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倒在地的陈暮和戚江冷,惊疑之中的刘猛,伺机而动的赫连逃,如山在肩而不能移的辛,以及倒垂着身体的叶一,构成了一幅荒诞的画面。
叶一却不觉尴尬,他倒觉得恰可好整以暇,把刚才没聊成的天继续聊上一聊。如果说这姿势舒服,肯定是不怎么舒服的。但他不能调整姿势,刹那间的失压就可能让身下的辛觅得转机。
从来不走神?不喜欢睡觉?辛并不接受这样的解释,暗想这个少年一定有什么罕有的古怪,竟能对恍惚之咒与眠字咒闭紧心扉。他一时难以摆脱失手的沮丧。两重密咒却降不住一个少年,叶一今晚给他带来的意外实在是太多了。他明白自己身体能够承受重量的极限,莫说此刻真的无法动弹,即便尚有余力,也不敢轻举妄动。面前就是叶一的腿和臀,却不能反击,更觉得憋屈:“你这是何种邪术?”
叶一垂着头谁也没看,语气无聊地说:“邪术?我看你那个只张嘴不出声音的招式才是邪术呢。”
“我的恍惚之咒,乃是夜灵国淡……”辛一气之下想要驳斥叶一的说法,却很快意识到那会泄露自己的身份以及密咒的师承,硬生生又将嘴闭上。
“淡什么淡?”叶一见辛不理他,使劲儿抬起头,左右分别看了看陈暮和戚江冷,问道:“你这邪术的威力几时消散?”辛还是不回答。
“这位一直未曾出手的马贼大叔,你的绝技是什么?”叶一又转向赫连逃。赫连逃也不回答。
“赤拳前辈,你这么耿直,与性子这样阴沉的人同路,会吃亏的。”叶一继续试着离间刘猛。刘猛也不说话,仍在踌躇。
叶一叹了口气:“你刚刚可说错了。我虽然喜好观察别人,却不是什么‘观者’。说起来,我与你还是同行。看看这一身灰色的衣裳,本公子可是我莫测帝国正经在籍在册的灰袍意者。”
“灰袍……你是意者?”赫连逃吃惊地向前迈了半步,另一只脚的后跟悄悄抬起,腿部暗暗蓄力。
“意,心音也。意者遂以心音治万物……”本来意味深长的、当作玄妙沉吟的话,叶一却用平常的音调,白开水一样在说,“邪者,牙之地。心里想到就好的事情,却要在齿间装模作样,不是邪术是什么?”
辛自出师门入世以来,无往不利,积攒了一身骄傲,此时却被叶一问得说不出话来。那恍惚之咒是溃散他人精神的高深之术,若修至大成是不需要虚作唇语的。至于那说出了声音的眠字咒,若让行家品评,就更是落了下乘。
他这一心虚,腿上便是一颤。再看足下,已经陷入地板寸许。他断不能心服,反问道:“你这又算什么?古今多少意者先贤,有哪个以身压人,这般不成体统的。”
正如辛所说的,意者以心音行走天下,御敌于数丈乃至千里之外,大都好雅调,重仪表,像叶一这样,把自己屁股放在别人脸旁边克敌制胜的,的确少见。
叶一不以为然:“圣贤我比不了。我只是帝国之内最低品级的灰袍意者,虽然毫无风度,却还是困住了你这位疑然境界的大高手……”正说到这儿,也可能是巧合,叶一那恰好被辛的肩部顶住的肚子里,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动静,再等一下,就有一个嘹亮的响屁从辛的脸颊旁边夺门而出。气味如何,不可想象。
辛苍白的脸色难看得发了黄。叶一的道歉听上去不怎么诚恳:“失礼失礼,这个姿势我也是十分难受……”
转瞬,他便继续一本正经地说:“既然你问到了,也没什么可瞒。我现在压住你用的是‘自重之意’。”
“自重?是何宗何派之意?”
“本公子自悟,无宗无派的冷门大意。人嘛,当慎事自重,臧器于身。要尊重自己的品格,首先要尊重自己的重量……”叶一侃侃而谈,说得辛诸念俱烦。
什么自重之意,只不过就是以初浅的心音,勾连天地间暗存的物质之重,叠加在自己的体重之上。这是每位意者在心音初啼的阶段,都曾玩弄过的小伎俩。随着境界的提升,几乎所有人都会倾注精力,修行轻身之术,以图登高渡水,日行千里。
而叶一这所谓的自重,却是要让自己变沉。自重的重量越大,越需要精心掌控不至令自身躯体受损,此外,还需转移重压于他人,且能够控制分寸,以致成为挟制对手的招数——如此冷门的意,竟然有人去下这种苦功,难道就是为了等着有一天,自己被人扛起来走吗?辛今晚的沮丧至此到达了顶点。
“妈的这小子是个话痨!”默然许久的刘猛忽然开了腔,“贩马的,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刘猛的立场因为叶一的话动摇了,已生退意。赫连逃在进退两难之中,他如果出手攻杀叶一,其一是未必能救下辛的性命,其二是叶府或玉碎营的报复太过可怖。说是进退两难,其实已经隐约有了答案。联手有年,在莫测帝国边境和塞外颇有威名的三个人物,眼看就要散伙了。
辛沉声道:“刘猛,你可要想清楚。那个人并不比叶府和玉碎营好说话。”当此关头,提醒也显得像威胁了。刘猛哼了一声,几大步过去,一纵身便从窗口跃出。
“走了一个,还剩两个。”倒垂的叶一口吻轻松。他的发髻松了,有些头发垂了下来,还没人看见他的额角已经出了许多汗,再等一会,这些汗水就会顺着垂下的头发朝地面滴去。
“叶三公子,我们今天输了。你要如何,不妨直说。”辛幽幽的道。
这次,轮到叶一不理他了:“可惜啊,逃了的也还是慢了一步。”
说着,活动着头颈的叶一蓦然注意到了旁边的背囊。那背囊就挎在辛的另一侧肩膀,近在叶一的眼前。背囊里物品的轮廓令人好奇,辛等人一进门时,叶一就推断里面藏着不一般的兵刃。
叶一想也没想,伸出了手,去翻这背囊。背囊的材质厚厚的,看来不是凡品。好在囊口的系绳并不难解。叶一很快摸进去,摸到了某种触感冰凉的金属,就握住向外拔出……
察觉了异动的辛脸色再变,疾声道:“住手!”
……
……
酒楼里的其他客人早已跑光了。邻家商户们原本没打烊的,也都在方才的骚乱中纷纷关门闭户,避灾躲难。这条街道比平日更早到了夜深人静的状态。
躲在得月楼不远不近处屋檐底下的二掌柜,等得肠胃开始咕噜叫起来。他已经连着放了好几个屁,低声朝旁边的小二抱怨:“明天记得告诉后厨,以后咱们自己开饭少弄豆子之类,太爱生气!”
“二掌柜的,是您说的店里的伙食以后要节俭,最近帝都啥都贵,可就是豆子便宜。”
二掌柜正要再骂,石板路上忽然传来了密集、规律的钢铁之声。是禁军,禁军终于到了。二掌柜的屁股一挪,胖手一撑,从地上站了起来,踮足眺望,隐约能看见无畏士的锦甲了!哼,造乱生事的贼人,片刻就让你们晓得我帝国禁军的厉害!二掌柜热血上涌,胸中一阵激昂。
砰的一声。二掌柜回头循声看去,一个身形雄壮的男人落在地上,显是刚刚从二楼雅间的窗户跳出来。这男人也马上发现了禁军近在咫尺,立刻回身朝着长街的另一个方向奔行。
二掌柜还没来得及向跑步前来的无畏士们高喊“贼人朝那边跑了”,就眼前一花。定睛看时,只见从得月楼天字号雅间的窗口,正向外流散出夺人神魄的异彩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