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剧开幕前，衣飞将所有的零食和水都交给小芣，嘱咐她想吃就自己动手。“小芣，有件事事先和你说一声：等到舞蹈开始以后请尽量不要和我说话或是给我吃东西，如果我有什么夸张表现也不必担心，我一看舞蹈就会特别投入。”
小芣眼神里的诧异一闪而过，举起饮料瓶说：“我只对这个感兴趣。”
十来分钟后帷幕即将拉开，镶嵌在剧场顶部的鹅黄色顶灯顷刻间同时暗灭，灯光灭寂时发出一声少女的叹息，温柔哀怨的撩拨着台下观众的心。剧场一片静悄悄，衣飞略略挺直身子引颈期盼着，帷幕在众人眼前缓缓拉开。
舞台上灯光亮起，呈献给观众的是一片青葱的树林和草地，在舞台的中央位置有一棵金色玲珑的月桂树，树梢尖上一轮明月大如银盘，金色的枝桠在月光的照映下美妙舒展着，发出叮铃的声音。群众演员们身穿绿色和粉红色的舞衣看似杂乱实则有序的舞动她们的优美躯体，连小芣都看得出来她们在演绎原野中的琼花瑶草。之后音乐有些变化，清扬的笛声响起，一名男子出现在舞台上，衣飞一眼就认出那是成若回，低声对身边的小芣说道，“是成若回，他扮演后羿。”
小芣微微点头表示了解，接着看下去。成若回扮演的后羿欢乐地在草地上追逐野兽，时不时架弓搭箭瞄准不远处的猎物，但是狡猾的猎物总是在关键时刻意识到危险就在身边，瞬间夺路而逃。“后羿”用舞蹈动作表现了一下失望的情绪，就在这时从舞台一侧跳出一只雪白的“小兔子”，扮演白兔的女演员动如脱兔，不时腾挪跳跃，惹得后羿也追逐她的脚步施展凌波微步，直到找到一个绝佳的位置隐蔽起来，帅气的搭上一把箭锁定住那只小白兔蓄势待发……
欢快的音乐到这里略作一下停顿后渐渐柔软，舞台灯光也换了一种色彩，变得旖旎起来。伴随着清脆可人的琵琶声，凌蘭扮演的嫦娥美眉如弱风扶柳般飘进舞池，衣飞的眼睛跟着凌蘭一串流畅的旋腰动作闪动起来，直到演员像木雕一样在指定位置准确定格住。设计新颖、剪裁合体的纱裙将凌蘭的曲线衬托的既清冷又摇曳，有青蛇的曼妙却没有青蛇的妖气，有不食烟火的仙骨也有懵懂少女的青涩——集天使和诱惑于一身。衣飞暗自喝了一声彩，跟着观众鼓起掌来。她不确定有多少人真的看得出演员的功底和技术，但是相信大家都被凌蘭的出场震撼了，那是凌驾于技术之上的一种气场。衣飞心情激动地想：她果然是为舞台而生的。
嫦娥奔月的传说虽家喻户晓，但是单一的文字再华丽也无法与气场恢弘的舞台艺术相比，衣飞真的想不出还有什么能比舞蹈之大美更能直达心灵的碰撞出激动人心的火花，将观众的整颗心酣畅淋漓的抛上抛下。她全程都目不转睛，没有错过整台舞剧的任何细节，深晓每个音符代表着角色怎样的内心感受。当箫声呜咽时，她知道那是嫦娥独自在广寒宫中顾影自怜，高处不胜寒；当二胡像水波一样涟漪荡漾时，是后羿在人间望着水中的月宫倒影苦苦思念妻子；当开场的那段清扬的琵琶稍一转变弹拨出第四幕里缠绵悱恻的动律时，她知道那是和第一幕时的两情相悦相呼应，反衬出嫦娥奔月后与丈夫天上人间两相隔，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凄苦和对团圆的祈盼。从舞蹈技巧上说，衣飞认为凌蘭在表现嫦娥飞天时的那段水袖舞是她当晚最惊艳的呈现，衣飞一直向往自己可以跳水袖舞，可惜她的身体条件注定无法如愿。但是今晚看了凌蘭的演出令她心神激荡，几乎忍不住要跟着戏中人翩然起舞。凌蘭的身体条件之上乘众所周知，所以她掌控起水袖来如袖舞飞花可谓收放自如，那两挽袖子就像是她身体的一部分，不管每次冲袖、抓袖还是扬袖，或是每次回旋团绕，袖子永远跟随她的双臂与肢体或含、或腆、或收、或放，时而刚直有劲，时而轻盈飘逸，行云流水处如转墨挥毫，袅袅不尽时似小镇炊烟。是的，像凌蘭这样用生命跳舞的舞者，就应该有一个像衣飞这样用灵魂感受舞蹈的观众。衣飞运用自己对舞蹈和音乐的了解去感受和诠释着这台舞剧，并为它打出了一个实至名归的高分。
同样目不转睛看着整台舞剧的还有一个人——赵义。
只是，他绝不会像衣飞那么深刻的去理解这台舞剧要表达什么样的意境，他只是从心底一阵一阵的涌动着一种狂热，这狂热来的迅猛，不可阻挡且愈加凶猛。他的眼睛从未离开过凌蘭，他的眼耳心神对于这些不明所以的肢体语言所截获的唯一感觉就是——美！极致的美！他对凌蘭的狂热也触发了对成若回的终极嫉妒，每当他们在台上偎依的时候他就无能自已的心碎和扭曲，在心里默默将凌蘭从成若回的怀里拽过来，拥进自己的怀抱。他真想弄分明凌蘭注视着成若回时的眼神是演戏还是真心？如果是演戏，他已经无法释怀，如果是由心而动，他简直有些绝望，似那种顾盼流转，何等痴，何等怨，何等爱怜，何等惆怅，自己如何才能享有那样的眼神？
嫦娥吃了王母娘娘的长生不老药，无奈之下奔向月亮，常伴清冷广寒宫。在人间万家团圆之时，她却一个人在清冷的月光里独守寂寥。舞台上灯光熄灭，只剩下月宫里一摸寂寥的黑色剪影，凌蘭俏丽于月亮的中心默然起舞，“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常圆”……
这时，小芣听见身边传来衣飞的小声啜泣，她不解的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这丫头早是满面批泪，哭的不能自己。小芣在心里叹了口气，刚想从口袋里掏出纸巾给她拭泪，但是转念一想什么也没做。小芣想起衣飞之前对她说的话，她决定不要去打扰衣飞的这种沉浸，就让她在她热爱的舞蹈面前痛痛快快的释放自己吧！她心里有多苦，只有她自己知道。
舞蹈的最后一幕，嫦娥还是与丈夫团圆了，虽然只有一年一次，虽然短暂，但是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衣飞和大家一起用力鼓掌，脸上又是哭又是笑，即为凌蘭高兴，又为自己神伤。嫦娥虽然长住广寒宫寂寞清冷，但是人间到底还有个后羿在等着她呢。而我呢？我的后羿在哪里？我的归宿又在哪里？
演员纷纷站在舞台上谢幕，接受观众热烈而认可的掌声，接受粉丝们的鲜花。赵义不动声色的站起来，看着那张美丽的容颜为她暗暗喝彩，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呼喊什么。凌傲也和父母一起站了起来，却看见Jenny兀自玩着手机没有反应，凌傲微一皱眉将她的胳膊一抬，告诉她演员谢幕了，该起身鼓掌。Jenny一脸公式化的表情站起来鼓掌，两只手掌的手心根本没有接触到一起。
衣飞一出剧场就想给义哥打电话：“喂？哥，在哪呢。”
“我……有点事，已经走了。”义哥的声音透着有些犹豫，衣飞心想这家伙指不定溜出去咂摸什么了。
“啊！那算了……我就是想问你，你刚才在后台看见凌蘭她们了吗，有没有帮我要签名啊。”
“……下次吧，有机会帮你要。”
“那行吧。你回去路上小心。”
衣飞失望的带着小芣从存包处领回了自己的包，坐上回去的末班地铁，一路上她都出奇的一言不发，坐在椅子上呆痴神想，脸上神情也忽喜忽悲。小芣并不多理，自己拿出小说看，给这丫头足够的空间自我徜徉，和自己不平静的内心互为倾诉。
而实际上，赵义趁着演员在后台换装的时间飞速跑到外面找了一家小花店买了一束鲜花，在观众撤的差不多的时候再一次去了演员的化妆间，立在门外等待凌蘭的出现……
可是凌蘭为了在爸妈和哥哥找到自己之前能和成若回说上几句话，早早的拉着成若回躲到剧院的小角落里，开怀的和他相拥，庆祝演出成功。她满怀欣喜的感受爱人的心跳，却听不见他任何的软语温存，只有压抑的沉默。
“你怎么了？不开心吗？”
“不是，很开心。”
“骗人，我感觉不出你的开心。”
“我在想，你爸妈见不到你该着急了吧，我们还是回去吧。”
“你……”凌蘭怨念的看着他，“你怎么了？是不是还在为上次的事生气？我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吗，我哥那天肯定是喝多了，他平时不那么说话的。他是对事不对人，你别多心好不好？”
“他那天好像没有喝酒吧。”成若回语气疲惫，“我说了，那些事都过去了，别再提了。早点回去吧，我确实有点累，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嗯？”
“不，你不是累，你是根本就没放下。如果你觉得心里有什么不舒服的就坦率的说出来不好吗？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可以坦率的。”
成若回显然不这么认为，别说有些心事无法对她坦率，即使坦然开来也于事无补：“蘭蘭，不是我不坦率，而是……”
“而是什么？”
“我怕我真的坦率了，你会恨我。”
“我不会。除非你说你不要我了，否则我为什么要恨你？”
“……”
“你怎么不说话？你别告诉我，你真的打算不要我了？”
在她眼神的压迫下，他终于开口：“蘭蘭，你有没有认真的想过？”
“什么？”
“我们俩的事。你认真的想一想，我们……你真的爱我吗？我真的值得你爱吗？”
凌蘭双眉微蹙，把身体拉出一点距离，冷迫的看着他，用眼神和沉默表示着对他的无声抗议。成若回起初还能迎着她的目光做垂死抵抗，但是不久就败下阵来，不经意的喟叹，将目光转开。
“你到底什么意思？你不爱我了，对吗！”
“怎么会？”成若回的眼睛里是充满焦急和诚意的。
“那我应该怎么理解你这种问题？到今时今日你还需要问我这样的问题吗？”
他沉默，她伤怀：“我知道，你又想逃了。你别说话，我开始讨厌听你说话了。”
“对不起，蘭蘭，不是我烦，是我……是我不自信。我总是问自己何德何能，凭什么配的上你这样的人去爱我？我凭什么？”
她慢慢流出泪水，“你讨厌！你太讨厌了。你胡思乱想什么？值不值得这种事不需要你来替我思考，你凭什么代表我说话？我最烦你这样，老是想逃避，你就是想逃避我们家人的围攻，你怯懦，你胆小，你猥琐！”
成若回苦笑：“对！我是没出息，除了逃避没别的办法。但是你以为我想吗？你妈一遍又一遍的在我耳边唠叨，两个人在一起一定要门当户对，这样可以省却很多磨合的时间。以前我觉得都是废话，但是现在看来……我们还没有真的在一起，所有的问题已经纷至踏来，搅得我们焦头烂额，我有时只是无法想象要是有一天我们真的在一起了，每时每刻都要应付你们家人的明枪暗箭、冷嘲热讽，即使我挺得住你会为此后悔吗，如果你后悔了我还能撑得下去吗……”
“你别说了！”凌蘭捂住双耳，一脸的倔强，“你别再说了！说来说去你就是个胆小鬼！彻头彻尾的胆小鬼！猥琐。”
“没错，我确实猥琐。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自卑！在你面前我真的自卑。我这一辈子唯一可以拿来夸耀的只有舞蹈，但是就连这一点我跟你也没有任何优势可言，无论我多么努力，也永远摆脱不了你周身的光环——无论在舞台上还是在舞台下！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有用，就像舞蹈告诉我们的那样，一个是月中仙子，一个是凡夫俗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么努力也没用，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自认不是那种狭隘的男人，看不得自己的女朋友比自己出色，我也不是嫉妒，我是确确实实为你感到骄傲，但是另一方面……我也确确实实为我自己感到——感到羞愧！因为我是个男人，我有我的自尊。我希望我是一个值得你爱，可以让你为我感到骄傲的人……”
“我是爱你啊，我也真的为你感到骄傲！”
“真的吗？”
“当然！”
“也许以前是。”
“现在也是！以后也是！”
“以后的事你怎么知道？”
“……”凌蘭的泪水又一次滑落。
“一个在你父母兄长面前动辄被羞辱的死去活来，卑微的连头都抬不起来的人，值得你骄傲？这样心酸的骄傲能维持多久，一辈子会不会太残酷了！就算你可以对自己残酷，但是我怎么可以？眼看着你替我挡下明枪暗箭，我却无动于衷，视若无睹，恍若未闻，自欺欺人的被你这样爱着，爱的那么累，那么无助，而我却坦然的貌似和你并肩而立，实际上只是站在山脚仰望。除了逃避我还能做什么？我拼了命想还是没有答案，这比什么都要叫我难受！我是猥琐，我凭什么不能猥琐？就因为你凌蘭看得起我？！你当然能够凛然，你凛然是因为你站在高处！你又怎么可能体会的到一个低贱在你脚下的人的心情？何况那个人还那么热烈的爱着你，一个高不可攀的你，你怎么能体会的到我的心情？”
“你怎么知道我体会不到？你心里的苦我比谁都清楚，你怎么可以把我说的这么冷酷？我怎么会体会不到你的心情呢！”
“那你就不要再逼我！”
“我没有逼你！就算我是站在高处，难道你就不可以走上来和我并肩而立吗？我只是想和你一起肩并肩的奔跑而已，我不想总是一个人在努力。你明白吗？”
“这就是在逼我。”
“……”凌蘭泪流不止。“好，我不逼你。你不用站上来，我走下去！我到山脚去陪你，这样行了吗？”
成若回痛苦的闭眼深叹。
“你别这样蘭蘭，你这样我更难受。你以为你放低身姿是对我的恩赐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
“蘭蘭。我现在也觉得我是真的猥琐。可是我突然发现，原来人最痛苦的不是猥琐的活着……而是不被允许猥琐的活着。”
成若回极度疲惫的转身面对着墙壁不语，肩头微微战栗。凌蘭泣不成声的从他身后抱住他，言语中有千般委屈，万般不舍：“你别这样，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想让你难受的……若回，我求你，别这么快就说放弃……给我一点时间，不是的，是给我们一点时间，即使再艰难，再坚持一把好不好？跳舞这么艰辛的事我们都坚持下来了，还有什么不能坚持的？你别不要我，我……我是真的好爱好爱你！没有你我活着也没有意思，当仙子也没有什么意思……”
凌蘭的泪水将成若回的心都泡碎了，他转身一把抱住凌蘭，将她死死拥入怀中……
站在化妆间门口苦苦守候的赵义等来的不是倾国倾城的嫦娥仙子，而是嫦娥她妈！赵义尴尬的把花递给了凌乐施，“呃，这个是给蘭蘭的……庆祝她演出成功！我还有事得先走了，就麻烦凌叔你代为转交吧。”
凌乐施笑着替女儿接受了这束花，赵义黯然神伤的离开了剧院。他从凌傲身边走过时，貌似觉得他身边的女友用飘忽的眼神朝自己瞄了两眼，或许她觉得自己很美，很带电，但是赵义却打了个寒噤。同样是寒噤，与之前凌蘭看自己的那一眼所带来的感受完全不同，前一个是如梦如幻，后一个是生不如死。他真郁闷最后留在他脑子里的是那个裙子短到遮不住屁股沟的猪扒女，一个自以为美飞了的猪扒女。在见过凌蘭这样的仙子之后只能送给她这样一句话了。她就像哪个牛人形容的那种女人来着：身上的衣服穿的再少也嫌多；长的再抱歉也觉得自己美。如果说成若回配不上凌蘭只是因为家庭背景的悬殊，那么凌傲找上这个女人绝对是个人品味的问题，毋庸置疑。赵义听着身后传来凌家人的笑声，忽然就恨起自己来。他是来做什么的？他是来和姓凌的分享他们家的美满幸福来的吗？不是！他是带着卑鄙的目的来刺探凌家的军情来的，他是肩负着母亲几十年的羞辱来的。但是此刻，他却背叛了自己，背叛了母亲的苦难，所有背叛只是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眼神。
只是一个眼神，他就输了！
小芣被摇晃的车厢伺候的昏昏欲睡，忽然听到身旁的衣飞大声说了一句话。“我想通了。嫦娥虽然很美，但是我还是不愿做嫦娥的。我不要一个人留在广寒宫，我还是留恋凡尘。因为凡尘有爱，有被爱，有渴望爱，有渴望被爱，多么美好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