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战以三河军战败告终,而武田军却没有继续进击,但又因武田信玄于次年二月忽然病重,甲州军西征的步伐被迫停止,不久,武田信玄病逝,武田军最终退回甲州。”白衣人不紧不慢地讲述到,在旁的上野城城主榊原道雪似乎仍未明白事情的因果,故站着静默不语,等待对方进一步的讲解。
厚厚的黑云渐渐散去,满天的星辰再次闪耀出璀璨的光辉,天空犹如一脉清澈透净的溪流般洗去了那弯新月凄厉的血色,只有皑皑细雪依旧无声地降下,直到茫野皆白。
“多亏了那柄“浅竫”,在临死的那一刻,我仿佛被一股强大的引力吸进了剑中,灵魂得意寄附,不至于四散飘荡。如你所见,附有我灵魂的那柄剑被武田军的高坂昌信带走,一直摆放在海津城本丸内,此后平安无事地过了十年。我虽被困剑中,不能像往日那样自由行动,确实空虚寂寞,但时常窥视高坂那家伙的生活倒也能消磨时光,很快,我便习惯了这样的状态。在天正十年三月,主公与织田军一同进击甲州,因为当世奇才武田信玄的离世,而其子武田胜赖治国无方,甲州军在休养生息十年后的三河尾张联军面前完全不堪一击,武田势力从此灭亡,一众家臣亦树倒猢狲散。此时已经成为一柄剑的我也随即被高坂昌信以五百贯的价钱卖到民间收藏家的手里,如此几经转手,又过了约有三百年。”白衣人顿了顿,宽袖轻挥,苍辰夜雪刹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车水马龙的市集。
或是举伞,或是荷物,或是乘轿的路人穿梭于杂乱的市井之中。
这是一八七九年的横滨港,此时日本正处于西方文化的大浪潮中,每年数以千计的欧美船只在这里的港口靠岸,一批批西洋货物及军火从海路运抵日本,同时亦有大量的古董、书籍以金钱交易或等价交换而被带走。众多的欧洲人才被日本政府邀请,提供帮助或作为顾问,促进日本新政策及经济发展,因此,来自各国身穿洋服的西方人在大街上屡见不鲜。
日本的门户在德川幕府长达近三百年的封闭后被重新敲开,文化的剧烈融合导致这一时期出现极多的洋日混杂的事物,传统思想亦受到新思潮的日渐侵蚀,但这又是不可抗拒的历史趋势。
白衣人和榊原道雪站在石栏上,似乎来往的工人都没有发现他们,各自忙于搬运沉重的商品。
上野城城主忽然被带到这个嘈闹且陌生的时代,不禁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他到处张望着那些对他来说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新景象,流露出一副惊叹的神情。
“这时候的朝廷已经立法废除旧有的武士制度,所有武士都被勒令割去发鬓,并严禁携带兵器上街。被西方枪炮取缔的武士剑在此时失去了原有的实际意义,众多武家便将其作为交换钱财的商品贩卖,而欧洲商人则看到了其潜在的价值,被视为重点收购对象之列运回西方。
“这名法国商人将那柄“浅竫”连同我从当时的一个兵刃收藏家手上购走,从此我便流落异国他乡。”说罢,白衣人举手指向左边十多米外登船踏板上的一名大约四十岁的绅士。
只见那名绅士身材高挑瘦削,头上的金发微微卷曲,带荷叶边领口的衬衫和量身剪裁的高级西服都能显示出此人优雅不凡。绅士边催促着岸边的工人搬运货物上船,边不时掏出胸前的金怀表查看时间,似乎在等着重要的人。身旁的短发男士则忙于翻译绅士的话,神情激动,连喝带骂,仗着懂几句洋文便耀武扬威起来,被他呼喝的搬货工人显得既无奈又不屑。
金发绅士又向那名负责翻译的男子询问了几句,脸上露出焦急的表情,几滴汗水沿着耳边的发髻流了下来,他掏出丝质手帕擦了擦。
那名翻译听完后便匆匆忙忙地往市集跑去,插进人群中瞬间没了踪影。
待工人将货物都装点好后,仍未见那个翻译回来,绅士急得面色涨红,站在岸边直跺脚。
一名管家衣着打扮的老头快步从船上走下来,走近绅士,低着头诚惶诚恐地对他说道:“杜兰德先生,船长说马上要起航了,风向怕是要变了,若是顶风的话就难以出海了,再等到下次转风估计最少要过一个星期。”
绅士用懊恼的眼神瞪了他一下,但随即又缓和了下来,“好吧,告诉船长,马上准备起航吧。”他失望地转过身,随在管家之后走上了踏板。
“杜兰德先生!杜兰德先生…货到了!”那名翻译突然出现在市集中,他焦急地跳起来,尽量让绅士在人群中看到他。
绅士停下了脚步,扭过头,发现了那个呼喊他的人,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神情,当他快步走下踏板时,那名翻译也气喘吁吁地跑到了他面前,身后是一名身穿武家服的秃头老者。
老人面色红润,顶额泛着油光,岁月的风霜将他留至胸前的一绺长胡漂上了雪一般的颜色,实属一副仙风道骨的容貌。只见他怀里托着一个长条布包,布包上的黑色绸缎用金丝线细致地绣出华美的花纹,由此可见内里的物件肯定是价值不菲。
杜兰德先生满脸欣喜地迎了上去,对老人像模像样地作了个鞠,双眼却始终盯在那个布包上无法将视线移开。
“您让我帮您寻找的那柄名刀工长光先生的归隐之作,我带来了。”老人居然在赶来后仍然气息平稳,语速缓悠地道出了这句话,他微弯身躯,将怀中的布包向绅士奉去。
杜兰德没等翻译男子将老人的话转达完就匆忙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物品,他掀开外面的绣花包布,见到了那柄古旧的剑。
深沉凝重的降香黄檀木剑鞘上的木纹像松烟墨作的山水画一样缥缈萦回,摸着光滑而又富有质感,卷柄的缠带用上了极好的红色纯绵下绪,上面暗红发黑的血迹及油污充分地表明了这柄剑过去的战争痕迹。
杜兰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手慎而重之地握在剑柄上,抽出了那柄曾经血刃无数武者的名剑,肃杀的剑刃在阴沉的天色下隐约泛着蓝光,他整个人仿佛在一瞬间就被这柄剑牢牢吸引住,他凑近去细看刃上如同白雾一般的匂,因为这是一把武士剑品质优劣的重要判定标准。
老人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知道这次的买家是个懂剑之人,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绅士把剑重新收入鞘中,再用黑包布盖好,递给了从船上跑下来正欲催促的管家手里,管家愣了愣,没有作声,接过布包退在一旁。
杜兰德从怀中掏出厚厚一叠早已预备好的钱币,双手交给卖剑的老者,又恭敬地作了个鞠。
老者看了一眼,没有数,直接放进袖中,对绅士还了个礼。
杜兰德感到有些奇怪,便向他问道:“先生不用数一下么?”
老者轻轻地笑了笑,转过身往人群走去,“爱剑之人岂会欺骗?”用的居然是法语。
翻译似乎被吓了一跳,脸色一红,对绅士行了个礼后,便匆匆跟着老者而去。
灰绿色的船帆被风吹得鼓胀,这艘远渡而来的商船在一个平凡的黄昏踏上了回程之路,却带着一份绝不平凡的稀罕之物。
“之后那柄剑成为了杜兰德家的传家之宝,连同我们的那套甲胄一起供放在他大屋的书房里。”白衣人目送着那艘在落日下远去的商船,淡淡地说道。
榊原道雪听后极为惊愕,“你说他把我的那套盔甲也一起收藏了?”
白衣人点了点头,“是的,他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从一名年老的本多家后人口中听闻了那次三方原战役的故事,得知曾有一名将军为了让主公顺利撤退,不惜牺牲自己来引开敌人,大为感动,于是开始从不同途径打探那位将军遗物的下落,经过多次借来日贸易之机,找寻甲胄和“浅竫”,最后终于如愿以偿。这是我后来在他向朋友介绍盔甲和剑的时候得知的。”
榊原道雪望着已经远得只剩一个小黑点的商船,面上不禁露出了几分赞许之色。
白衣人默不作声,闭起了那双灰黑色的眼瞳,眉间一皱,天地万物在他身后再次急速变化,榊原道雪眼前所见的一切景物都旋转扭曲在一起,让他忽然觉得一阵目眩,身体也随之因为失去重心而不自觉地往前倾倒,原本所站立的石栏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脚下的一片虚无,整个人头往下地朝着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黑洞跌坠下去,他想拼命地抓住些的什么能让他停止下落,却又觉得全身忽然虚弱得连动一下手指头的力量也没有,只能就这样任由自己一直往下掉,此时眼前已经看不到任何光亮,只看到一圈圈的灰朦向着原本作在的方向往上升,而自己仿佛跌穿了千百重地狱,无数鬼魅的影子与他擦身而过。
那是幻觉么?还是自己已经死去,所以才跌到奈落深渊?就这样无缘无故的?
不,他仍能感觉到细微的触觉,冰冷的风由下而上吹刮着他的脸庞,每一下都像锋利无比的冰刀划开他的皮肤,切断他的肌肉,流出的鲜血又瞬间被极冷的寒风所冻结凝固,身体渐渐变得像石头一样麻木。巨大的恐惧感迫使他张尽了口,残余的最后一点意志驱使他要呼喊出些什么,他用尽所有的力气,终于从喉咙里嘶扯出有如锈铁崩碎般的尖吼。
榊原道雪忽然觉得身子一沉,像是被人从半空中拉紧了似的,全身仿遭雷击,一下子又苏醒了过来,恢复了力气。
他缓缓地睁开眼,看到满地枯黄的落叶,知道自己已经确实地落到了稳固的地面,而且居然毫发无伤,才松了一口气,他用手支撑起那半跪着的身体,重新站立了起来,四下打量,发现此时身处在幽谷之中。
上百棵数人不能合抱的古老大树顶天而立,茂密的枝叶几乎遮盖了整个天空,突兀的树干上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又被从黑暗中伸出、像剧毒青蛇一样的蔓藤缠绕着,巨大的树冠被清劲的山风刮得像海洋般层洄叠涌,插缝而落的阳光犹如闪烁的水晶碎块,让他彷佛置身于一片奇茫幻境之中。
不远处传来的水礴之声充耳可闻,甚至从皮肤上就能感受到那弥漫的湿润水汽。
“跟我来。”不知何时出现的白衣人突然从背后走到他跟前,木然地说了句。
榊原道雪约莫能猜到又会是让他看什么情景,于是便没有发问,跟在白衣人身后走了过去。
两人便一前一后地来到瀑布旁的一棵大树下站着,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事情的发生,榊原道雪经过刚才如历地狱一般的跌坠,觉得双脚略微有些酸软,就趁着身边的大石块坐了下去。
几片被凉风吹落的枯叶在缕缕阳光下犹如飞舞的蝴蝶般挥拍出阵阵金黄的彩耀,打散了那水潭上方氤氲的彩虹。三河一带虽不乏妙色山林,但如此斑斓壮阔的美瀑却是这位上野城城主所未曾见过的,他抹了抹脸上沾上的水珠,挥在脚下没过脚面且早已湿透的落叶上,发出了几声并不悦耳的细响。
榊原道雪抬头望了望白衣人,见他双目平视,脸上没有半分表情,若不是看到他身上微微拂动的长袍,多半会以为这是尊立在山林的石像。
风静了下来,山谷中除了水花激溅之声外,一片寂静,整个森林都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像是等待着暴风雨的降临。
但此时晴朗的天色绝不可能如此骤然地变化,就连偶尔飘过的几朵白云也是如此地透澈光亮。
就在榊原道雪开始觉得疑惑时,忽然从远处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声响,似是小动物穿梭在落叶堆中,枯叶相互摩擦断裂,发出“唦唦”的声音。但他细听之下,又发现声响急促而有节奏,而且距离越来越近,长年的征战使这位勇武的将军也具备了敏锐的听觉,丰富的经验和直觉告诉他这绝对是一名身形矮小的男子跑动的响声。
榊原道雪下意识地快步隐藏到树丛的阴影之中,极轻极迅捷的步伐竟然在厚厚的枯叶堆中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他深知凭对方的能力不可能决察到自己如此细微的踪迹,于是便半蹲在地上侧耳细听。正当他凝神等待对方出现时,肩头却突然被人用手拍了一下,这一突如其来的接触使他不得不大为惊愕,他猛地将肩头一沉,屈身旋转退开两米有余的距离,右手同时已握住剑柄,抽出了半截兵刃,随时都能发动必杀的反击。这一系列的动作犹如行云流水般连贯,不带半点停滞,在三河势力里也只有为数不多的顶尖武士能有这样的身手,这样连思考的时间也没有的躲闪反击技巧只能是历经数百场生死决斗后自然形成的肌体反射。
但当他看清楚对方时,却又将抽出的大半截剑刃收回鞘中。
“你无需躲藏,他根本看不到我们。”说话的正是白衣人。
榊原道雪不禁为自己的过分敏感而觉得大为尴尬,其实他应该知道,能毫无声息地靠近自己的世上也只有白衣人这样的鬼魂,而且在横滨港口的时候,他就应该明白路人看不见自己这个事实,他边嘲笑着自己的大意,边转回身去朝着那个在树林中奔跑之人的方向望去,继续等待着对方的出现。
很快,一个人影摆脱了黑暗的密林,暴露在微弱的阳光之下。果然不出榊原道雪所料,那人是个个头不高的瘦弱小孩,约莫十三、四岁,一身黑布衣上沾满泥巴,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打在额前,急促的跑动使他脸泛桃红,不断喘着粗气,但从神色间可以看出他此时内心的兴奋之情,像是获得了什么心爱的宝贝似的将一个长条布包紧紧地抱在怀中。
直到将近水潭边时,他才止住了奔跑的脚步,将怀中的布包放到了潭边的大石上,急不及待地掀开了黑色的包布,取出了内里之物。
那是一柄武士剑,一柄曾经斩杀无数武者,征战疆场的名刃,此时却居然落到一个黄毛小子手里。
躲在树丛阴影里的榊原道雪禁不住綳实了拳头,暴涨的青筋凸现起来,“偷剑的小贼吗?”他不由得皱紧眉头瞪向白衣人。
“不,他是杜兰德的曾孙,杜兰德·劳伦迪乌斯最小的儿子,而且…”白衣人没有看他,依然直面前方,却只把话说了一半。
榊原道雪也不是爱追问的人,白衣人不愿把话说下去,他便只好继续观望事态的发展。
那个棕黄色头发的瘦弱小孩把长剑举过头顶,在水潭边欢快地跃跳起来,完全不理会地上粘湿的泥叶浆满了裤脚,他像是收到了企盼已久的生日礼物,完全忘乎所以,不停地转着一个又一个舞圈。忽然,那小孩像是被什么拌住了双脚,一下子跌坐在枯叶堆中,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身体不断地往下沉,原本红润的脸色顷刻变得铁青,他放开了手中的长剑,整个身子往前扑腾,拼命地爬向身旁的大树,但他瘦弱短小的手却始终没有捉住任何能够阻止他继续下沉的物体,转眼之间,便被那死亡的沼泽淹没,不剩半点痕迹。
“这是杜兰德家唯一的子嗣。”白衣人看着那柄名刃消失在泥沼之中,却依旧不为所动,“之后我便随同那柄“浅竫”一直被埋在这个潭边的沼泽里渡过了不知多少个春秋,就在我以为会和枯叶一起腐烂在暗无天日的深坑时,那个人却突然出现了。”白衣人一直平淡的语调中竟然夹杂了一丝兴奋。
“那个人?”榊原道雪觉察到事情终于迎来了转折,心中的所有疑问都将得到解答,也随之好奇起来。
“如你所见,其实我现在只能说是一个灵魂,并没有什么能力,让你看到的一切景物,也并不是真的穿越时间地域,只是我通过你的精神直接传递给你的信息,就像现在一样,我的话,也只是灵魂之间的直接沟通,而不是真的让你从感官上听到,与其说“不是”,倒不如说“不能”,因为失去了肉体,灵魂也只是单纯的残余能量而已。”白衣人转过身来,正对着榊原道雪,但居然如他所说的那样,他嘴角闭而不动,却又让对方清晰地“听”到了他的话语。
榊原道雪深邃的眼神黯静下来,手指不经意地刮着下颌的胡渣,沉默着思考白衣人所说的话,虽然一时间不能完全理解,但终究也明白了几分。“那么你所说的那个人?”
白衣人右臂一扬,薄如蝉翼的宽长衣袖只是随意地一略,竟然带起了满地的枯叶泥尘,一瞬间像旋风般席卷而起,纷飞絮乱的碎屑让榊原道雪不得不用手遮挡住口目,但很快,狂风又静止了下来。
眼前的白衣人已经不在原地,榊原道雪跑前两步,也没有找到,但当他走出树丛时,却看到水潭边多出一站一跪的两名青年。
只见跪着的那名青年脑后扎着发髻,神情肃俊,手里托着自己的那柄“浅竫”,仿佛是武士的受剑之礼那么庄严,整个山谷的气场在此刻都凝聚在青年和长剑上,不知道是幻觉还是受到白衣人的影响,他竟然看到青年和长剑上散发着淡淡的蓝光,而且空气中夹杂着的细微光粒也逐渐聚拢到他们身上。
长发青年忽然拔出了“浅竫”,山谷里的光粒一瞬间全都灌注到剑刃之上,淡蓝色的光芒强度顷刻达到极致,但榊原道雪却完全不觉得刺眼,只是觉得极其柔和、温暖,像是熟睡在母亲怀中那样亲切。在一片极亮的蓝光中他依稀地看到一个魂魄像烟雾般从剑刃上旋扭而现,飘逸的白发与长袍犹如银线般闪泽扬耀,抬头仰身舒展,像是被困多年破牢而出的魔鬼,但却又清透明净得犹如天神一般。
那个光影忽然闷叹一声,望向了握剑的青年,而对方似乎是因为看不到那剑魂,却听见了诡异的声音而吓得松开了手,那柄“浅竫”因而被摔落到墨黑色的岩石上,立刻分崩离析,那剑魂以及山谷中的所有光亮瞬间有如碎裂的晶镜般散落于空气之中,时间在此刻彷佛停止了一般。
就在不远处的榊原道雪居然能看到破碎的光片在半空缓慢地旋转、掉落,让他觉得自己就像身处在虚幻的梦境之中,这一切,都美得那么的无暇,那么的圣洁。
随即,所有的淡蓝光晶突然化作了无数疾射的箭矢,针雨一样同时刺进了长发青年的体内,继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整个山谷也随即轰鸣震荡起来,头顶的天空出现了暗黑色的巨大空洞,无数道裂缝从空洞中蔓延开来并迅速地扩大,原本光亮的蓝天与飘动的云朵,还有那遮天的巨树都被漆黑的裂缝撕开扯碎,发出犹如碎瓦般的刺耳声响。
榊原道雪甚至觉得所站的大地也同时剧烈地摇晃起来,他惊恐地低头望向脚下,发现本来满地湿润的枯叶此时居然全部燃烧起来,耀眼的火花不断吞噬着已经烤干的叶片,熏黑的浓烟围绕在他周围急速旋转起来,脚底的枯叶顷刻被燃烧殆尽,露出了沸腾的泥土,赤红的熔浆像网一样布满大地,但他居然丝毫没有感到炽热,一个同样的黑洞在足下扩展开来,所到之处的熔烫大地都像是洁白的宣纸被倒上画墨一样,顿时染成乌黑一片。
很快,天空的裂缝便和地上的黑洞互相靠拢接连起来,就在最后残余的一点光亮都被黑暗完全湮灭之时,榊原道雪忽然像被雷击一般,醒了过来。
红樟木制成的窗框外依然是漆黑一片,身旁的侍女还在熟睡,榊原道雪看了看墙角的蜡烛,好像并没有燃去多少,这仿佛是一个永远不会过去的黑夜,明明已经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但其实只是很短的几刻钟,重重叠叠交织的梦境已经使他无法分辨现实与虚幻,头颅痛得像要炸裂似的,他抱头蹲坐在席被上,使劲咬着牙,竭力忍受着这种比刀刃刺割之伤更甚的剧痛,抱着头的手臂上满是冷汗,指甲也因为过度的用力而快要陷进头皮里。
许久,痛楚才渐渐舒缓下来。
“果然是梦么?”榊原道雪叹了口气,“但也太真实了。”他从没有作过这样能使他自己把每一个细节、所听所讲的每句话都记得如此清晰的梦,这已经是超越了梦的感觉。他摇了摇头,重新铺好身上的被子,又欲安睡,就在他躺下去的一刻,却突然发现那个熟悉的白影又再次出现在枕边,蹲坐着,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在这里,吓得他慌忙坐了起来。“怎么又是你?”榊原道雪指着他问道。
白衣人微微转过头来,深黑的眼瞳半闭着,没有半分神采,只是映着昏暗的烛光,发着淡淡的橘色。“你不是应该有问题要问吗?”白衣人的嘴唇紧闭着,但却又说出这样的话。
榊原道雪怔怔地看着他,半响才回过神来,将刚才所见的每一幕都重新在脑海中回想了一遍,浓黑的眉毛略略皱起,刚毅的脸庞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棱角分明。“对了,关于最后的那个青年,之后怎样?与我又有何相干?”许久,他才睁开眼,缓缓地问道。
“其实关于他,我也不是很了解,我只是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寻常之人,当时在他抽出“浅竫”的那一刻,我彷佛听到剑发出汹涌的声音,像是两个相同的空间相互吸引,“浅竫”的魂力居然因为远远少于那名青年体内所蕴含的魂力,而被他所同化吸收,本来我以为失去了附着之物的我是应该可以重获自由的,谁知道当我呼气叹息时,那人听到了我的声音,吓得放开了握剑的手,那柄历经数百年腐蚀的古剑在抽离剑灵之后已经变得形存实朽,摔在石上就立刻灰飞烟灭,但与此同时我也跟随“浅竫”一同被扯进了那个人的体内,不过幸好,我可以像现在这样随意地进出,不再是以前牢狱那样的苦闷,甚是可喜。”白衣人的话一字一句都明若观火地传递到榊原道雪的脑中,而对方也已经逐渐习惯这样的沟通方式,于是认真地倾听着,不时点头示意明瞭。
窗外的夜空此时也不再是一片漆黑,浓厚的乌云被风吹开,风甚大,城下的榆树也被吹得“唦唦”作响,皓白的满月如玉镜般晶亮,照着精雕的樟木窗饰,映在发白的竹席地板上,衬出一份别样的安祥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