧,争取立功减刑,回去还是大有作为的。我都三十多岁了,到现在对象也不好找。你们是有期,而我是无期啊!”郝干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杨斌这才认识到,这里的干部也有难言的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