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转眼都立秋好多天了,村上也有些妇女开始断断续续地摘棉花了,还有些春庄稼也被弄了回去,早出晚归的爷爷除了三顿饭和晚上根本就见不到他。而奶奶呢,看着自己的闺女还得哄着爸爸,连做家务带做饭,忙碌的也和地里劳动的人一样。看着爸爸一天一天地长大,奶奶的手头也就宽松了许多。村里的几个孩子该上学的都上学了,不能上学的也都上地学着干活了,一时间坑边那个碾盘上很少听到玩泥巴的声音而变成了书声和大人们的说话声,还有偶尔会到那里玩的孩子父母会叫他们的声音。这些小伙子们的喉咙也渐渐地长了出来,声音变了,个子也长高了许多,一代又一代的,又该轮到爸爸他们到那个碾盘上玩耍的时候了。
太阳是原来的太阳,村庄还是原来的村庄,人们的那种生活还是那种生活,日子也是那种日子。没有惊天动地,也没有太大的改变。只有特殊时期开始那年,人们对生活一时的恐惧和担忧。现在好了,似乎丝毫不会影响这个偏僻的地方,贫困的村庄中生活的人家。日子还一样过,你斗你的革命,我过我的生活,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草绿了,树也绿了,草看起来还是和往前一样,爷爷家门前的那三棵树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年年岁岁花相似,只有岁岁年年在岁月中生活的人们却不同。这一年是68年秋。
仿佛日子又回到了往常生活的那个时候,奶奶和巧奶在地钎高粱穗,巧奶的孩子和奶奶的两个孩子在地里玩着,还有李大婶也在旁边,只是李大婶过了这几年两鬓边明显又多了些白丝,但依然和奶奶巧奶一样干活,但地里却少了帮奶奶接生的那位老太太。平常在家的时候,奶奶就会抱着自己的孩子到她家坐坐,看看,而她手里也多了一把拐杖,现在只能在家做些针线活,人老了,眼也花了,手脚也不灵便了,就再也不能像奶奶和巧奶一样,下地干活,洗衣做饭和迈着年轻矫健的步子在一起。干活的李大婶、巧奶还会开玩笑地说着地里的孩子都是李大婶亲手接生的,于是李大婶看看几个孩子,几个人都会意地笑了。
这几年中,奶奶也回娘家看过,只是不经常,一年能回家两次就已经很不错了。兰还有她男人也和所有的人们一样,日渐老去,日渐力不从心。兰她男人有时的咳嗽也显得厉害还伴着哮喘,弄点小药觉得不碍事了就停了,再犯了就再吃,为此奶奶和爷爷也经常说他,劝他。两位老人的白头发也显得格外比别人多,皱纹也深一沟浅一沟地横在眉头上,摆布在脸上。腿上、胳膊上的肉皮也松弛了许多,而且筋也凸出来了,血管也更加明显了。不老的岁月却带走着年轻的人们的容颜,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奶奶是她家的老小,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奶奶结婚的时候,她的两个哥哥都还没有成家,最大的才比奶奶大六岁。奶奶每次回娘家,两个哥哥也欢喜的不得了,回去的时候,也都送了又送。在奶奶生了闺女那一次回去,奶奶的二哥一直送到一半的路才回去。也许手足情深就是这个样子,割不断母子情,也割不断兄妹情。奶奶的大哥在上一年才算找了个媳妇娶了,二哥现在还在单身一人,没有多少文化,地里的活自然也懂得不少。
又是犁地的时候,村上,家里除了些老太太,老大爷们在看管门户之外,其他人都上地了。把式好的会扶着犁子,让那些年轻的小伙子拽着牛鼻绳,而妇女们会用竹筐子高温肥在地里撒来撒去。毕竟村上的牛有限,耕地工具也有限,人多的时候就会让那些年轻力壮的男人们刨自家的那片荒地。奶奶的闺女和爸爸还有巧奶的儿子也跟着她们在玩,三个还在光着脚丫,踩在刚犁出来的地,跑着疯着。而一些刚刚长大的孩子则趁着闲一点的时候,会教他们三个玩泥巴,抓上一把湿漉漉的泥土,握在手里卵了又卵。爸爸他们这几个孩子算是现在在村上最晚的了,也没有上一代的孩子那样整天在村上玩的那么热闹。
天不热,太阳隐隐约约地出来,又隐隐约约地进去,稀薄的空气,干活的人们都有种缺氧的感觉。沟边、地边种的树的叶子也飘了下来,有的还摇摇欲坠在秋风中四处摆荡着,似乎还有种凄厉的叫声,从树叶中发出穿到人们的耳膜,听的人们毛骨悚然。奶奶看着还在半空腰的太阳,又看着眼前的这一片景象:躬耕的人们,飘零的树叶,还有砍掉的柴草,心中感觉总是很压抑,不时地看看爸爸,又看看在荒地刨地的爷爷。
奶奶的这种压抑从心底传到心窝,在心窝绕了一圈之后,径直传到大脑皮层,于是脑子像是被麻木了一样,不听使唤胡思乱想着,她想到了兰的男人咳嗽的出不来气的样子,几次看他吃药都被咳嗽出来喷了一地,自己却无能为力,还有引起的心脏病犯时按着胸口,前胸贴后背。想到这里奶奶都会暗自泪下,等到奶奶强制自己不想这些事的时候,天空像是划过了一个晴天霹雳,瓢泼大雨,劈头盖脸地先下了她一身。奶奶转过去身子,看到的却是自己的二哥急忙地向自己跑来,模糊的眼睛,沙哑的声音喊着:贤啊,家里出事了,咱爸他出事了……跑到奶奶跟前,两腿一软就瘫坐在地上,好长时间都没有起来。
天空真的对奶奶来了个晴天霹雳,而且这个霹雳还不小,差点儿把奶奶击晕过去,从她二哥嘴口再传给她的噩耗就是兰的男人突然犯心脏病死了。
奶奶也倒坐在地上了,和哥哥抱在一块儿,哽咽声响荡在四周,听起来比树叶中传出来的声音还要凄厉,还要揪心。
两个人哭了一会儿,哥哥就站了起来对奶奶说:妹咱回家吧,回家再看看咱爸吧。奶奶又抹了一把泪水,擦在身上,站了起来啥话也没说就往那块荒地跑。站在一旁的巧奶也被这个场面惊呆了,两眼也不知不觉红了起来,看见奶奶跑走了,就赶紧撵上去,拉住奶奶说:贤妹我去,我去,你看孩子。说着就跑了过去,跑得比奶奶还要急。奶奶揉着眼睛拐了回来,走到了爸爸和闺女的身边,蹲在了那里。而巧奶的孩子看到巧奶跑了,就也哇哇的大哭了起来,扔了泥巴就跟了上去。奶奶看到了,又丢下了自己的孩子,跑过去抱起了二顺一边给他抹眼泪一边给他说:二顺不哭,二顺不哭,妈妈一会儿就回来,妈妈一会儿就回来。而奶奶的哭声和二顺的一样大,哭得撕心裂肺。爸爸和姑姑也哭了,走到奶奶的身边,抱住了奶奶的腿。奶奶又蹲了下来,搂住了三个孩子,几个人又哭成了一团。
干活的人都走了过来,听了奶奶的哥哥说了之后,却都痛起心来。一会儿爷爷和巧奶也跑了过来,奶奶张口就给爷爷说:俺爹死了,我得回去,你在家看住俩孩子。话一说完转身就要走,又看了俩孩子都是妈呀妈呀地啼哭着,实在有些放心不下,于是又和哥哥停了停脚步,看了两眼。爷爷当机立断又对奶奶说:等一会儿,我也去!奶奶看了看爷爷对爷爷说:那孩子咋办?“孩子先搁家里让咱爸妈管着,巧也搁家里,就先照顾下”爷爷说完拿起锄头也往回走。四个人就抱着三个孩子回家了,还有爷爷的家人也回去了。爷爷给家里交代了事,又阁屋里找了点儿钱,连衣服都没有换就走了。两个孩子被丢在了家里,停止了又哭了起来的哭声,可奶奶和爷爷装作没听见没有看见,头也不回就走了。太阳快落了,照的西山红彤彤的一片,太阳变得不再那么明朗清晰,像张将行就木的老人的脸;路上还会见到飞落的小鸟又飞起来,大概也要快回巢了;地上的落叶也被爷爷奶奶急忙的脚步给卷了起来,又落下,翻了翻面又静静的躺在了那里。等着霜露打到它身上,等着黑夜再次侵在它周围,甚至等待着风吹雪打日晒雨淋地一点儿一点儿将它腐蚀掉。生命就是这么的不堪一击,短暂而飘渺。
奶奶走到家,太阳完全地沉了下去,一张老人般天空的脸也被蚕食掉了,模模糊糊地能看清个人脸。奶奶走进院子,院子没有一点灯光,从屋里传出来的哭声,让这个院子里显得好阴森恐怖,奶奶走进屋就抱着了兰哭了起来,奶奶的大哥也走了过去,头上还缠了一圈白布,又拉着奶奶的胳膊,跪在地上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给奶奶说到:妹妹啊,咱爹咱爹他、他……以后咱再也见不到了……,奶奶的二哥也走了过来,跪在地上。一个母亲三个孩子,像奶奶抱着爸爸那三个孩子一样地哭着,伤心欲绝,泪流满面。
好像这个时候两个哥哥对妹妹也是最亲的了,平常都是贤来贤去,贤妮来贤妮去的,莫非失去了才会懂得珍惜,所以现在叫奶奶才会那么亲切。天完全暗了下来,屋子里也亮了一盏煤油灯,兰的男人躺在床上,脸上也被蒙了一层白布。奶奶掀开了那块白布,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了自己的爹的脸上骨瘦如柴的外形,看了就让人难受,让人揪心。院子里站了些在那里帮忙的人,天黑了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康大娘天黑后就站在灶火屋里收拾着做着饭,做好后就劝着兰和奶奶吃点。兰和奶奶没有吃,两个哥哥和爷爷吃了几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干活帮忙的人也都没有留下,各自回家。收拾完之后,康大娘又走到兰和奶奶的身边劝了劝,兰和奶奶交代了让康大娘也早点回去,推辞的康大娘被拉着手的奶奶送出了门。大门被关上了,夜也深了,只有奶奶家还亮的灯也吹了,这天晚上兰和奶奶就趴在兰的男人的床边睡着了,爷爷和奶奶的二哥就躺在了地上睡着了。
夜很深,人很静,寂静的深夜可以听到外边墙角跟,野草中,草虫的叫声,叫声饶人心乱,也扰乱了兰这一家难眠的梦。
第二天上午就被村上人做了棺材,中午的时候,兰的男人就彻底去了另一个世界,一家几口人哭的死去活来,帮忙的人围观的人,瞪着眼睛同情的目光看着这样一家人伤心难过的样子也忍不住地落下了泪水。还有的在拉着挽着兰和奶奶,可是哭得两腿瘫痪的两人,鼻子一把泪一把地往下流,仍然直不起身子。忙完了,平平的土地被堆起了高高的土堆,这土堆里带走了一家人的思念,也埋葬了一家人的痛苦。
下午了,奶奶和爷爷并没有回去,而是帮着兰整理了一些东西。奶奶和兰拿着兰的男人还未吃完的药,两只手却久久地没有放下,还有一些吃过的药包,也都放在了一块。晚上,兰和奶奶也睡在了一块,两个人像失散多年的母子,情同手足。
天又亮了,太阳又出来了,这一生中,悄无声息的每一天都带走着人们的容颜,无声无息,却又不可抗拒。爷爷和奶奶被兰说着赶快回去,两个孩子还在家呆着,可是奶奶并不想离开现在的兰,害怕她,担心她会出什么事儿。太阳升高了,清晨的雾气也被蒸发完了,阳光照得人身上也暖和的发热,奶奶和爷爷回去了,俩人回得依别,回得不舍。
一路上爷爷是走在奶奶旁边的,爷爷还像是位大哥哥,看着小妹路上不时地流出泪水,爷爷就会感到心酸,有种苦楚一直说不上来,也劝不了奶奶节哀顺变,安于后世,就那样一直走着,走到太阳漫到头顶,走到汗像泪水一样地流下来。到家了却又不见两个孩子,奶奶没有说话,又要出院子,爷爷看得出来就给奶奶说:看看巧嫂家有没有?奶奶走到巧奶家的院子外,就听见几个孩子的声音。巧奶今天没有上地,是领着几个孩子在家玩的。奶奶走进院看见了自己的孩子,孩子也看见奶奶就跑了过去,像隔了几天几世一样哇了一声就哭了,而爸爸大一点则站在那里没有动弹,巧奶从屋里出来还以为几个孩子又打架了,一看是奶奶会来了就忙说:贤妹你回来了!奶奶嗯了一声,一抬头看到了自己的闺女鲜红的小手,奶奶摸了一下,孩子却哭得更厉害,巧奶走到奶奶身边说起了这件事。
十八
按说刚四岁的孩子也正是开始端碗吃饭的时候,中午芝(爷爷的母亲)给两个孩子一人盛了一碗让自己端着吃,谁知道汤热的碗烧着了姑姑的手,姑姑又赶紧弯下腰放到地下,可是凸凹不平地碗又歪了,饭也洒了,就把姑姑的手烧着了,为此芝还嚷了姑姑一顿说遭蹟了一碗饭。巧奶又说昨天就把两个孩子接了过来,晚上也睡这了,没有让芝管。巧奶说着好像在夸自己,但奶奶看的出来,巧奶夸不夸,她照顾了自己的孩子都是感激的,于是奶奶又哄着孩子说: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巧奶给奶奶叫到了屋里,各哄着各自的孩子,可是两个人的话语却明显少了许多,巧奶不好意思问,奶奶也不想难过地提起,只是在奶奶的感觉中更对巧奶和她的孩子更好了。
快六岁的爸爸和别的孩子比起来听话多了,有时还会拉着妹妹的手跟在爷爷或奶奶的屁股后。但也有不听话的时候,比如,在爷爷拨着算盘算账的时候,爸爸就闹着要算盘;还有时爸爸玩闹似地跑过去,趴到爷爷的腿上,将爷爷都快算成的账弄的一塌糊涂,搅得乱七八糟,而很生气的爷爷就会支开爸爸撵他到一边玩去。
冬天了,大地都盖上了厚厚的棉被,人们也穿上了厚厚的棉袄。会玩的爸爸会跑到雪地了踩雪,两只小手冻得通红通红还要抓一把雪,还有姑姑,刚会玩儿的她也要撵着爸爸一起出去玩耍,通常这个时候,奶奶爷爷就会把爸爸叫回来,就算出去也是抱着她们串串门子而已。
雪下了一场又一场,大大小小的场数显得比往常格外地多。还有地里下的霜和结成的冰,仿佛也冻结了奶奶那一颗心。失去亲人的心痛也渐渐地忘掉了,日子也逐渐恢复到以往的那个时候,新年的气氛快到了,村里的人也热闹了,地里也少了往常人们忙碌的身影,现在也准备着新年的物品,等待着在这一段时间好好休息也好好串串亲戚,走走朋友。
长大的那一代孩子们在过年的时候似乎也没有失去童稚的时光,不过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天亮就起来拾炮,这个时候也就是他们自娱自乐了。而爸爸呢?也许因为村上没有和他同龄的人或比他大一点儿的孩子们和他玩,疯玩、热闹的情形自然也少了,不过这个时候能吃上白面馍和红枣红薯,火烧已是爸爸最乐的事了。
贴完对联,奶奶就收拾着包饺子,站在一旁的两个孩子却很听话,奶奶左手拿着面皮,右手夹着饺子馅,两手一捏,就是一个好看的饺子。爸爸看着奶奶的动作,伸手也想做,却被奶奶说了回去。没办法,爸爸只好伸着几个指头模仿着,这个时候奶奶会搲一口白红萝卜搅好的馅,一个孩子给他一口,于是两个孩子嘴里嚼着又香又脆的饺子馅,头一扭就跑出了门去。
该吃饺子了,天好的时候人们还会聚到一块,或三三两两的几个人也行,各自吃着自己家包的饺子,一个碗里一样,一个碗里一个味,特别是那些舍得的老太太或媳妇们,饺子馅里浇的都是油花花的,像奶奶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爸爸这两个孩子吃起来也特别的香,小小的肚子撑得鼓鼓的。吃饺子的时候,还会到一些老大爷们或老太太们,他们会开着玩笑,对村里的小孩子们念顺口溜,指着小孩子们一遍又一遍的说:
芨荠菜,包扁食,
包的扁食那小妮不得吃
小妮瞪眼
给小妮盛一大碗
小妮跺跺脚
给小妮盛一大锅
而人们还会将它们改一改:
红萝卜,包扁食
包的扁食那小娃不得吃
小娃瞪瞪眼
给小娃盛一大碗
小娃跺跺脚
给小娃盛一大锅!
姑姑和爸爸就是这样被村里人或爷爷奶奶说着,玩一会了,就会夹一两个扁食放到他们嘴里,这时的小孩们就再也高兴不过了。
过完年,人们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各行其事各做其活。天重新又热了起来,身上的衣裳被大人和小孩一件一件的往下脱,脱得早了或穿的晚了都会着凉,姑姑就被这感冒过一次,不过治得早,被村里老人们的偏方治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