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蓝,蓝得像淡淡的一层薄彩,匆忙的云抱怨着风的催赶。
仰视穹苍,冷彻凄然。
层峦叠嶂的小山丘上尽是一片片绿油油的梯田,只穿着粗布裤衩的男人们正赤裸着上身,忙于插播今年的第一趟水稻,黝黑的皮肤不停地渗着汗,滴在脚下的泥水里。
一阵凉风吹过,道道微波在漫山的梯田上泛起,就像弯曲的银线般一扫而过,男人们纷纷直起了腰,停下手里的工作,感受着这大自然的恩赐。山间的竹树林随风轻晃,带出阵阵悦耳的沙响。
妇女们都在辛勤地打理着家务,每家每户的烟囱都在冒着缕缕青烟,淡淡的饭香弥漫在山谷里,洋溢着融洽的气息。
秃顶男子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他扭动着腰,放松那紧绷多时的肌肉。
从他脸上的几丝皱纹中可以看出,他大概已有四十来岁,脑后略为灰白的发髻和粗糙的肌肤记录着岁月的痕迹,尽管他还是流露着孩童般的笑容。
“兴四郎,听说你昨天从山上救回了一个青年人,是吧?”旁边的粗眉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问道。
秃顶男子把还没插完的水稻放在田边的土垛上,在裤衩上抹了抹手上的泥水,“昨天我去山里嘛,本来是打算捡点干柴好烧饭的哈,谁知下山的时候,隐约看到路边的竹林里躺了个人,只穿了条棉裤,我对他喊了几声都没反应,我就走过去探了探他鼻息,发现还有气,就把他背了回家。”兴四郎坐在田边,一边休歇一边说道,“今天出门的时候看他还没醒,也不知道从哪来的。”
“这是哪里啊?”苍若泣睁开眼,朦朦胧胧地看到了顶上破旧的木天花,他觉得头很痛,就像宿醉那样,十分难受,他捂着额头勉强地坐了起来,不停地喘着气,胸口憋着的闷气几乎让他呕吐。他看到了不知何时被穿上的浅灰色粗麻衣,身上盖着一张满是补丁的薄被子,他掀开被子,发现连裤子也被换了。头依然很痛,他艰难地扭了下头,望着四周陌生的环境,努力地试图记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隔着一扇纸门,他听到了另一边有轻微的声响,像是烧水的声音,他小心翼翼地爬了过去,轻轻地拉开了一线缝隙。
一名穿着深灰色和服的老妇人正跪在草席上,手里拿着熏得乌焦发黑的木勺,来回地搅动着她面前的黑铁锅,那铁锅被一根粗麻绳拴着,悬挂在屋子正中间,下面是烧得很旺的炭火,木炭被烧得通红,偶尔传出几声啪啪的微响,迸裂出纷飞的火屑。
妇人停下了搅锅的手,提起了木勺,待水滴干后,缓缓地放在膝边的布块上,默不作声,她专心地看着柴火,完全没有留意到那边的苍若泣。
“奇怪了,贝济耶还有日式小屋?难道昨晚房子塌了,我被救到这里来了?”他皱着眉,想着想着,不觉叹了口气。
那老妇人愣了一下,似乎注意到了动静,慌忙站了起来,踩着急促的碎步走了过去,木地板被踏得发出阵阵低沉的闷响。
她走到门边,又跪了下来,侧着身轻轻拉开了纸门,伏着身问道:“你醒了?”声音柔和而慈祥。
没有人回应,老妇人直起身子望了望屋内,看到缩在墙角一脸惊恐的苍若泣。“不用害怕,你昨天被我儿子救了回来,现在没危险了。”老妇人见他害怕,便一面再次伏跪,一面安慰道。
“Bonjour。”过了许久,苍若泣说了句法语,因为他完全听不懂面前这个妇人说的是什么,只好朝她问了个好。
老妇人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又说了几句苍若泣听不懂的话。
“Hello。”苍若泣朝她挤了个笑脸,心想,这句该听得懂了吧。
老妇人还是一脸疑惑,还走近了他,急切地对他又说了几句。
呆了半响。
“日语?”他想了想,“但在贝济耶的日本人应该多少会点法语英语吧?这下咋整啊?”他用手托着腮,看着妇人不断焦急地讲着那些他平时只会在看动画的时候才听到的日语,看样子,她似乎是想询问他的情况。
他又挠着头认真地听了半天,还是没听懂,最后想了许久,讲了句:“こんにちは。”
妇人似乎吃了一惊,忽然兴奋地笑了起来,然后跑了出去。
“友理子,友理子!”老妇人匆忙踩上木屐跑出屋外,呼叫着她的媳妇。
“母亲,怎么了。”此时正坐在门前木凳上,手里拿着针线,缝补衣服的友理子听到婆婆叫唤自己,便抬起头看着她问道。
老妇人走上前去,故作神秘地凑到友理子耳边,低声地说:“昨天被兴四郎带回来那个男人醒喇,不过估计是个傻子,只会说“你好”,笑死我了,哈哈哈哈。”说完便捂着肚子蹲在地上不停地笑。
“母亲…”友理子不明白外母娘为何如此激动,只能坐在那鼓着腮看她。
“祖母怎么了?不舒服吗?”一名身穿黑色武士服的少年从远处快步跑了过来,二齿木屐踢乱了地上的小碎石,扬起微微飞尘。腰上的两把漆有红线装饰的武士剑由于跑动而不断摇晃,以致于他用左手轻握,防止滑落。
蹲在地上的老妇人终于停住了笑声,抬头见到是自己的宝贝孙子,赶忙站了起来:“纯希,你回来喇,辛苦你了。”
那个名叫纯希的少年武士向祖母和母亲请了安,待理顺呼吸后才缓缓说到:“刚才到侍大将大人那集合完,大人今天没有计划外出,所以就提早回来了。”纯希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纯希真了不起啊,小小年纪就当上了侍大将大人的佩刀护卫,比兴四郎强多了,我那不肖儿子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只是个低级足轻,一点战功都没有。”老妇人一面赞扬孙子的勇武,一面为儿子暗暗叹息。“你看,你看,一说就回来了。”她指着远处那个刚从田里干完活,满脚都是泥的中年男子说到。
“父亲,辛苦了。”纯希向兴四郎鞠了鞠躬。
兴四郎一脸乡间农夫的憨直笑容,顶上的秃头满是汗水,泛着亮光。
“侍大人今天又不外出了吧,肯定是因为最近元忠大人给他送了个侍女,乐此不彼了吧。”兴四郎总是喜欢把事情往那些方面想,但看见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傻笑,只好将话题转了转:“军情呢,最近军情怎样?”
“侍大将大人说浅井和朝仓一带最近有小量武田军游离视察,但并未能造成威胁,大人只是吩咐我们平时要加紧练习剑术,以备开战。”纯希站正身子,认真地回答父亲的问题。
兴四郎像是一派不以为然的样子:“开战嘛,我们三河武士的勇猛是天下皆知的,想当年我们还没有和尾张国结盟前,我们三河武士在矢作川和那些胆小的尾张人交站,每次都把他们打得狗一样滚回去的。”兴四郎又在吹嘘往日的经历。
“是,是,三河武士是厉害,但也不知道谁打了十多年仗也没斩获几个敌人。”旁边的老妇人摇头轻叹。
友理子没有作声,只是拿来了一条抹布,静静地蹲在地上,细心地为丈夫擦掉沾在脚上的湿泥。
“没办法啊,尾张的胆小鬼们每次在战场上一看到我就跑,跑得比马还快,追都追不上,怎么杀嘛。”他极力掩饰着,“况且这年头,多杀个人还不如多种田,无论职位多高,只要没有被分封领地,还不是要靠种田为生,侍大将大人之前不也是和我们一起插过秧么。”比起打仗,兴四郎似乎更热衷于种地。这时候的下级武士和足轻,一般都抱有这种想法,家里除了被子和锅,通常还有一块大石头,因为当他们饥饿感到寒冷的时候,可以举石头取暖,足以看出粮食在他们眼中的重要性,所以兴四郎这样说也极为正常。
待友理子帮他擦干了脚,兴四郎拍了拍儿子的肩,欣赏地看了几眼:“不错嘛,新配的这套武士服穿起来像模像样的。”说罢拉开门走了进屋。“对哦,昨天那个青年醒了没有?”他刚迈了一步,又探出头来问了句。
“醒了,不过什么都不会讲。”老妇人拿了个竹勺,看来是打算去井边打点水。
兴四郎快步进了屋,猛地拉开厅侧的那扇门,“小兄弟!老子来看你了!”声如洪钟,把正站在窗边发呆的苍若泣吓了一跳。
屋外一群雀鸟飞过,传来几阵喧闹。
苍若泣缩了缩,挨着墙边,警惕地看着他。
纯希也走了进来,发现昨晚救回来的青年此时站起来居然高出自己大半个头,吃了一惊,不禁悄悄地扭头对父亲唧咕到:“这恐怕不是三河人吧,没听说过三河人哪个这么高的。”
兴四郎上前一步便对苍若泣质问到:“你是哪里人?是不是敌军?”
苍若泣见到这两个家伙一进来又是一阵日语,而且声色俱厉,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又连忙试着用法语英语打了下招呼。
还是不行,屋内的三人面面相觑,气氛变得有些紧张。
纯希一步踏前,右手搭在剑柄正要拔剑,却被兴四郎一手按住,“他应该不是敌军,连武士也不是,你看,他没有行过冠礼。”兴四郎指了指苍若泣的头顶。
纯希放下手,疑惑地看着父亲:“他的口音也不像这一带的人,难道是大明朝的渔民遇海难漂到这里来?”
他想了想,走到屋角的木柜子处翻出纸和毛笔,低头写了写,然后朝苍若泣举起了那张纸。
“明?”苍若泣看到纸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一个字,字体相当粗糙,像是小学生写的一样,不仔细看还真无法辨认出来,“明?什么意思啊?”他没有明白对方究竟想表达什么,但见对方写了个汉字,总算觉得有点沟通的余地。
于是他接过纸和笔,用颜体端正地写上“中国”二字,试图表明自己的国籍。
兴四郎和纯希看过后又是一阵议论。
“字写得不错,都快赶上太原雪斋的书法了,但“中国”是指什么地方呢?是指备后、出云和石见一带么?”纯希加以猜测。
兴四郎摇了摇头,“我年轻的时候曾和父亲,也就是你的祖父一起游历过中国地方一带,虽然口音是略有不同,但还未至于到达他这种完全听不明白的地步。”
苍若泣见二人又摇头又议论,估计还是不明白,只好在纸上画出地图,大致是东亚地区的几个国家,以便定位。
“这不就是天下战国图么?”纯希指了指图中那小小的日本,“我在侍大将大人的屋中见过。”
兴四郎指了指坐在对面的苍若泣,又往地图处比划了几下,是想问他在哪里。
于是苍若泣便指向中国那块。
“这就是大明国啊,怎么就成“中国”了?难道大明朝的人书写不一样?”纯希喃喃自语。
兴四郎摸了摸黝黑的肚皮,站了起来,“好了,这个迟点再说吧,我都闻到饭香了,肚子一直在打鼓。”
“那这个大明的人呢?让他一起吃么?”纯希随口问了句。
“他又不是敌人,当然一起了,再说了,就算是俘虏也有饭吃啊。”兴死郎又是一阵训斥。
斜阳西下,老朽的杨柳在稻田中拉出长长的影子,没有风,只有残阳挥洒着最后的金黄。
一只淡粉橙冠羽的雀鸟落在树丫上,整理着黑白相衬的羽翼,也许是疲惫,它只是静静地张望,没有啼鸣。
岁月就是一个个寂静无声的傍晚悄悄地流逝,最后,时光已过,唯能叹息。
“上野,永禄三年。”苍若泣走在田间,看见路边立着一块路碑,上面刻者几个自己能读懂的字。
“永禄三年…”他想了想,但仍然记不起这是什么年份。“按他们指的地方,还有衣着打扮,生活习惯等,这里是日本,难道睡觉的时候掉到河里,冲到日本来了。”他坐在田垛上不断地假设着不同的状况,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似乎否定了所有能想到的可能性。
他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说话,便转过头去,发现原来是纯希,刚才想得太入神,他居然没有听到脚步声。
“原来你在这里,找了你很久了。”尽管知道他听不懂,但纯希还是习惯性地对他讲日语,说完,纯希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苍若泣站了起来,对他指了指路碑上的“永禄三年”四个字。
纯希楞了一下,但马上又回过神来,“这本来就是汉文,他应该是看懂了。”然后他摆了摆手,指着那个三字,张开十只手指,又比了个二,如此反复几次,直到对方点了头。
“现在是永禄十二年么。”虽然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但对于他这也只是很抽象的概念。
自从他醒来之后就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现在的日本农村还这么落后,没有任何的电器,没有任何的交通工具,甚至那些男人还留着古代的发型,有些更是像面前这个少年一样,穿着武士服,还有佩着武士剑。
纯希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手伸进衣服里找了几下,然后对苍若泣摊开了手,是一条黑色的小绳子。
“呐尼?”苍若泣不知道对方为何给他这个,但又看到他指了指自己的头,马上就明白了。“扎头发的吧。”他接过绳子,把散乱的长发像他们一样扎在脑后。
“这一扎像模像样嘛。”纯希看见他学着武士一样的扎起辩,点头笑了笑。
日本战国时期,一旦有战事,从十三岁到七十岁的男性一个不漏地,全被征召参加战争,所以普通的家庭在男孩十三岁左右,便为其行冠礼,假若不行冠礼,在社会上便不被视为成人,更没有娶妻的资格。而且会请族里有名望的人作为授冠的贵人,即乌帽子亲,为孩童举行元服仪式,行礼时由乌帽子亲将乌帽交给元服者,两人之间便建立了义父子关系。元服者会一直受到乌帽子亲的庇护,并由另一人担任理发役,剪掉童子额发,沿头顶中央剃成半月形,以示童子长成大人。然后将其余的头发全部在脑后扎成髻,固定于头顶。但也有不少的人,例如是地侍等土豪势力,不服从兵役的,便另当别论。
苍若泣为了向对方的友善表示感谢,就学着电视上看到的日本人那样,对纯希深深地鞠了个躬。
那只粉冠的鸟望着夕阳下两个武士互相礼待的身影,拍了拍翅膀,飞向了远方。
上野城本丸内,城主榊原道雪正就寝。
这晚天空漆黑一片,厚厚的乌云严严地遮盖住月亮,世界就像被巨大的黑暗所吞噬,举目无光。
屋内点燃着一个小烛台,照着城主房间朴素的陈设。侍寝的婢女已经睡着,只有榊原道雪在被卧中辗转反侧,似乎是在做着噩梦。
他独自走在一片荒野上,四周都是战死的武士尸体,还有满地散乱的盔甲兵器,粘稠的血液拉扯着他的木屐,每走一步都发出令人心寒的撕断声以及从脚底传来恶心的感觉。
但是他是一名征战多年的武士,榊原家分家家主,也是侍大将榊原康政的叔父,长年在战场拼杀的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他只是小心地绕开那些横七竖八、锋利的兵刃,慢慢地向前走。
榊原道雪不知道为什么要往那边走,他甚至可以确定自己从来没有来过这个地方,但有一种感觉驱使他走过去。
风很大,荒野上各族的马标都被吹得动歪西倒,远处的山坡上插着一支黑底红叶的马标,他一眼便认出那是他自己的家徽,三片红叶的图案一直是他们榊原分家的象征。
“怎么我族出战我会不知道?”他带着满腹疑惑走到山坡上。
那里跪着一个男人,深蓝的战铠已经破烂不堪,头上的发髻在混战中被打散,长发盖住了脸,看不到他的样子,他就那样跪着,大概已经死去多时。他右手握着一柄胁差,切进了自己的腹部,血已经流干,在地上染出深红的一片。
榊原道雪走近武士尸体,踩在那一滩血上,几次想伸手挑起死者的头发,看看武士的身份,但他还是犹豫了,始终没有勇气去做。
他并不是害怕,榊原道雪觉得面前这个武士的身影太熟悉了,绝对是自己认识的人,但他又无法想象当看到死者面孔时,自己能否接受,他垂下了手,放弃了这个念头。
“你不知道我是谁吗?”一个声音突然从耳边响起,哀怨凄厉,吓得榊原道雪浑身打了个冷颤,急忙退了几步,慌乱中拌到石子,一下瘫跌在地上。
他四处张望,想寻找说话的人,但又发现,山坡上除了自己,就只有眼前的那个死人。
风吹着那个武士灰白的长发,健壮的躯体并未因为生命的流逝而失去威严,仍像一尊巨神的石像般立在那里,稳如静岳。
地上的细沙石被风扬起,吹过山坡,滚起一阵黄尘。
榊原道雪掩面遮挡,沙尘阻碍了他的视线,但隐约中,他看见对面死去的那个武士仿佛动了一下。
他觉得那应该只是幻觉,或者是尸体被风吹动了一下,因为死人是不会动的,至少,他还没见过会动的尸体。
但眼前的尸体动了,虽然动作很缓慢,但确确实实地动了。
“你认得我吗?”那武士的尸体把原本垂下的头颅抬了起来,空洞的眼球直视着榊原道雪,僵硬地活动着面部肌肉,对他说了这句话。
“啊…怎么会这样!这不是真的!”这位榊原家分家的家主此时像是看到了比尸体会动更为可怕的事,吓得面无血色,只是颤抖着不断后退,但后面无路可逃,没退几下,他就感觉到背部撞在了树干上,身后是一排密得并不正常的丛林,树间的缝隙密得竟然连人都没法穿过。
那尸体慢慢向他爬了过来,沾满鲜血的双手在地上染出一个又一个的血印。
榊原道雪已经被吓得魂不附体,冷汗顺着脸庞滑下,浸湿了整套衣衫。
“怕?我就是你,你连自己都害怕吗?”那武士尸体爬到了榊原道雪身上,把头凑在他耳边,呵着白气。
地上的鲜血仿佛沸腾了一样,像有生命般不断翻滚,沿着榊原道雪的脚往上蔓延,连天空也顿时变得血红一片。
周围的世界都在不断旋转扭曲,无数的尸骨碎骸全都悬浮了起来,张牙舞爪,迅速地向他一起扑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