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如果说掏钱都买不来五月干旱的天气,那么六月的雨才是人们众望所归的日子。
在农村有句谚语是这样说的:掏钱难买五月旱,陆月连阴吃饱饭。意思是说,五月是麦子熟和收麦的时候,干旱一点的天气可以让人们顺利完成收麦,而六月正是秋庄稼茁壮成长的时候,阴雨的天气可以满足农作物充分需要的水分。如果是这样,这时奶奶心中便泛起了嘀咕,因为干旱的五月刚过去,而现在却是农历的六月份。
上午,天还是阴沉沉的,没有见一点太阳的影子,奶奶给家人说自己要回去了,家人说不让,这个时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雨,于是奶奶也就没回去。中午吃过饭,天边的景象还是原地不动,没有一点起色,也没有变得更糟,这时奶奶又说回去,家人也便有更充足的理由让自己的闺女留下来,但是奶奶还是倔强地说走,怕是六月的连阴雨,晚回不如早回,可是家人还没有给奶奶准备完东西,天终于还是下起了毛毛雨,没办法,这时再倔强的奶奶都要说自己得留下来。毛毛雨渐渐地变成了大雨点,天也突然开始明朗了。到傍晚时雨停了,天空来了点点星光,奶奶抱着爸爸站在堂屋门口,嘴角有一丝看起来很难得的笑容,却又一会消失不见:天气真让人琢磨不透,变换莫测的。
第二天,天晴的很早,地平线周围的薄云却被还未爬上地平线的太阳的光线渲染的鲜红鲜红。等奶奶收拾完走出家门口就看到刚刚升起的露出半边脸的太阳,光芒穿过村庄,越过树林,掠过带点凉气的地表直射进人们的眼瞳,感觉这夏日的日光像是深秋的日光一样,给人一种温暖如春的感觉。
吃完早饭,家人没能再留住奶奶,兰就给奶奶打理好包袱,奶奶抱着爸爸去了康大娘家一趟。还在屋里吃饭的康大娘忙站起来给奶奶让椅子,奶奶也没有坐下,说明了来意就转了身要走。康大娘放下碗,顺子和他媳妇也放下了碗,几个人一起走出了大门,康大娘和奶奶招呼着顺子和他媳妇回去,而康大娘和奶奶一块又走到奶奶家门口和兰一起将奶奶送到村东头又一两块地,这奶奶才挎起兰手中提着的包袱抱着爸爸走了,而康大娘和兰站在那里很长时间,摆了摆手又摆了摆了手,而奶奶也不时地回头看看,抱着爸爸,换了左手换右手再摆摆手,两位老人远远地看着奶奶离去的身影,心中不自觉都有点难过怅惘起来。
康大娘和兰慢慢地往回走着,偶尔又停下来说着有关奶奶的事,笑声中隐藏了一点悲哀,话语中流露出了一点伤心,当心意再来回头看奶奶的时候,已不见奶奶的身影,于是四只眼睛四处寻找,最后却是失望的往回走了。
趁着初生时热血沸腾的那股朝气蓬勃的青春劲,太阳升得很快,本已渗干的泥土又被刺眼的太阳一照,地表又列出了一道道小缝。也许刚下过雨地表上那点湿土,野草上、庄稼上的那点水珠更容易被阳光蒸发,所以奶奶才会显得那么快就热了,一手擦着汗,一手挎着包还得抱着爸爸。已早早上地的爷爷也许不记得回娘家几天的奶奶,此刻正大汗淋漓艰难地走着,所以才会那么专心致志薅庄稼地里的草,以至于腰都不起,头都不抬。
奶奶走过桑楼和一些熟悉的人打过招呼又走到张村南地,看见了换成自己在锄地,换成也看见了奶奶就忙和奶奶打招呼,累得满头大汗的奶奶简简单单的回答了换成的问话,最后说:那贤,你先在树底下歇一会,我锄到头给你抱着孩子,我得找全福一趟。奶奶就抱着爸爸在树底下歇了起来。这时爸爸却哭了,大概也是被灼热的太阳晒得渴了,奶奶没能哄住爸爸,就又挎起包袱要走,换成看得出,就赶紧说:好了好了,走,回家!换成走到奶奶身边给奶奶说:来,你拿着锄头,我给你抱孩子。奶奶说不让,孩子又在哭不好哄,又对换成说让他拿着包袱就行。于是换成左肩上扛着锄头,右胳膊挎着奶奶的包袱回家了。
走到家,换成先喊了一声:李婶啊。爷爷的母亲从屋里出来看到换成旁边的奶奶就赶紧说,贤回来了,快快快。爷爷的母亲走到奶奶跟前,先接过奶奶怀中的爸爸又说道:这么热的天,孩子都晒苦了,全福就说明天去接你哩,谁知你今天就回来了。说着抱着爸爸走到堂屋,拿了一把扇子给爸爸扇了起来。奶奶径直走到灶火屋给换成端了一碗茶,又给爸爸弄了点,自己先喝两口就喂起了爸爸。看来爸爸的确是渴了,张着小嘴,一口一口地咽着,看得三个人惊呆了一样。换成放下东西问了爷爷的母亲:爷爷在哪地,然后又对奶奶说:贤,你在家歇着,我去地叫全福去。说着放下碗就走了。
换成走的不急不慢、四处张望着,似乎在寻找爷爷的身影。换成走到地里看见爷爷就喊了两声。爷爷直起腰看着走近的换成也应了两声。换成给爷爷说奶奶从娘家回来了,又说了其他一些话,爷爷就和换成一起回家了。俩人说着、攀谈着,说起了前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天变得闷沉沉的,模模糊糊地挂在头顶上,已晒干的路也显得僵硬起来,换成和爷爷走在上面,这已下过雨的路却和以前干天的时候显得没什么区别。
爷爷走到家看见奶奶,心里不由得激动起来,像有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因为奶奶到现在一共才回娘家三次。第一次是和爷爷一起回去的,第二次才住两天,而这一次却多住了四天,如果不是昨天下雨,奶奶也早就回来了。爷爷看了看奶奶没有说话,奶奶也看看了爷爷说了一声:回来了,就去灶火屋给爷爷端了碗茶。爷爷接过碗,将茶喝了,两人相见一笑,又将碗给了奶奶。
换成在和爷爷从地回来一会就拿着锄头回去了,爷爷和奶奶还是没能留住他。吃过中午饭,天却阴了下来,闷热的空气也换成了凉爽的风,不过比昨天的变化来的更快,刚刚被人推开的柴草,又重新被堆积了下来,干一点的也被拿到了灶火屋中,等待着人们填灶烧锅。而巧奶从知道奶奶回来,来过一次,这吃了饭收拾了东西就又过来了,手里拿着兰给奶奶的那一块布看来看去,不时的再夸赞几句。奶奶抱着爸爸随声附和着,俩人在堂屋中一坐,一聊,却把阴云聊成雨毫无防备地下来了。
就是这天下午这半晌间下起了雨。一家人也就没有上地,奶奶不是抱着爸爸就是纺线,而爷爷呢则会在屋里收拾农具,两个人还你一句我一句笑着说着,无意间却说起了前天晚上的事情。奶奶的神色慌张起来了,手中的活也不知不觉变慢了,当爷爷说到了几个人在黑漆漆的晚上追那四个人的时候,听的奶奶都摸不着底。毛骨悚然的奶奶停了手中的活,注视着门外安静地下着的雨,仿佛这事也是自己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一样,雨也下在了自己的心里,湿了心窝流淌在心田,害怕着,自己从来没有听见过这种事,也担心着全村老老少少生命的薄粮。爷爷还给奶奶说也多亏了那家喂的狗,不停的在叫,可惜人们都没有在意,以为是风刮声音扰乱了狗安静的生活。后来又听那主人说他家的狗是不会轻易乱叫的,或许那四个人先到他家或从他家门前经过引起了狗的注意。随后又想想前几年公社房去世的主人会不会留下什么好东西就到这里来的,可全村人都没有向别人说过咱们的公共粮都放在公社房中。村里人是这样推算的,爷爷也是这样向奶奶说的,奶奶听的很仔细,又问起了爷爷那狗是怎样认得外人。这时爷爷手中的活也放慢了,像给小孩讲故事一样说起了前几年干旱时的情景。
东家的狗已经五六年了,57年从她娘家抱回来。当时小,吃东西不多,在58年风调和顺的时候,村上收的粮食很多,狗也好吃好喝的,也就长的很快。可在59、60年干旱人都饿死的时候,村上全部的狗全部饿死了就只剩下这一只狗饿得趴在地上嘴啃着地一动也不动,可主人就是舍不得扔,也舍不得让他死去,宁肯主人少吃一点,也要给狗留一点。最后这只狗还是从奄奄一息中活过来了,对主人也就特别好,知道感恩,记忆也特别好,久而久之,狗也认识了不少村里人,以至于村里人到他家从来不叫,而且欢迎的还张牙舞爪的,除非哪个人没有记清楚,偶尔叫两声等到想起来了也就立马停止了。爷爷这样说着,也说自家也有一只狗,但就是最后被饿死的。这是爷爷第一次说起此事,听着认真的奶奶夸赞着第一次去东家时狗乱叫的像遇到了什么敌人,恶狠狠地眼睛盯着奶奶,吓得奶奶全身颤抖哆嗦着靠墙跟过去,等到第二次去他家,那狗却像温顺的朋友,毕恭毕敬的。
雨一直下到第二天上午。雨停了,天也逐渐明朗起来。爷爷从清早起来就开始算着细账,手拨动算盘的声音清脆入耳,嘴里也不停地叨念着:三七二十一,去二进一;三四十二,去一进二,念一念拨一会就停下来再记到账本上。奶奶呢?则坐在床边上一边整理着爸爸的衣物,一边看着躺在床上醒着的爸爸。
地里的庄稼经过这场雨也长的很好,只是没有那么粗壮,也没有让人们想象的下起了连阴雨。立秋了,天气也渐渐变凉了,不知不觉又两个多月过去了。
十四
陆陆续续就有妇女们着筐子摘棉花,花朵儿不大,但开过的棉花摘在手里棉绒绒的。收过的棉花晒干再收藏起来,人们将它看的格外的珍贵,因为它就是家中会针线活儿的妇女们的宝贝,没有它就没有人们穿在身上舒适的衣服,也没有铺在床上暖和的被褥。人们摘的棉花,积攒积攒,织成布或干脆就白净净的拿到集市上换俩钱花,再买点盐酱什么的,而别的多余的一点的粮食换点钱自家就会存起来。
黄豆的叶也渐渐变黄了,落了。苞谷穗也变黑了枯萎了。高粱头也顶着高粱穗,弯下了腰,东倒西歪的,这些高粱颗会被人们单一种成一块儿地,也会也会被掺和着种在黄豆地,包谷地等。而芝麻蒴上结着三三两两的芝麻粒,看着就是没精打采,有气无力缺乏肥料的样子。
人们在一年四季中通常有两个时候是最忙的,一是收麦的时候,二是收秋的时候,再往后就是犁地种麦。
收获了,前面割倒的黄豆被后面的人捡着,再携到架子车上拉到麦场里摊晒那,晒干了再打出来。秋里的晨气很多,特别是在早上,像雾一样弥漫在四周,草叶上、庄稼叶上都会挂着一层水珠,所以,到太阳升起那么高了,雾气才恍恍惚惚的退去。由于人们清早起很早,就去割未炸开锅的黄豆,湿漉漉的沾得一身水。那些搬黄豆携黄豆的人也是衣服粘在肉上,冰凉冰凉的。到雾气消散了,太阳光散开了,蒸发干了的衣服就像沾了一层硬胶带,难折难掰,而人们的皮肤上被黄豆剌的一道红一道红像过敏一样痒疼痒疼的。这样的收获不只是在收黄豆上,包谷高粱也都是一样的,所以收获的时候人们虽然没有收麦时那种炎热酷暑满头大汗,但也少不了庄稼挨在身上那种刺心的疼。收庄稼打粮食是好,像每个时候,干什么事情都要付出代价,这是生命的代价。
爸爸这时候除了睡着时才能睡到床上,其余时间完全不睡了。像爷爷的母亲这一代人,通常是抚养着孩子带做饭。奶奶和爷爷及村上的老爷们一块上地干活,黄豆收完了,包谷收完了,也就该砍高粱了。高粱是村上种的最多的一种庄稼,因为高粱面人们用来蒸馍和搅稀饭,况且高粱其它的部位都能用得上,种高粱需要的肥效低而且耐旱。纤高粱穗了,那些男人们右手拿着短锄头,左手扶着高粱,弯着腰子,一棵一棵吃力的往前砍去,而那些女人们就回去拿个包单,坐到地里。用镰也一棵一棵地纤去。巧奶、李大婶、奶奶还有另外两个女人在一起这样的干活。清晨的时候,在她们看来比那些男人们好多了,尽管最后太阳出来,吸干了全部露水,烤着她们全身,但也比那些男人们舒服,因为她们坐在地里只是缓慢的移动,纤好一堆一堆的梁穗,也会有人专门的携走而不用她们操多余的心。
这天也一样,吃过早饭男人和女人们就很早的上地了,但是晨气明显没有往日的多,透过稀薄的那点雾气,人们也能望得很远。远方的树木、村庄和那千百年都稳坐不变的老北山,及山边来回移动的人的身影,都和这些人们一样慌忙着收着秋庄稼。太阳出来了,也渐渐地升高了,变小了,越来越热的光线穿过了地里能穿过的每一个地道,也照耀在干活的人的身上,变成了晶莹剔透的汗珠,照在那些女人们的脸上成为明媚的笑容。
太阳已又快要越过人们的头顶了,望望前边还是深海似的一大片高粱,又望望背后,也是整整齐齐的倒在地上的一大堆一大堆的高粱棵高粱穗,而太阳丝毫没有松懈的样子,将晒热的空气绷得很紧很紧。人们也一样,也在紧赶慢赶的往前进行着,奶奶站起身往前挪了挪位置,也不知道是站起来的猛了,还是长时间蹲在地里,体内的血液没有供应到头部,就突然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奶奶又赶紧弯下了腰,用手扶住了头,闭着眼睛,眼前却是五彩斑斓的一片景色,感觉像是成了神仙,飘渺在空中,四处飘荡着。这动作被身边的李大婶看见了,李大婶忙说:“咋了,咋了?贤!”回过神来的奶奶忙说:“站起来的猛了,头昏。”奶奶缓慢的往前挪了两步,又蹲下来,干起了活,但总是感觉心里不舒服,闷得慌,精神也不是那么振作,干活也比李大婶慢了两拍。过了一会李大婶和巧奶明显看得出奶奶不对劲,于是李大婶又问:“这是咋了,贤?身体不舒服啊?”奶奶停下手中的活说道:“嗯,有点头晕,恶心。”李大婶又说:“那贤,别干了先回家吧,回去歇歇,天太热。”奶奶哪敢回去,比自己大的李大婶都在地里顶着日头干活,逞强的奶奶就这点状况也逃避了吗?奶奶自个儿想着,也没有回答,就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这时巧奶却把话接过来了:“贤妹啊,是不是又有喜了?”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这奶奶才想起两个月前从娘家回来那晚,心里都憋慌得如饥似渴的样子。想到这,奶奶也没有说话,只是脸微微的涨红了起来,像初恋时的少女一样,映在日光下,更显得红润,妩媚。
这几个干活的女人都没有说话,奶奶自然也是最尴尬的一个,巧奶看着奶奶难受的表情,就开始说着自己一个月前的经历。那是和自己男人去东头锄那块荒地,也是头顶日晒的,自己突然就感觉恶心、呕吐,而且那两天还吃不下饭,她男人给她扶到树荫下,却以为是太阳晒得人不舒服又加上干活劳累,谁知道歇着也没有用,就正好碰到上头在地干活的王庄有个老太太,看着她难受的样子,就给她把了把脉。谁知那老太太什么也没有说,却笑了笑对巧奶的男人说她怀孕了。自己知道后就没有向别人说,还是和别的女人们一起下地干活。李大婶听了却也笑了起来,说着巧奶和奶奶都怀孕了,双喜临门,这才对奶奶说:好,别干了,贤,让全福扶着你回家。说着巧奶就站了起来带着喜悦也不在乎自己身体的样子,朝在前面的爷爷喊去。爷爷放下东西就走了过来,巧奶给他说明了情况,就和奶奶一起回家了。两个人走得那么缓慢,那么认真,这哪像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夫妻的生活,甜蜜而和谐!
爷爷和奶奶走到家,奶奶就躺在爸爸的身边也睡着了,一直睡到中午吃饭。下午奶奶也没有下地干活,只是又趁着自己虚弱的身体将家务做了个遍。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白天也变短了,树叶儿也像地里的黄豆叶一样,渐渐地变黄了,落了,落到地上被挂起的秋风卷走。秋风也载着凉气送给每一个人和每一样农作物。秋风来了,也意味着又将来到一个寒冷的冬天,似乎也怕冷的秋庄稼也就及早地收敛了自己,该枯萎的枯萎,该掉果地掉果,尽快摆脱自己满身的包袱,好及早躲进大地的怀抱。人们看着一样一样都成熟的秋庄稼,也等待人们一样一样地去收割。于是人们天刚蒙蒙亮就下地直到日落西山完全看不见才回来,早出晚归像是平常生活的日子,并且成为生活中不可分割地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