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其他人预料,陈暮警告的话音还未落地,叶一就大刺刺向前两步,占据了一张椅子,笑着在辛的对面坐了下去。叶一的笑,有点儿傻呵呵,看上去不含任何高深的意味,更像纯粹是发现了实在值得发笑的事情。
明明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在眼前吃吃傻笑,辛就忽然觉得自己笑不下去了。
他知道陈暮说的对。按照计划,他们应该在得月楼上杀死一位玉碎营的营官,栽赃给这座酒楼的东主。作为莫测帝国的两大势力,叶府与玉碎营百年来势同水火。帝国历七八一年新春以来,双方在朝堂之上和乡野之间都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的迹象。这种时候如果有一位玉碎营主营的将领死在叶府的地盘上,萧墙之乱便指日可待。
叶一在得月楼里当跑堂,是今晚诸多偶然的起点。戚江冷察觉了陈暮的窃听,提早对辛等三人生出了警惕;刘猛的隔墙出手,意在与窃听者划清界限,削减戚江冷的警惕,以便在动杀招时仍能出其不意;叶一的闯入和陈暮的身份令雅间里四人惊诧,令情势陷入短暂的混沌,却也让局面迅速地简化。
叶府与玉碎营或许有一天真的会撕破脸,但做这决定的人,怎么也轮不到陈暮或是戚江冷。那样的决定没有做出之前,他们的职责反而是绝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那么他们此刻必然要联起手来。在辛等三人的计划败露之际,刘猛用了最直接的方式发动攻杀,但戚江冷守势森严,毫无败象。陈暮的出手一握,明确了敌友之分。
剩下的事情,似已缺乏更多的可能性。辛、刘猛、赫连逃要么偃旗息鼓,逃出帝都;要么甘冒奇险,不惜将叶家长子卷入这场杀局——那也必然意味着要承受不可想象的报复与惩罚。辛暗自恨恨地想到一个人,情报之外出现如此荒谬的变化,那个不得好死的身无二两肉的痨病鬼,不会是故意要消遣我吧。
“这下好了。我想了半天,现在这个房间里,论身份好像还真是我最大……”叶一神态轻松地说道,之前的跑堂腔调和熊孩子表情一扫而空,代之以他标志性的无忧无虑。
陈暮心怀紧张地站在叶一背后,回忆起平日里同僚们所“传颂”的这位三公子的种种光辉事迹,不禁暗暗头疼。
“暮暮可不是吓你们,我国都城的禁军是很有效率的……”叶一说着,随手在桌上拿起两瓣儿硕白的大蒜,放进嘴里嚼起来——此后他说每句话,都在朝对面的辛和旁边的戚江冷散播蒜香。传言不虚,陈暮无语,三公子吃东西的口味,果真与常见的贵族子嗣大异其趣。
与站在窗前的赫连逃交换了一个眼神后,辛说:“我等确欲与二十将军以死相搏,但只是生意上的恩怨……”
“骗鬼呢。不管什么恩怨,想杀人偏偏找上叶家名下的酒楼?”这话让辛无法作答,因为叶一抓住了关键。好比叶一在这里出现是偶然,他借机推门而入却明显是有意为之;这不叫巧合,这叫精确。同样,得月楼不是门可罗雀的偏僻酒肆,距离玉碎营既不近又不够远,被叶府买下只不过才几天时间——没人能断言世上不会发生这么巧的事,但在眼下的事件里,任谁都嗅得出阴谋的味道。
叶一继续问:“真的不逃?”
辛阴晴难辨地回答:“不急,走不走我们还没想好。”
戚江冷暂时收敛了战意,冷冷看着昔日的生意伙伴:“再等下去你们会后悔。”
“这就尴尬了。你们一时杀不掉陈暮和二十将军,又不太敢来杀我。将军当然想你们死,但他多半会等到禁军增援后再动手。陈暮就不同了,他一定是想把你们捉上一个半个回去,查出幕后主使,交刑部法办……”叶一侃侃而谈,直接把自己属下和临时战友心里的打算说了个透。
“三公子年纪轻轻,却心念开阔,我很佩服。”辛说。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开心?”叶一似乎有些沾沾自喜,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捏桌上的酱牛肉。“公子不可。”陈暮急声阻止,在这意外的战局之中,对方三人中未必没有用毒高手。
叶一闻言悻悻缩回了手,酱牛肉没吃成,他带着不满足的表情又嚼了一瓣大蒜,这是屋内唯一由他拿进来,且从未离开视线,也没被其他人碰过的食物。
辛等不到下文,只好幽幽地问:“是为了什么?”
叶一嘿嘿一笑,伸出手掌,分开五指,喷着蒜香说道:“这是我第一次,同时见到五位‘疑然境’高手。”
听见这话,房间里另外五人的脸上都变了颜色。
对修行者而言,临敌揣测他人的境界既是困难的事,也是危险的事。在尚未交手之前,没人会轻易断定对方的层次,即使是已经交过了手,也不过是对敌方境界有了底线的参考。倘若对手的修为高过自己,他便有收敛气场、隐藏境界的可能。
传奇话本里面,那种谁都能够一望而知对手境界的常见桥段,是不尽真实的。恰恰相反,能迅速准确洞悉他人境界的人,如果不是修为极深,那一定是天赋异禀。此刻叶一的话语如此笃定,虽然未经验证,却令人不可抗拒想要相信他的判断无误。原因简单之至,因为他们每个人都深知自己的境界。
陈暮暗叹:三公子你真是什么事都张嘴就说啊。不过,这真是府上又一件幸事。整个见闻司里,恐怕都没人拥有公子这样的观者禀赋吧。笔刃社里呢,会有吗……
戚江冷心想:这个叶一,日后恐怕是我玉碎营一大患。你们三个最好现在就发起失心疯,对他下手……
刘猛心里骂:怪不得这小子能看见本大爷的拳眼。哼哼,戚江冷那厮装模作样,也只不过与我相同境界,等一下非把你砸成熟肉饼……
赫连逃心里悸然:去他娘的,老子明明还没出过手……
辛幽然道:“啧啧。今晚的意外真是没完没了。想不到叶三公子竟是一位观者。”
叶一满脸诚挚:“既然你们不逃,又不动手,那不如趁着禁军还没到,跟我聊聊帝国之外的事情?”
“公子,这……”陈暮欲言又止,他觉得这未免儿戏。
叶一回头看着陈暮一笑,写着安抚与保证的脸,与之前在楼下宽慰二掌柜时如出一辙。
“聊天?”辛问。
“对啊。先聊天,再看高手打架,本公子不亦乐乎……”
“好好好。”辛的眼里异光闪烁,再一次笑起来,“聊就聊,我们就来试试帝都禁军的效率如何……”
叶一大喜:“我听说你们夜灵国的夜市热闹无比,野地里还有许多只在夜间出没的异兽?愿闻其详……”
“说起我夜灵国,……”辛露出得意之色,张嘴吐字,“……,……,……”
噫?叶一原本就目不转睛地盯着辛的脸,却只听着半句话,之后便只看见他的嘴唇在翕动。失聪了吗,不对,还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你刚才说什么?”
辛的嘴没有停,但唇形有些晦涩难懂:“……,……,……”
叶一心头一怔,好像有动静了,但不是在耳畔,是有声音在叩心门。
嗞——刹那间,有人猛然将叶一的座椅向后拉动,椅脚与地板擦出刺耳的噪音,直滑行到背抵屋墙。拉动椅子的人是陈暮,他正跃上桌子,不知从身上何处抽出了一把软剑,迅疾刺向辛的头部,与此同时厉声大喝:“公子速退,此人是名意者!”
迎上陈暮的还是赤手空拳,烈焰在空中化出了拳形,威力竟又胜过方才轰击戚江冷时倍许。陈暮的剑锋与拳芒一触即退,身子弹回到叶一身前——力战果然非他之所长。
“恍惚之咒?”戚江冷骤然锁紧了眉头,他只来得及说上这四个字,就再不敢出言涣散精神。
辛的唇语远未停止,一张一合之间,源源不断吐出秘密的话语。得月楼里飘荡着这位异域人的密咒,还不到一弹指的光阴,时间就仿佛凝滞了,映入眼里的光纠结成了缠绕不清的线团,想注视的影像在模糊扭动,不重要的画面却分外清晰。
陈暮意识到,他的注意力正在崩溃,但即使是这种知觉,也是时断时续的。他有所察觉时,心头满是警惕与不安,但下一念间,他只觉得桌上的蒜瓣是那样的美,已经晾凉的羊杂汤气味是那么腻;另一念间,他又享受着自己手背上仍旧新鲜的灼烧感,逆推出刘猛那一拳的拳意。他此刻能做的,只有努力凝聚精神,等一次转念即逝的机会……
戚江冷用战意包裹自己的域,等待棘手一刻的到来,只要刘猛和赫连逃其中之一发起攻击,他就必须动手御敌。到时候,再致密的战意也会露出破绽。而他唯一的机会,却也只剩那一瞬……
唯有叶一,他的反应最简单,最直接。他闭上了双眼,安静地坐在椅子上,嘴角仍然挂着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