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楼门前的这条街并不算宽,但恰好地势微凸,沿街的房屋楼阁因此毫不显得向内逼仄,两侧的屋檐框出一块深邃的夜空,倒也给人开阔的感觉。
得月楼的二掌柜张着嘴,大口喘着气,箕坐在石板铺就的路面上,仰首望向天字号雅间的窗户。他看见那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在窗口露了个头,赶紧连爬带走,又往后退了退。旁边有个店小二慌张地扯着他的衣袖:“二掌柜的,您刚才不是说让赶紧逃命么,怎么又跟这儿看呀。到底逃不逃啊?”
“咋又没动静了呢?”二掌柜先自言自语,而后训斥道:“你懂啥?!大掌柜不在,我就是总管事的,我不能走远了……慌什么慌,报官的人去了吗?”
“去了,一溜儿烟都去了,就剩我跟您……”
“看不出,你小子倒有点儿像我。有些胆色。”二掌柜的嘴一撇,把身子往邻居商铺的屋檐阴影里挪。
“您刚才听见啦?那雷声响的,那哪是人能弄出来的动静,还有那火光……”
“你来帝都几天了?”
“半个月……”
“没见过世面的娃,慌什么慌,等着瞧,禁军一会儿就到。”
“小叶还在那屋里呢……”
“那小子啊,运气真背呐……”二掌柜忽觉一阵夜风袭来,有点儿凉,他搓起双手,嘴里开始连绵不休,絮絮叨叨,“大吉大利,大吉大利……逢凶化吉,逢凶化吉……可别毁了我的酒楼哟……”
这全心全意的市井俗人咒语,就随着夜风向前,卷过长街,飘向酒楼,带着二掌柜的心愿去对抗来自远方的密咒了。街的另一边,深深地望不到头,暂无声息的石板路静默如铁,仿佛禁军铿锵的靴子声下一秒就会传来。
……
……
笔刃社,是数百年来屹立不倒,触角遍及天下的通讯社。
顾名可以思义,笔刃社以笔为刃,发掘追究新事旧闻为职责,贩卖各路消息秘辛为生计,虽然一贯素眼旁观,绝少直接涉足世事纷争,但财力与实力都深不可测。
莫测城北大街上有条破落巷子。破巷里,一座院子门前杂草茂密,一副早已荒废的样子。但院门上有匾,干干净净的,像是经常有人擦拭。匾上只写了三个字:旧书店。笔刃社的莫测帝国帝都分社,就栖身在这间开宗明义号称专卖旧书的书店里面。
能洞悉修行者存在的镇社宝壁——叹息之墙上,如萤的火光呼吸着。蓝眼睛的少年注意到了父亲严峻的神情:“爹,怎么回事?”
“倒不用急,现在赶过去,已无第一现场了。在南城值夜的兄弟,应该不会错过此事。我们不如多看一看墙上的动向,再做追踪……”儒雅的男子凝眉,手中收紧了折扇。
蓝眼少年也看到了那盏光晕暴涨的心灯,他又揉了揉眼,确认不是自己目眩。
“第一,这六个人里,有两个人还没出过手,另四位都已入‘疑然境’。第二,其中有一位意者,正在施术……”执扇的男子说。
蓝眼少年噌地站了起来:“四位疑然境?一名意者?”
“你也懂得这其中的涵义了?”
“爹你总说晚些再教我,我只好去缠师兄们……”蓝眼少年脸色一赧。
儒雅男子说:“那好,你说说看……”
“我听师兄们讲,自很久以前起,天下修行者便浩如繁星,不但法门、路径日渐芜杂,有关修行进境的高下之分、优劣之辩也愈发众说纷纭。就在这修行、思辨、争论的过程里,杰出的修行者也代代层出不穷。不知何时,终于有大修为、大智慧的先贤指点江山,将世上修行之境化分为‘五然境界’,方便世人衡量修行进境,也给了许多后来者奋进的目标。这‘五然’依次便是,卓然、疑然、秩然、真然、超然……”
“你可知道这个‘然’字是什么意思?”儒雅男子提问。
“然,燃也。”蓝眼少年自信地一指布满灵光的叹息之墙,“修行者心中的生命源力,就恰似火焰的燃烧。心焰的境界,也就是人的境界。故而用这一个然字。”
“不错。人的生命就如同这世界,充满不可捉摸的变数,旦夕祸福,朝生暮死,或碌碌不知明日,或惶惶不可终日,都是平凡。修行者想要的是不凡,故而历经万难,点燃心中之火,以求看清飘渺的前路。所以,与这充满未知的混沌世界相反,然,是确定,是明白,是点亮火光照耀天下,之后升华自我,超凡入圣……”
蓝眼少年听得入神,默然不语。
儒雅男子却收回思绪,话锋一转:“这境界之分的道理说起来太过冗长,你将来总有机会详细了解。关于意者呢,你懂得多少?”
“这个,我偷听过师兄们只言片语,听起来好像……跟‘魔坠神’差不多?”
“什……什么?魔坠神是什么东西?”
“爹你果然没听过吗?这是西方诸国语言里的说法啊,就是magician,帝都喜好西语者如今风行这种讲述‘魔坠神’传说的话本啊。magician,就是那些会法术的人……”蓝眼少年连珠炮似的说道。
儒雅男子投降似的摇了摇头,脸上各种无奈,心中沉思:百年来大修行者们纷纷隐遁不出,在市井中公开露面行事的,能入疑然境便已算是高手了。其中武者还算常见,意者却属稀缺。一位已入疑然境界的意者,是能够做出很可怕的事情的。而你此时心焰大盛,究竟意欲何为呢?
……
……
得月楼内,辛的唇语持续叩击着叶一等人的心扉,却对赫连逃和刘猛毫无影响。异域人对这恍惚之咒的控制至少已有八分火候。
在一招击退陈暮之后,刘猛拳兴正浓,他并不在意陈暮的战力,却仍对那只握住自己右腕的手心有余悸。而且他更介怀刚才那场半途中断的交锋,所以赤拳再动时,目标又是戚江冷。
砰的一声闷响,直如在一个密闭的山洞里点了一颗炮仗。戚江冷竟然没有躲闪,硬生生让赤拳击在腹部,只有刘猛亲身感受到,那腹部比石头还要硬,还要冷。准确的说,先是硬,然后才是冷。
这彻骨的冷又出现了。似曾相识,不愿再相逢的玉碎如归意!随着戚江冷的右手手刀,黑漆漆全无生气,在赤拳击中的同时,朝着刘猛的颈间砍去……
骨骼间一个寒战闪过,陈暮的心念刹那间清醒如冰。他的知域立即感受到戚江冷正在做的事情,毅然持剑而起。这一次,那柄剑和那只手一样柔和、稳定、流畅,就像是一滴水在一个池塘里驶过,或是一粒尘在一片沙地里滚动……陈暮的剑在空间中穿行,以与时间同步的精确,瞄准了辛的咽喉。
但密咒终究还在,戚江冷知道战意的包裹已经移至手刀上,眼前开始出现的正是恍惚之象,他狠命咬紧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这对他来说就是战鼓。窗边的赫连逃面露惊愕和恐惧,他猛然发觉,无论是那浸满玉碎如归意的手刀,还是沉稳至极的软剑,自己似乎都来不及阻止了,他娘的,老子今天怎么没早出手……
一转念,手刀接近了脖颈,剑锋近在咽喉,无声许久的辛,唇间骤然吐出了一个用耳朵也清晰可闻的字:“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