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到三大队
杨斌刚到农场,人生地不熟,有度日如年的感觉。自从值班以后,有时间看看书,还到蔡教导员家里辅导他儿子的数学,时间觉得快多了,一晃一个多月过去了。
这天午后,杨斌正准备接班,袁财旺对他说:“你父母来了,你不用值班了,接见过后准备一下,你分到三大队去了。”杨斌边走边想,晓燕回去说我在这里很好,要是父母知道我分到三大队会怎么想?如果他们不知道还是不讲的好。三大队离这里多远?那里的环境怎样?去那里干什么?他这样想着,已到了管教股。妈妈见到他就哭起来了:“孩子,你考上教育学院我们是多么高兴,可是万万没有想到你会走到这里来了。”杨斌双膝跪下,“爸爸、妈妈,不孝儿让你们蒙羞、受苦了。”
杨斌的爸爸说:“孩子,快起来,事已至此,不要这样。你在这里好好干,要听干部的话,四年很快就会过去的。现在什么也不要说了,晓燕这孩子,我们来的时候还哭了,怪可怜的。上次她来的时候说你要同她离婚,她要我们劝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她一定等你回来。”
“请父母放心,今后干任何事情,我都会三思而后行的。你们千万要保重身体,气伤肺,忧伤心,闷伤肝。”关于晓燕,杨斌心里想,是她害了我。她现在不愿离婚,恐怕担心舆论压力,既然这样,目前还能说她什么呢?于是,他接着说:“晓燕是个贤妻良母,婚前、婚后对我忠贞无二,她也是受害者,是李万才害了她。你们要多关心她。我衷心希望全家人上贤下孝,和睦相处。”
“这些我们知道,你不要挂念家里,要安心改造。”
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杨斌的父母留下了20元钱,一些吃的东西,还有几件洗换的衣服就准备走了。杨斌说:“钱我不要,在这里有饭吃、有衣穿就行,要钱也无处用。我都二十多岁了,不给你们钱,怎能要你们的钱呢?”但是,他的父母还是把钱留下了。
杨斌的父母走后,管教干事蔡文华说:“杨斌,你就要到三大队知道吗?你父母给的钱你就自己带着吧,到三大队把钱交给那里的干部。到那里要好好干,你发挥的作用更大些,可能是去当文化教员吧,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了,不要对别人说,更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这些天来,我的弟弟已经把你当成他的老师了,我带他向你表示感谢。”
杨斌说:“蔡干事,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三大队离这里多远?”
“大概二十里。”
杨斌本来想对她说声“再见”,又想到这里不能再来了,就没有说,向她挥挥手,默默地走了。
他到了值班室,袁财旺替杨斌拿着行李上了一辆大卡车。袁财旺说:“杨斌,到了三大队给我写信好吗?”杨斌大声说:“我一定给你写信的。”
卡车在环圩河埂上颠簸着行驶,杨斌的耳边刮着呼呼的寒风。大约一个小时后,卡车到了三大队的从严队。杨斌一看从严队的木牌子,心里立刻紧张起来,他想,我在出入监大队没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怎么到这个地方来了?是不是私自接见?晚上开饭的时候,他才打听到,从严队又叫集训队,刚到三大队的犯人都要到这里集训几天,再分到中队去,杨斌这才放心了。他在这里过了三天,每天在院子里打扫卫生、浇花、帮伙房干活、在干部的带领下学习监规纪律,第四天上午他被二中队张副指导员带到二中队。
二中队的监房在环圩河埂的下面,在监房里就能看到河埂上骑着自行车到虎山镇的人,还有上学的学生。杨斌看着他们,再一次感到自由是多么的可贵。二中队的监房刚建好,还没有粉刷,杨斌被安排在餐厅里与杂务组住在一起。这里住的条件比出入监大队差。他听说在杂务组不用干重活,心里也有些许安慰。可是第二天,他就被派到大组去挖鱼塘。一天下来,他累得筋疲力尽。
晚上,张副指导员和郝干事来杂务组,杨斌马上站起来。张副指导员看到杨斌穿着新棉袄,“你在这里穿这样的新棉袄不行呀,换囚服。劳动一天很累吧,晚上早点休息。”
“知道,谢谢指导员。”
郝干事说:“你跟我去领囚服。”
杨斌领的囚服很脏,他看了都恶心,但是没有办法。他躺在砖头码的竹床上,翻来覆去,压得竹床断断续续地响。他思考着,今天是送灶日,在家里就要忙着过年了,可自己怎么被充军到这个鬼地方来了,是违反监规纪律,还是不认罪服法?想了好长时间也没有结论。他又想,在大组劳动是不是暂时的?也许是过劳动关,不管怎样,一定要好好劳动,干部才会重用自己。
两天后的下午,三大队在集训队的大操场上召开冬训总结大会,七个中队的犯人集中在一起,会场上许多人。会上,有的犯人获得表扬、记功、减刑的奖励,也有少数人警告、记过处分。杨斌再次听到大队教导员说,现在的犯罪分子绝大多数属于人民内部矛盾,是不是现在的服刑人员同以前不一样?在出入监大队,杨斌通过学习就已经知道犯人也有相应的权利。回到中队餐厅,他听说一个住在抽水机棚里的老年犯人,在沟里钓鱼,因癫痫病发作,掉到水里淹死了,据说当时身边的收音机还在响。尸体放在二中队的打谷场上,用芦席盖着。晚上,杨斌被叫到中队办公室,张副指导员对他说:“刘海涛死了,本着人道主义精神,派两个人看护尸体。因为你是教师出身,不相信鬼神,所以让你晚上看护尸体,明天就不要出工了。”他接受了任务,与另一名叫张凯的老年犯人来到打谷场的一个工棚里,过一会儿用手电筒照一下那盖着芦席的尸体。张凯说:“前几天晚上我听到狗哭,迷信的人说要死人,真的死人了。”杨斌本来是不相信迷信的,但他也无法解释这一现象,也不知道张凯是否真的听到狗哭。过了两个晚上,刘海涛的家里来人将他的尸体火化后,杨斌又回到大组劳动。
腊月27日晚上,中队一个鱼塘里的水抽干了,还没来得及捉鱼,李队长叫杨斌同杂务组管大帐的方鸿飞两人看鱼塘。东北风呼呼的刮着,非常寒冷,他们铺了厚厚的稻草,垫了两床棉被,盖了两床棉被还觉得冷。杨斌搬了许多棉花秸秆把他们睡的地方三面围起来,只剩下西南边看着鱼塘,这才觉得不太冷了。杨斌和方鸿飞闲聊起来,方鸿飞原来是一个大商场的会计,因贪污和挪用公款参与赌博被判刑,他还有个未婚妻。杨斌说:“你和未婚妻有两性关系吗?”
“有,不干那事她能被你拴住?她做了两次人工流产。”杨斌想,自己因为考大学,同晓燕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让李万才钻了空子。
“现在关系怎样?”
“已经吹了。我姐姐来这里接见时说,她去年嫁人了。”
“她漂亮吗?”
“可漂亮了,她是我们那里几条街道最漂亮的女孩,追她的人也多。把她楼在怀里睡觉,连她的骨头也像酥软的,简直搂的是杨贵妃,甭提多快活了。”
“她有可能是私生子,清人无名氏的《绿牡丹》中有‘无夫而孕,软骨验之’的说法。”
“管她那些干什么?因为追她的人多,我对她迁就比较多。我前年进来的,她去年就嫁人了。讲感情,全他妈的扯淡。”
他了解了杨斌的案情,对杨斌说:“你老婆是害人精,还要那个破烂货干什么?”
“孩子怎么办?”
“**的真愚蠢,到这地步了还要什么孩子?她同别人干的时候考虑过你和孩子吗?你的孩子可能是野种!她现在也许正同别人搂着睡觉呢!”
杨斌血往脑门直窜,“我真想把奸夫、**杀了。”
“那种傻事千万不能干,自古以来杀人都是要偿命的。我们回去还有好日子呢,我刚才的话说多了,全当我什么也没说。不说了,睡觉。”
方鸿飞真的不作声了,一会就听到他的鼾声。杨斌看着夜空,思绪万千:做梦也想不到自己1984年春节会在劳改农场度过,而罪大恶极的李万才至今逍遥法外,我真想跑回去一刀把他的头砍下来当球踢。不,这样太便宜他了,应该把他千刀万剐!现在悄悄地走到大坝上,两个岗楼离这里都比较远,环圩河里的水又不多,一会儿就游过去了,神不知鬼不觉。他小声地喊方鸿飞,没有应答,他判断方鸿飞已睡着了,于是悄悄地爬起来,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往大坝上走去。快到大坝了,他想,游过去衣服湿了怎么办?想到这里,他马上觉得寒冬腊月太冷了。哎,怎么没想起来多带点衣服来?万一游不过去怎么办?那样就会冻死了,亲者痛仇者快。不,不行,哎呀,刚才的想法多么糊涂,我现在正在逃跑,逃跑是要加刑的!我怎么想到逃跑了?也许跑不了多远就被抓回来!就是跑过了河也回不了家,因为警察会在我的家门口埋伏的。想到这里,他又悄悄地往回走。走到睡的地方,慢慢地把衣服脱了,还没躺倒,方鸿飞惊醒了,他说:“你的身上这么冷,干什么的?”
“刚才解大便的。”
方鸿飞不再说什么,杨斌躺下,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新的一天开始了。
腊月29日上午,他去挖藕,衣服上弄了许多泥,下午大组里的人全体休息,洗澡、洗衣服,准备过年。中午,郝干事叫他和杂务组的人为中队澡堂挑水。他一肚子意见:我又不是杂务组的人,在大组劳动的只有我一个人挑水。他虽然有意见,但也没有办法,这是劳改队,到哪里说理去?他又想,也许是干部考验我呢,想到这里,气消了许多。
除夕上午,李队长叫他写春联。二中队是农业中队,有文化的人不多。宣鼓刘胜给他的毛笔不能用,写出来的字比较难看。杨斌对刘胜说:“能不能找一支好一点的毛笔?”刘胜说:“你以为这是在你的学校里?这里就只有这种毛笔!”后来,他听杂务组值班的余林说:“刘胜这家伙太坏,故意用坏毛笔让你写字,你来的时候他就说:‘来了一个教书先生,我的宣鼓恐怕当不成了。’……你的眼镜多少度?我看你有时眼镜不戴,干部以为你是装的。”杨斌说:“我的眼镜四百度,不戴的话人的面孔远一点就看不清楚。老是戴鼻梁累,所以不看远处偶尔不戴。”杨斌听了余林的话,他到二中队后第一次感到劳改队的复杂性。
除夕晚上,大队副教导员、中队长讲话后,大队和中队的部分干部放弃了与家人团聚,同服刑人员在一起吃年夜饭,每桌八菜一汤,还喝了红葡萄酒。杨斌饭后看电视一直到省台结束为止。可能由于看电视时间太长着凉了,正月初一早上他就感冒,吃早饭嘴里没味道,他到犯医张安那里看了一下,开了感冒药。张安问杨斌:“你刚到这里,干部就叫你干一些杂务组的事,最近肯定要把你编到杂务组,你在大组是暂时的。当你不在大组劳动时,有人会千方百计找你的麻烦。”
“有这样的事?那可怎么办?”
“慢慢地你就知道了,慢慢地你也会习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