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测城,北大街陋巷,旧书店。叹息之墙伫立,帝都西南角处,刚刚光晕乍盛的那一盏心焰恢复了常态,相聚的六点灵光仍未散开。
蓝眼睛的少年头发是黑色的,相貌称得上清新可人,倘若打扮一番,装成个小女孩儿也算得上漂亮,轮廓五官全不似他的父亲那般其貌不扬。不过,这父子二人并肩站着,眉宇间那股如出一辙的质朴灵动,一望而知是亲爷俩。
儒雅的中年男子说了声:“小如……”
“爹,我想改个名字……”蓝眼少年突兀地说。
“嗯?为什么?”
“听起来像女孩儿。”
“胡闹……”
“换个乳名也行。小如小如的……真的像女孩。”蓝眼少年嘟着嘴,声音干脆。
做父亲的似乎习惯了,自从把儿子接到帝都,每天总得有这么几回天雷灼心、外焦里嫩的感觉。他正想再哄一哄儿子,忽地握紧了折扇:“……还有第二名意者。”六点灵光里迄今最安安静静普普通通的一盏寻常心焰,光晕仍仅如萤虫,颜色却发生奇怪的变化。
“小如,你还真有机缘,快看……”
“只剩五盏了?”
“再仔细看。”
“咦!?这是……”
“为父观墙二十载,也只遇着过寥寥数次。是极罕见的空心焰。”
蓝眼男孩嘴巴微张,眼光发亮,赞叹不已。那一盏心焰已成透明色,乍看几乎不可观。但如果凝神仔细端详,又能清晰地看见,在原先灵光所在的那处墙面之上,层层震荡着微妙的灵波,勾画出一束烛火的轮廓。
男孩用跃跃欲试的语气问:“莫非是大高手!爹,你真的不想去看看这心焰是谁的?”
“奇就奇在不是高手,此人仅入卓然境。”儒雅男子心里说,当然想看,谁不想看。
吱……外面传来了院门开合的声音,脚步声过后,有一位青年男子推门进屋。蓝眼少年喊了一声“师兄”,那青年朝他笑笑,便对儒雅男子行礼道:“城南有战。很巧,我们正好有支笔在那儿,离得很近。”
“可是此处?”折扇在墙上一点。
“不错,正是。”青年回答。
儒雅男子虽惯看世间新闻,也觉得好奇心难以克制。这时,叹息之墙上猛然间再生异变。
在几乎与那近似透明的空心焰重合处,无来由地出现了一团七彩斑斓的灵光,光华招展,简直像是有人从礼部库房里偷了个新年的烟火出来,提早了大半年点燃。
与此同时,在帝都城南的玉碎营军寨处,一团本来晶莹安静的灵物之光,像是受到了呼唤一般,也忽然彩华四溢,分外醒目。
儒雅男子面色肃然,这等场面,即使我笔刃社不报,一个须臾间也会传遍帝都。他对那青年说:“传讯,上报禁军都统。召回轮休的兄弟,速探西南市集、玉碎营南寨、东山顶。今晚睡不成了。”那青年答了声“是”,转身就走。
他又对儿子说:“小如,你之前所报诸事恐怕真的并非偶然。我要亲自去看看。”
“我也去。”蓝眼少年喜道。
“怕有危险。你想亲身临事执笔,还远得很。”
“啊……?!”
“而且,叹息之墙前不能无人值守。”
“爹……!”
……
……
得月楼前的石板长街之上,二掌柜梗着脖子,傻看了两个刹那的霞光。五、六名身披轻甲的禁军士兵从他身边呼啸而过,“前面那人站住”的断喝声将他惊醒。再看眼前,另有二十余名帝都禁军健步而来,给这飘满商号旗帆的市井之地骤添肃杀的气氛。
这二十余个禁军之中,有三名身上的服色与其他兵士不同。他们穿的是修身劲装,厚重的藏青色料子,月光下隐约可见繁复的纹饰,密密地织就其上;在身体重要的脏器与经脉处,缀着暗哑无光的玄秘金属护片,竟妥帖地与织物衔合无缝。
二掌柜天生的商人眼睛没去看禁军兵士们的脸,就先认出了这身莫测帝国军方独有的劲装。定是只有无畏士才配穿着的锦甲无疑,几年前阅兵大典时在路旁亲眼见过的,谁要是能在近处多看两眼细节,仿造出相似的款式,一定能在帝都成衣店里风靡一阵,大赚一笔。
那三名无畏士中,又有一位走在最前面,似是这一队禁军的长官。这人颈间系着一块鹅黄色的丝绦,点睛般将无畏士锦甲的藏青色染亮,惊鸿一瞥,已令人心生飒爽的观感。
这人手一扬,便有十余名禁军先行出列,去围住得月楼四周。同时也有兵士看见了路边呆立的两个人,问道:“谁报的官?”
“我,我报的……”二掌柜赶紧朝着为首那人迎上去,扯开他的尖嗓子就要倾诉前情时,正好看见那位军官的面容,只看了一眼,就张着嘴没说出话来。
“既是你报的官,说话啊。”一把清丽的女声以军令般的口吻说道。
是个姑娘?无畏士?二掌柜一呆,随即磕磕巴巴地说:“是……是,回将军的话……”
“我不是将军,只是校尉。有话快说。”这女子比她说话的对象还要高出一些,脸上毫不施粉黛,乌黑的头发被高高地梳成马尾,将面庞全都露出来。
对姑娘而言,她的额头略微有些宽阔,但鼻子也比一般女子俊挺,眼睛不大也不小,看人时目光清澈冷冽。颧骨旁卧着几枚淡淡的雀斑,嘴唇饱满,沉默时便生出坚毅的味道。
二掌柜还没来得及再回话,这女校尉就迈步向前走,“不说也罢。”她被无畏士锦甲包裹的身形高挑婀娜,步态之中却全无忸怩。
回过神的尖嗓子这才追在后面讲:“刚才打得雷响,都打出火光来了,楼差点儿塌了!本店有个伙计还在屋里呢!对了,还有个强人先逃了……”
清丽的女声断然道:“逃不了。放心,抢了什么都给你追回来。”
女校尉几步甩开了二掌柜,走到了天字号雅间的楼下,仰头凝眉看去。不是普通的强人滋事啊,有不寻常的修行者在?这窗口里流散的绝然不是普通的灯火之光。她稍稍偏头,低声快速地说:“上报中郎将大人,西南市集,得月楼,请二十无畏士援。”身后的属下立刻回答:“是!”
是走楼梯?还是走窗户?光华如此之盛,为什么这么安静?女校尉差了两名禁军,即刻上楼打探。
略远处,店小二怯怯地跟二掌柜说:“我的妈,是个女将军哩。还长得好标致。”二掌柜的一巴掌拍在他脑门:“嘘!看紧你的臭嘴,脑袋不想要了……”
轰的一个爆裂的响声,店小二骇然抱住自己的头和脖子,这不就是刚才楼里响起过的雷声吗。再看,才发现火光是晃动在跳楼那人逃走的方向。令他惊恐的是,这火光竟然不是远去,而是越来越近了。
长街的一端,渐渐传来连绵不绝的击打声,接着传来三、四声惨呼,间或还夹杂着痛苦的闷哼。女校尉转过身,眼眸如深夜的湖水,她抬手抚摸了一下颈间鹅黄色的丝绦,向侧方一伸手,便有军士递上了一柄乌光闪闪的长剑。
那雷击般的战团顷刻间到了跟前。与刘猛交战的,是两名身着锦甲的无畏士和一名普通禁军士兵。那士兵满脸焦色,一只胳膊已经抬不起来,却仍力挥钢剑,每每斩向刘猛必救的角落。真正支撑局面的是两名无畏士,他们的锦甲都有了多处破损,一人的眉毛已全部烧光,另一人的嘴角不时咳出血来。
赤红的拳雨明明屡屡击中对手的身体和剑,攻守间明明占据了全盘的上风,节节后退的却是他刘猛!他已经杀了五名禁军士兵,击倒一名无畏士,他已经起了肆意的杀戮之心,身影闪错间,竟然回到了刚刚逃离的地方!这是不自量力的死战,对方的眼神里竟然没有恐惧。
刘猛红着脸,红着胳膊,将赤手空拳挥舞出燃烧空气的炙热,但那红不是他肤下的红,而是片片的鲜血所染红。哪来的血?怎么这样多?总不会是我的血。刘猛急着解决战斗,可只觉力量一鼓即衰,疲态来得格外的早。
长剑在手的女校尉目光如炬,锁定了刘猛的脖子。那是一个极细薄的伤口,在静静的、不停歇的渗着血。刘猛的拳速越快,那血渗得也越快。
握紧了长剑的手又放松了,女校尉挥手示意另外两名无畏士近前,说道:“这楼上有玉碎营的人。看见了?被如归战意切开的伤口,哪有那么容易止血。再困他一会,最好生擒。”
两名无畏士自信满满地点头,闪电般射向战团。身为帝国军人,他们比谁都清楚,刚刚被传说中玉碎如归意伤过不久的人,早晚会是强弩之末。
已入疑然境的刘猛耳聪目明,虽还有段距离,却听清了那女人说的话,他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脖子,一望之下,破口大骂:“戚江冷!!我操你八辈祖宗!”
这声大骂散掉了刘猛不竭的强悍之气,他的动作终于露出迟缓的迹象,心里随即生出真正的惧意,开始疯狂寻找包围圈的空隙。那名普通禁军士兵已经力衰,昏倒在地被人抬走。四名无畏士仍然紧扣牙关,死咬左突右逃的刘猛不放。
女校尉暗叹:好险,竟是如此武者高手。
她看着想要逃命的刘猛说:“无畏士是甩不掉的,只能杀。”
……
刘猛已不再说话,做困兽之斗。
上楼打探的兵士复命,说天字号雅间内只是光华大作,隔着门也能看见,但听不见声音。
“啊啊啊……!”可就在此时,一个声撕心裂肺的嚎叫却从那雅间里传出来。叫声停时,窗口溢出的的奇妙光华,已像一场刚睡醒的梦般消失不见了。
女校尉抬起头来,朱唇紧绷,复又握紧了她的长剑。还是走窗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