榊原道雪惨叫一声坐了起来,发现原来是个恶梦,他看了看身边的侍女,还在甜睡正酣,淡红的小嘴微微上扬,似乎好梦连连。
他轻轻地替她盖紧了被子,柔柔的烛光照着侍女粉嫩的脸蛋,榊原道雪笑了笑,又欲安睡。
就在他躺卧的一瞬间,他余光扫到左边有一团灰白色的物体定在那里,就在他身旁。
“幻觉,一切都是幻觉。”他赶忙紧闭上双眼。经过刚才恐怖的一梦,那骇人的情景已经深深地印在他脑海,他一眼也不敢再望,生怕会见到那些妖邪鬼怪。
可偏偏他越不想看,就越是觉得头部好像不受控制地往那边转,他拼命地想扭过头去,但那力量却像铁钳般死死地掐着他的头,非让他看不可。
“闭着眼就没事了,千万不能看。”他心里不停地提醒自己,但眼皮居然也开始变得不听使唤,一线一线地睁开,直到完全看清了那团物体。
那是一个人,一个灰白长发的人,身上披着白色长袍,跪在地上,散发着淡淡的蓝光,而那人的样子和身形竟然和他一模一样。
榊原道雪像大声尖叫,唤醒身边的侍女或者就在房外值夜的守卫,但喉咙却被死死地掐住,发不出半点声响。
他想拍打地面来制造动静,但连身体也完全动不了。
“我就是你。”那白衣人幽幽地吐出一句,“我就是以后的你,不要慌,让我慢慢地告诉你。”
风透过西侧的木边小窗吹了进来,白衣人的长袍轻轻地拂动着,有如幻影。
“那是元龟三年,也就是三年之后,你会跟随主公与上洛的武田信玄军在滨松城外的三方原交战,而我方大败,我,也就是你,将会像你之前看到的那样,死于三方原一战。”白衣人顿了顿,目光似乎转向了屋角的烛台。
此时的榊原道雪似乎平静了下来,虽然还是动不了,但已没有刚才那么惊慌。
他感觉到脖子上的力量渐渐变轻了,已经没有之前那样被死死掐住,榊原道雪喘了几口气。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他还是不明白白衣人的意图。
白衣人跪在那里没有动,只是把目光收了回来,严肃地看着榊原道雪,“因为我终于找到了改变这个命运的方法。”说完,他似乎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幽幽地笑了起来。
榊原道雪觉得莫名其妙,但也开始有几分相信白衣人的话,况且,谁不想延迟自己的死亡呢?于是他便追问下去“什么办法?”
“这首先要从战死的那个时候讲起,我刚才向你提过,那是元龟三年。”
榊原道雪觉得眼前忽然一片光亮,又回到刚才的那片荒野,但不同的是,地上没有了尸体,取而代之的是数万名武士组成的军队肃立在台地两边的山坡上对持着,显然是即将开战的架势,左边的山坡上的军队在人数上明显要远远少于敌方,大约只有数千人,而且所在的地势较低,无论在人数上还是地理上都处于劣势。军队正中央高高地飘扬着榊原道雪再熟悉不过的葵形马标,那是主公德川家康的家徽,两旁自然就是酒井家、本多家、平岩家等一众将士的马标,而榊原本家和分家的马标则在队伍的西侧。
德川军在山坡上稀稀拉拉地摆出了“一”字,从轻薄如绢的两翼可以看出那是“鹤翼”阵形,而另一边位于较高山坡上,人数为家康军三倍之多的武田信玄军犹如鱼鳞般层层密布,滴水不漏,中间部分突出,形成“人”字形,这是和“鹤翼”相对的“鱼鳞”阵势。
鱼鳞、鹤翼,无论术语本身或是语义,皆是出自中国的兵书。当时的将领一般不会自创什么兵法,而是依照当时的地形和人数,以及对方的阵形来临时从几个固有的阵式中挑选其一。在日本长期以来的相互交战中,已有若干阵形被固定并继承下来。鱼鳞阵能让人体会到战争的美感,这种密集的队形有利于突破敌军的中央部分。而家康军的鹤翼阵犹如白鹤亮翅,呈一字展开。鹤翼行数不多,故中间易被攻破,而两翼却能迅速包围敌人。四周围住敌人是最容易取胜的阵式。可在这三方原一战中,以家康军仅为敌方三分一人数的情况下,以鹤翼阵迎战是相当不明智的。
榊原道雪看到此情形暗叫不妙,心想怎么主公要和人数差距如此悬殊的武田军交战呢?而三方原位于远江一带,离三河的冈崎主城还有一段相当远的距离,大可以将决战的地点定在本军熟悉的三河境内又或者直接在城中防守,虽然对方人数众多,但要攻城的话,敌方也未必占到多少优势。
“日将西斜。”
此时已是午后二时,正值昼短夜长的冬季,这一时刻对于开战未免有些太晚。
三河大名德川家康正竭力地按捺着心中的焦躁。
而立之年的家康在大敌当前的情形下明显有些慌乱,他再次习惯性地咬起指甲,丝毫不像赫赫有名的英雄豪杰。
由于三河一直处于众庞大势力包围,导致天生谨慎多心的家康长期精神紧张,身为拥有五十多万石领地的大名的他,完全不像其他大名那样圆润丰满,相反地颧骨高耸,双颊消瘦,在虎豹般的武田信玄面前,家康犹如一只无力反抗的小兔一样流露出了一副哭丧的表情,未战,胜负已分。
两军就这样一直对持了两个时辰之久,夕阳偏倚而落。
前来支援的同盟军,织田信长的三千尾张武士队伍已经开始举旗不定,人马嘈杂,彻底露出败北之相。
这支尾张援军由名闻天下的佐久间和泷川两将率领,但基于主公织田信长在临出发前吩咐过此战无须过于拼命,加之两将认为家康不过是与自己身份相当,隶属信长的小势力头领,在和自己利益并无太大关系的情况下,根本不用在意胜负,甚至在势头不妙时,更是可以逃走撤退。
德川家康与众将领对此无不感到万分失望。
昔日姉川大战时,家康同样是在毫无利益的情况下帮助织田信长讨伐由北近江的浅井氏与越前的朝仓氏组成的北国大军,三河武士坚守一翼,不顾死伤无数,在织田军溃败之时力挽狂澜,击败了北国大军,众尾张武士都不可能忘记了家康的恩德。但如今家康有难,尾张的援军却氏一副事不关己,百般不愿的样子,于情于理都显得太不顾及同盟的情义。
德川碍于同盟尾张国大名织田信长的情面而不能对这队援军有任何的训斥,但照此情形,援军一翼便是稍攻即破,着实令他极为难堪。
对面山坡上正襟危坐的武田信玄却把织田一翼的一举一动全都看在了眼里。
“先破右翼。”信玄横臂一挥,先锋部队的小山田信茂接住了令牌。“得令。”
“放饵诱敌。”看着余晖映照下的百余名身披红色甲胄的武田军突然冲下山坡,一旁观战的榊原道雪立即意识到这是武田信玄又在使用他那称为“罩罐之计”的策略,先派出少数轻装快步的前锋佯攻,使敌方误以为己方已经急不及待发动了攻势,发起反击,而己方则在敌军大举进攻前锋部队时再上前一举围杀歼灭敌军,这是武田信玄的一大成名之计。
武田军果然没有往三河武士这边进攻,而是像赤色洪流般涌向了德川军的弱点——织田援军,这是让德川家康既感到惊讶而又觉得是意料之中的事。但他不能下令反击,因为他知道此时绝对不能乱,否则就中了老谋深算的武田信玄之计了。
冲至右翼尾张武士阵前约五十米处的武田军戛然而止,卷起的飞尘扬起数米之高,在烟尘掩护下的武田军随即展开了武田信玄所独创并举世无双的远程攻击——无数拳头般大小的硬石块如暴风骤雨般掷向尾张武士。
当时的日本武士一般没有配备盾牌之类的大形防御装备,所以当面对这等攻击的尾张军只能以臂甲以及头盔对其作苦苦抵挡。
“忍耐,要忍耐。”德川家康此时只能默默祈祷,但他也知道,这队尾张的织田援军很有可能熬不过第一轮的进攻,便败逃。他明白,假如能坚持过第一波的攻势,敌人的先锋部队便会如浪潮般一涌而退。
“一定要坚持住啊!”一旁观战的榊原道雪紧握拳头,身处冬季的他此刻却是满额汗水,显然极其紧张这一战的胜负,因为那关乎他的生死。
白衣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命运是不会因为你的恐惧而改变的。”语气深沉,不乏沧桑之意。他静静地看着远处激烈交战的双方,没有再说话,柔和的眼神在夕阳橘红的映照下显得那么的安详,仿如尘世再也如他无关。
数块乱石连续击在佐久间的臂甲上,他顿时觉得尺骨像是碎掉了一样,痛得他嘶牙咧嘴。
武田先锋队一轮乱投猛砸下来,织田援军已死伤不在少数,看着旁边的部下陆续地倒下,佐久间只好将目光投向另一将领泷川那边,看他情况如何。
只见泷川顶上的新月徽将盔不知何时已被打落,脸上满是鲜血,正抱头到处寻找掩护,估计是撑不下去了。
“恐怕武田军在先锋部队过后便会有主力骑兵大队紧随而至,那时再逃便为时已晚了,反正此战与我尾张无关,来支援三河这帮土猿已是仁至义尽了,再为他们卖命就难以全身而退了。”佐久间认为这时不战而败起码还能保全性命,随即振臂一挥,下令撤军,织田军马上队形大乱,向西、北方的树林溃散而去。
武田信玄间一击奏效,立刻指挥全军大举进攻,阵营里传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战鼓、军号齐响,马蹄震动地面。
织田援军一散,德川家康的鹤翼阵立刻戛然折断,不成阵势。
无计可施之下,他只好下令剩余的全部三河武士冲前浴血死战,但求两败俱伤。
“果然中计了。”高坐在被一片赤红包裹的山坡上,武田信玄清楚地看到三河武士们正不知死活地冲过来,拍着大腿连声叫妙。
信玄下令四子武田胜赖所率领的第二锋部队以及其余人马从左右两边截击,将家康杀个片甲不留。
武田信玄是个百年不遇的军事天才,一生充满着征战与杀戮,他的军旗上写着那四个令人胆破心寒的“风火山林”,指的是“疾如风,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正是他行军作战风格的写照。被称为“甲斐之虎”的他,开创了影响整个日本战国的“甲州流”兵法,赤红色的大军所到之处,战无不胜。
三方原一战终于在午后四时进入到正式交战阶段,两军混战在一起,杀声震天。
“拼啊!为三河武士的荣誉而战!”
大将酒井忠次冲在最前面,带领一小队人马冲进了武田军小山田信茂的前锋队伍里。他长剑一记斜劈,便砍倒了挡在身前的武田军,鲜血从敌方身上喷涌而出,染红了他泛黄的胸铠,这位已经四十五岁的将军完全没有半点的体虚,反而像一只成熟壮健的雄狮般沉稳冷酷,每一击挥出的斩劈都没有落空,重重地砍断一个又一个武田军的锁骨乃至心脉,手中的名刃银光满圆,血花四溅。
数月前武田军攻占了他的吉田城,令他死伤了数千名部下,如今一战,正是他报仇雪恨之时。“冲啊!武田军并非鬼神!”
酒井忠次的勇猛激励了军士,三河武士个个奋勇厮杀,竟将小山田部队逼退了三町远。
眼看就能将这先锋队全数歼灭时,一队全身赤红铠甲的武田军忽然从侧面截杀而来。
“敌方的援军到了,可恶。”酒井忠次喝停了三河军,“交替出战之术,肯定又是信玄那老狐狸的战术”他看着面前多出己方小队人数好几倍的敌军,又看了看身后的部下,握紧那柄伴随了他数十年征战的长剑,举过头顶,目光里闪出一厉绝意,那是三河武士的绝意,不惜以性命换取荣誉的决心!他大喝一声,坚毅地迈开大步再次冲上前去,身后,是同样一决生死的武士们。
榊原道雪和白衣人站在了另一处高坡上看着整个三方原台地大战,能明显地看到德川军的阵形早已支离破碎,各小部队被隔开,分散拼杀于武田的浩瀚大军之中。
仅剩正中的德川家康的亲卫队以及最老练的武将石川数正的队伍还能勉强保持队形。
一大队赤色的骑兵迎面而来。
“是马场美浓守信春么?”石川数正一眼便认出了对方的五叶花马标。
“兵士一律下马,用卧刺式迎击!”面对天下第一的武田赤骑,正面对抗还不如反其道而行之。石川数正令士兵卧地,从底刺割敌方马腹。这是狼的死招,只有最狠的草原狼才敢在能一脚踢碎生铁的马蹄下发出殊死的进攻,这已经是以命换命的战斗了,天下间也只有最勇敢忠义的三河武士才能做到。
但武田军的赤骑能立在群雄割据的战国顶峰,又岂是如此容易被击败的,虽然三河武士甘愿冒着铁蹄碎颅的危险,拼死刺割敌军马腹,但在装备精良,骑术超卓的武田骑兵无情践踏下,顷刻便已溃不成军,死伤大半。
信玄四子武田胜赖率军接踵而至,挥动太刀和长枪来回冲杀败阵的德川军。被冲散的德川军纵使奋力还击,但面对在人数上占了极大的优势的敌军,也已回天乏力。
远处观战的白衣人指了指战场的中央,榊原道雪便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骑人马极快地往前疾驰,穿过了刀林枪海,扬起数丈黄尘,鞍上的葵形马标迎风飞舞。
待他看清马上之人时,不禁大吃一惊。
那正是三河大名,冈崎城城主德川家康,他双拳猛击马鞍,单人匹马直闯乱军之中。
“让我也陪尔等送死!”家康声嘶力竭地疯狂叫喊起来,在杀声震天的战场中居然能清楚地听见他悲壮的呐喊。
身后一匹红马以更快的速度赶了上去,截住了家康,此人正是石川数正。“主君,此战虽败,但假若您保全性命,假日也能东山再起啊!”这位老将说到这里不由得声泪俱下,通红的眼里尽是悲恸。
德川家康看着一同出生入死多年未曾流过半滴泪水的老将此刻竟然如此地哀求,便咬了咬牙,放弃了殉节的念头,勒住马,指挥全军开始边战边撤退。
由武田信玄亲自率领的主力大军尚未出击,肃然耸立的风火山林军旗飘扬在薄暮余晖下的山坡中央。
武田信玄冷俊的面容流露出几丝笑意,他的胜利即将要像夜幕般降临,此时,敌军的存亡就在他的转念之间,只要他一扬手或是一挥旗,便马上能扼杀对方蝼蚁般的性命。
“时机已到。”在他再次抛出令牌的一霎那,就已经注定了德川军惨败的结局。
随着号角声响彻整个三方原台地,武田军全数投入到战场中,昏黄的大地低奏着哀伤的葬曲,无数的悲嚎、怨哎都伴随着喷洒的鲜血沉没在赤色的洪流里。
天色已暗,榊原道雪已经无法分辨两军交战的情况,但他心中明白,己方已败,他望向身边的白衣人,似乎想说些什么。
白衣人没等他开口,轻轻挥动了衣袖,榊原道雪便觉得眼前一阵模糊,又到了另一个地方。
这是那个似曾见过的小山丘,周围被树林所围绕,从天色和到处传来的厮杀声表明大战仍在继续。随处可见三河的残兵败将被大批的武田军追剿,其中德川军中较有名气的数名大将皆已命丧黄泉。
透过茂密的枝叶,榊原道雪看到了不远处的三红叶家徽,那正是自己的部队,而且他知道,白衣人将他带到这里也就是让他亲眼见证自己的死亡过程。
果然,他看到了乱军中那个身穿蔚蓝色铠甲的将领,上野城城主榊原道雪,他曾在梦中见过的自己。
再往远处望去,那葵形的马标就在两百余步开外,从后追来的大队武田骑兵随时都有可能追上主公德川家康,情形相当危急。
敌人疯狂地冲杀着被他们追上的三河武士,锐利的精钢长枪完全无视三河军简陋的甲铠,稍加疾跑的助冲力,便能轻而易举地穿透后背甲板,继而贯穿胸膛,带着滚热的血液激溅而出,然后抽出随身携带的利刃斩下被击毙的三河武士首级,紧绑在腰绳上,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个年代的战争是以个人功名为基础的,功名就是他们战斗的动力,一个功名驱动下的家族或团队就可以构建成一支军队,而最能体现这种功名关系的就是在交战时,砍下敌人首级,留到战后让大将亲自检阅并命人进行记录。当然,首级也有价值的大小之分,比如砍获一名将领的首级所得到的奖赏往往会是砍获普通武士首级的数十倍,而且,这并不止是个人的功名,在同一势力下,每个家族的领地分封及势力地位等都取决于家族成员在每场大小战争中所立的战功。
在这种情况下,当时的武士在交战时便形成了集体的单打独斗的战斗形式,以避免出现砍获首级的分配问题。
殿后的三河武士很快便被赤色的洪流逐渐掩盖,敌方距离主帅德川家康的部队只剩下八十步左右,假若再这样下去,三河军将会覆灭!
“只能这样了。”那名身穿蔚蓝色铠甲的将领咬了咬牙,“上野武士跟我来!”他大喝一声,指挥自己的部队转向西面的山坡,离开了向北撤退的大部队。
这无疑是寻死的决策,在被大量敌军追杀的情况下脱离主流大队,敌方肯定会优先选择追杀全数歼灭机会极高且反击能力较弱的小部队,这就是所谓的利害权衡。
但对于三河武士来说,这却是最能体现忠诚和荣誉的决策,牺牲自己,保护主公,这可能是每个三河武士心中最渴望得到的结局,因为以这种方式战死,对于自己的家族来说意味着能获得极高的荣誉,在势力里拥有更多的领地,更高的地位,而且,假若主公战死,势力将有可能一蹶不振,很快便会被其他强大的势力吞并,届时,家族将失去一切,相比之下,个人的生命便变得微不足道。
果然,大量的武田军追兵很快就发现了这队脱离大部队的兵马,虽然武田军的主力部队仍在追击德川家康,但冲在最前面的赤骑基本都被吸引到追赶这边的小分队来,大大地减轻了三河军撤退的压力。
然而,逃向西面的上野武士小队立刻就遭到举世无双的赤骑无情的围剿,英勇的三河武士明白为主公尽忠的责任已经达成,放下包袱的武士不再心存畏惧,直面生死的决心使他们顿时变得像恶魔般可怕,竟然将一心上来捡便宜,毫无防备的赤骑砍翻数十个,轻敌的武田军马上意识到这群垂死的敌人不容忽视,便改为了谨慎包围的战术,不再贸然进攻,架起长枪防守起来。而面对多出己方将近十倍之多的敌人围困,上野武士小队纵使勇猛,却也一时无法突围。
冬季的夜幕已经早早地到来,深灰色的天空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不知道是因为满天叆厚的乌云遮盖,还是因为这天晚上杀意太浓,以至于满天星辰都暗淡隐匿起来,只剩下那在云层里若隐若现,如刀浴血的一弯鲜红色的新月。
观战的榊原道雪抬头望着那轮割破穹苍的血月,眼中尽是慌乱之色。“真是不祥之兆,我从没见过这般可怕的夜空。”
“有些人一生当中都不曾见过。”在旁的白衣人散乱的长发在刺骨的寒风中肆意飞扬,煞白的面容阴沉得像怨魂一般,不,他本来就是怨魂,榊原道雪不禁打了个冷颤。
三方原台地西北面的树林中尽是萧杀之气,数万名武士在昏黑的密林里穿梭攒动,被随手劈断的树枝,被疾奔中踢翻的泥土,都将这个原本人迹罕至的树林唤醒起来,纷扰嘈杂之声不绝于耳,这注定是个不安宁的夜晚。
从后赶来的武田军纷纷燃亮了火把,蜂拥的追击队伍像无数条火龙般不断吞噬着逃窜的三河军。被追赶的一方甚至顾不上点燃火把,只能在漆黑的树丛中慌不择路地拼命奔逃,那些不幸被树根乱石拌倒的三河士兵,马上便被赶上来的武田军乱刀砍死。
但也正因为逃跑中的三河军没有点燃火把,暴露行踪,在密林中四处窜散,且已接近滨松城一带,熟悉地形的三河军主力部队很快就摆脱了武田军,而武田信玄恐防敌军有埋伏,便下令放弃继续追杀。
战场上的三河军就剩下和武田赤骑对持的上野武士小队,越来越多的武田军将这队誓死尽忠的武士团团围住。
经过多次的交锋后,被消磨得仅剩三十余人的上野武士小队已经无法支撑下去,将士的脸上皆是死灰之色。
“榊原道雪,你今天要战死在这里了,不要作无谓的反抗了。”武田四名将之一的高坂昌信手执乌椆木长枪,策马于阵前,墨黑色的鬼面甲罩遮盖了他的面容,只看到金月饰将盔阴影下的两点寒光。
上野城城主低头不语,将他那柄名为“浅竫”的太刀重重地插在地上,拔出了腰间的胁差。
旁边的武士队长显然大为震惊,似乎没有料到城主大人此时会作出这般举动。“榊…榊原大人,您这是…?”
榊原道雪看了看这个曾经并肩战斗多年,从未离开过身边,最忠心的部下,眼中流露出说不出的哀伤,他转过刀刃,将刀尖指向自己。
“光荣赴义吧!”他面向北方,朝着那个主公所在的方向,跪了下去,他用胁差割断了胸胴的绑绳,卸下了仅有的阻碍。
三十多个上野武士一同跪了下去,纷纷除去了甲铠,准备和将军一起保全武士最后的荣誉。
武田军没有任何一个人再踏前半步,数千人一下子静了下来,因为,那是武士最高的忠诚,就算是敌人,也会不由得肃然起敬。
榊原道雪抬头对着夜空,还有那一轮血色的新月,发出了最后的一声叹息。“如果能再回一次家乡该多好,今年的樱花一定开得很灿烂。”他合起眼,将胁差切进了自己的腹部。
一阵令人胆怯心寒的割裂声后,三方原战场上再也没有了三河军。
海津城城主高坂昌信跳下了马,打算过去砍下敌方将领的首级,却被突然从侧面伸过来的长剑截住了。
“留他个全尸吧,想不到三河小子有如此忠诚的部下,不知道老夫是否也有这样的福分呢?”
高坂昌信急忙转过身去,看到主公武田信玄大人,赶紧伏在地上,四周的武田军也不敢怠慢,尽数伏倒。
“就让他们留在战场上吧,他的剑,你就尽管拿去,那也是一柄好剑啊。”说罢,武田信玄策马向东,再也没有回头,消失在那片赤色的汪洋里。
高坂昌信走过去,拔起了那柄二尺七寸长的名剑“浅竫”,剑刃上如鱼鳞般紧密咬叠的钢花泛着淡淡的蓝光。
“这就是名刀工长光在玉川上水铸的那柄归隐之作吗?“他捡起剑鞘,将剑收在腰间,重新上了马,跟着武田信玄离开的方向奔去。
朦朦的天空不知不觉地下起了雪,羽白色的小光点落在了这片伤感的战场上,仿佛连天地也为世人愚蠢的杀戮而不禁哭泣,雪花打在连绵不尽武田军赤色的甲铠上,将这鲜血一般的队伍掩盖住,好像预示着这个纵横天下的武田军团开始踏向了灭亡之路。
“路途遥远,
人生苦短,
百年野望,
不过是孩童之愿,
清浅之极也…”
不知是谁忽然唱起了这首忧伤的曲谣,就像当日名刀工长光见到玉川上水时唱的那样。
也许,穷期一生追逐的功名,不过是历史滚滚长流中的一瓢清泉,转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