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斌留下来的主要任务是在出入监大队值班、管大帐。他庆幸自己没有分到下面农业中队,这样有时间读书、看报,只是值大夜班的时候,因天气寒冷难熬,交接班又要入监房清点人数,责任性比较大。犯人白天、夜晚出入大院都要登记,马虎不得。管大帐是把刚入监的犯人需要的毛巾、洗衣粉、香烟等日用品,登记好了以后,到大队供销部购买,干部付款。
他觉得现在有时间看书了,看什么书呢?他喜欢数学,但在这里不懂的问题问谁?还是选择大学中文系的书籍看看,将来学习写作。到哪里弄这类书呢?他想到了王韦,可是较长时间同他没有联系,也不知道他去年大学毕业后在哪里工作,再说现在我轮到这步田地也不好向他说什么,最后还是决定给晓燕写封信,谈了我国著名经济学家薛暮桥,克服种种困难,在国民党的监狱里学完了大学课程的情形,**的劳改队鼓励犯人自学成才,叫她下次来的时候设法弄点大学中文系的书带来。
冬天很冷,值班室里有个烧水的炭炉,杨斌从大伙房里领来面条,夜里交接班时吃点面条暖暖身子。别人下面条不知从哪里弄来包心菜,杨斌问他们,他们笑而不答。后来才发现,他们是值大夜班从杂务队菜园里弄来的。这种事情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因为这是违反监规纪律的。
时间很快到了1984年元旦,杂务队和基建队的犯人共同准备了一台文艺晚会。大队宣鼓袁财旺对杨斌说:“你是教师出身,表演一个什么节目?”杨斌说:“我就吹笛子吧,笛子独奏《山丹丹开花红艳艳》。”晚上,他的演奏赢得了热烈的掌声。迎接元旦的墙报上,杨斌用毛笔写了一首《梦中会》的诗:
红对联,放鞭炮,孩儿娇,妻子笑。昨岁元旦好,天伦之乐度良宵。
高墙、深院、风萧,夜茫茫,静悄悄。小儿如燕,投我怀抱。妻子放下针线,替我拎包。鸡啄食,鸟儿跳,狗尾揺。可恨此是梦,可恨天亮早。
仿佛见,孩子叫爸,妻子挥泪。呼夫早归,撕肝裂肺。
元月2日上午,杨斌到环圩河洗衣服。他看到河对岸不远处的青山,有点像老虎下山的样子,他想,这大概就是虎山的来历,可能因为对面的小镇离虎山不远,故名虎山镇。再看看河对岸来去的汽车、行人,还有虎山大桥上的岗哨,他觉得失去自由是多么的痛苦。他想到了申诉,可听说申诉作用不大,这里的干部反而认为你不认罪服法。他埋怨赵晓燕,是她不让我上诉的,说到劳改农场自由些。他正这样想着,同一个互监小组来洗衣服的另外两个犯人洗好衣服催他回去。
一天下午,蔡教导员叫杨斌拉着板车去虎山镇粮店买两袋面粉。他穿着囚服,光着头有点冷。蔡教导员说:“我的一顶棉帽子送给你,戴在头上吧。你从进看守所到这里已经几个月了,到街上走走也好。”他们一边走一边聊天,杨斌得知他是部队副营长转业到这里的,部队驻地在NMG大草原,他驻守边疆十几年,吃了不少苦头。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妻子是农场医院的医生,快退休了,他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叫蔡文华,是管教股干事,刚结婚不久,丈夫在部队当干部,夫妻两地分居。小女儿上大学。最小的是儿子,叫蔡猛,已上初三。家里正常四口人吃饭,供应的粮食不够,经常到私人粮店买一点。他说:“是我要求留两个教师下来,可以在没事的时候辅导干部子女的学习。”他还问了杨斌家里的一些情况,要求他安心服刑,杨斌口头答应着,心里却在想,我还要申诉呢。他们的谈话,不时引得街上的行人注目。看着街上穿着时尚的行人,杨斌再看看自己的囚服,自卑之感油然而生。特别是看到一对年轻夫妻为儿子卖衣服,自然想到了自己的儿子小虎子。他还不懂事,自己就被捕坐牢,长大了会怎么想?这几年,孩子失去的父爱将来如何补偿?正在想这些问题的时候,有人要往杨斌的板车上放东西顺便拉一段路,蔡教导员不同意:“犯人也是人,为什么为你无偿劳动?”到了蔡教导员家里,他非要给杨斌两包香烟,说这是为他私人劳动的报酬。
又过了几天,杨斌白天值班,晚上蔡教导员把杨斌带到管教股,对杨斌说:“我儿子有几道数学题做不出来,你给他辅导一下,我还有事,结束的时候由蔡文华送你回去。”杨斌这才注意到,办公室里还有一个女干部在看报纸,她对杨斌笑了一下,又继续看报纸。那孩子两道代数、一道几何题做不出来,杨斌一会儿帮他解决了。
蔡文华送杨斌回去的路上,递给杨斌一包香烟,她说:“我看你烟瘾不小。”
“本来一天不到十支,现在大概一天一包。没钱买,就卷大喇叭。”
“少抽点,吸烟对身体有害。我爸现在不抽烟,我和妈妈不让他抽。哎,你为什么事进来的?是不是搞女学生的?”
“不是,这事说起来话长,是我老婆同别人有关系。我同那个男人的老婆讲这件事,两个人吵起来,她就告我强奸她。”
“你强奸别人的老婆?你是教数学的,这算的什么帐?这样就两清了吗?你怎么这么傻?”
“我知道强奸是严重的犯罪行为,我怎么可能强奸别人的老婆?”
“那你怎么判刑了?不要狡辩了,事已至此,你现在只有安心改造,争取早日回家,你爱人在家度日如年……值班室到了,你回去吧。”
当天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做梦也想不到,在劳改队晚上还能单独同一个年轻的女干部边走边谈话。他觉得,没有女人的世界太单调了。世界上有了男人和女人,才使得这个世界变得五彩缤纷。他要写申诉,他要尽快回家。次日,他到大队图书馆借来有关法律书籍,开始写申诉。
几天后,他正在值班室看一本杂志,蔡文华说:“杨斌,你老婆来了。”
“她在哪?”
蔡文华笑了,“看把你急的,我是说你老婆来信了,见信如见人嘛!看来你对你老婆还是很有感情的。”
赵晓燕信中说,“本来元旦是要来一趟的,因为身体不好,再加上出门晕车就没有来了,看来只有春节后才能看望你了。上次我去你那里,你很少说话,是不是神经有问题?你同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要我提出离婚,我怎能接受得了?下次不允许你说这样的话,那是很伤感情的,书呆子,你懂吗?我还会像从前那样爱你的。农场的干部很好,不像社会上传说的那样。上次去你那里,我从虎山镇叫了一辆三轮车把我们母子送到出入狱监大队,开车的多收了我的钱,是干部帮我要回来的。我不知他的姓名,你要知道是谁,替我谢谢他。你的父母最近可能去看你,你要坚强些,同时还要认错,不然干部不放心,我们家里人更不放心。你要的书我托人买,买到后我带去。我们以前虽然吵架,我时常还想着你的好处,希望你也要多想想我的好处。我现在住在娘家,等你回来我就回自己的家。马上就要过春节了,那双新鞋已经做好了,你父母去的时候或者我去的时候带给你。如果你想我和虎子,就看看照片。”
看了赵晓燕的来信,杨斌觉得她对自己确实还是有感情的。但是她要我认错,她自己为什么不认错?我的今天,不完全是她导致的吗?我一定要写申诉,不管结果怎样都要写,否则,所有的人都认为我真的强奸了刘翠香。
他又想起上次赵晓燕接见时的情景,上午在管教股接见的,下午经二中队汪指导员的批准,晓燕到杨斌的值班室看了一下,住的环境她是满意的。当天晚上晓燕带着孩子住招待所,第二天早上在值班室吃早饭的,有稀饭、大馍、花卷,晓燕说:“这里的生活条件还可以。”大馍、花卷是下午送到土方工地上的“小点心”,杨斌找大伙房炊事员弄来的。下午,杨斌和晓燕到杂务队的菜园里谈话。晓燕说:“我想把避孕环拿掉。”
“为什么拿掉?”
“傻瓜,你不在家,我要那东西干什么?”
杨斌笑了笑说:“别人问我为什么事进来的,我就说我原来同刘翠香谈恋爱,后来嫌她没有文化,就同你结婚了。还说你是我的学生。刘翠香有一次同我吵嘴,我们打起来了,她就告我强奸。”晓燕听了杨斌的话,会心的笑了。她说:“快活一会子,受罪一辈子。”杨斌不记得当时怎么回答的,好像没有回答。这话说她自己还是说我的?她还说,案发后李万才后来又不想告我了,她是怎么知道的?李万才为什么又不想告我?这些当时为什么不问清楚?我走后,他们是否见过面?经常见面吗?他们还谈到申诉的问题,刚好碰到管教股的曹股长,他说:“杨斌,你怎么把她带到这里来了?昨天不是接见过了吗?”
杨斌说:“是蔡教导员同意的。”
“你叫她走吧。”
杨斌无奈,已是傍晚,只好叫晓燕回招待所。晚上,晓燕再次来到值班室,蔡教导员要杨斌把晓燕送到招待所。路上,碰到黄大队长和曹股长,曹股长叫杨斌不要送了。后来杨斌听大队宣鼓袁财旺讲,那天在菜园不是碰到曹股长,继续往前走,过了小桥就过了警戒线。为此,蔡教导员和曹股长还闹了矛盾。杨斌这才认识到,自己刚来这里有些规矩还不懂:没有经过干部批准,同家人在一起,那是私自接见,下午同赵晓燕到杂务队菜园就是私自接见,是不允许的。蔡教导员对我好,却让他与曹股长产生了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