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暴露了。叶一像玩输了游戏一般,心里自己跟自己懊恼。他同时不自禁地感到了一丁点儿恐惧;这是身体自然的反应,不难克制,只不过需要一点点时间。互为举国皆知的宿敌,兹事体大,玉碎营的人绝不会对叶府的人轻举妄动。戚江冷刚才的话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真正的威胁来自于另三个人,特别是那个阴阳怪气的辛。
陈暮没有动,他原本就已经站在便于保护叶一的位置了。叶一并没感到安全,相反地,他一下子发现陈暮站位的用意,立即起了讨厌被人保护的忿忿之心。说破别人的身份,有这么好玩儿么?他又看了看戚江冷,孩子气地努力去用眼神骂他一句“无聊”。
辛笑着说:“看来是真的呀。天资不错,不愧是名门之后。”
“名门之后个屁……”叶一随口接道。陈暮一皱眉,感到他所珍视的府上的风范受到了不小的损害。
“你是叶府几公子?”辛还是在笑。
叶一上前与陈暮并排,如此便离开了他的庇护:“我叫叶一。”
“原来是大少爷……”
“不,他应该是三公子。”戚江冷纠正道,他好像没收到叶一的不满。
“‘三’公子为什么叫叶‘一’?”辛不解。
“他是叶府这一代的第一个男孩,叶家老太太作主,长子为首,所以叫叶一。”
“那又为什么是三公子?”
戚江冷面无表情:“因为他还有两个惹不起的姐姐,主张女子不逊儿男。他的叔父叶爵爷虽然权倾朝野,却也拿自己的女儿没办法,默许阖府一律称他为‘三公子’。”
“深宅大院难免弄出这些玄虚。”叶一自嘲地说。店小二的木头托盘已经放下,名门之后的气派还是多多少少显现在他身上。
陈暮说:“想不到将军如此熟悉府上的掌故。将军今天道破三公子身份一事,我会禀明主上,请您心中有数。”
戚江冷一点头:“玉碎营中的轶闻,府上想必也没少收集。这都不算什么……”
他顿了顿,接着说:“……陈先生应该警惕的是,得月楼为叶府所有这件事,怎么会被一位异域人所知?”说着,戚江冷的目光刺向嘴角含着冷笑的辛。
这个眼神如同导火索一般,瞬间点燃了刘猛的动作。那粗壮的身躯此刻显得既轻且快。他悍然腾空,越过饭桌,举起泛着赤色的右拳,朝戚江冷的面门暴击而下。
叶一听见轰然的一声“嗡”,随即想到刘猛先前砸穿墙壁的那一拳,是刻意地压制了声响。他忽然扯着嗓子放声大喊:“二掌柜的,快跑啊!有强盗杀人了!”陈暮心下暗叹:三公子第一时间的想法,竟是担心伙计们被雅间里的声音吸引上楼,误入险境。
戚江冷的左手这时已经迎上了赤拳,像是在用肉掌去握一块烧红的铁。但叶一看得见,这两人的掌与拳其实尚未接触,中间还隔着一层薄薄的空隙。然而毫无停歇地,迎击者的衣袖从手腕处烧起来,火苗顺着手臂迅速向上蔓延。戚江冷目露惊愕,玉碎营将军常服的布料耐火耐寒——这赤拳果然不是普通的火拳。
戚江冷立刻挥起右手手刀,划出一道锐利的黑影,斩向刘猛的右臂。磅礴的战意瞬时充盈整个天字号雅间,他袖子上疾蹿的火苗也在接近大臂处骤然而灭。
嗳?叶一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乍起的战局,眼中闪着兴奋和开心。上一念间,他担心得月楼会被刘猛掀起的赤浪就此焚毁,这一念间,那股赤浪已被某种寒冷的无形之物捆绑、包裹,挣扎而不能出。
“玉碎营,如归意!”辛厉声说。这是道破戚江冷气息骤变的内因,更是说给刘猛听的警报。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这个名词指代着莫测帝国最精锐部队内高层将领才能掌握的精神力量,是超越了一般杀气的恐怖战意。
叶一觉察到自己的心焰颤动了。不好玩儿,原来怕死就是这个感觉,真是冷啊。莫非帝国真有这种以战死为目标而上沙场的军人?那何止是战意,简直已经接近纯粹的死意。叶一看了看身旁的陈暮,这个兄长般的属下正全神警戒,似对戚江冷的变化毫不吃惊;其他人没有我这种“死寂”来袭的体会吗?不会没有吧,好可怕的战意。
但呼啸的赤拳却只停歇了一瞬。在避开了戚江冷的手刀一斩后,刘猛非但毫不退缩,反而变本加厉地释放了拳雨。
赤色的左右双拳做暴烈之舞,交替砸在戚江冷的两只手掌上,发出密雷一般的怪响,似乎永远不会停止,永远不会衰减。拳锋里被戚江冷拒绝的热量弥散在房间里,向其他人的皮肤传递焦灼燥意。这样一来,观战的人骨子里冷,身上却开始热。赫连逃浓须密髯的鬓角淌出了汗珠,陈暮白皙的面颊露出红润的血色,只有辛依旧脸色苍白,寒意森然。
随着刘猛的突袭演变为疾风骤雨式的轰击,得月楼的楼体开始晃动。之前被凿出的墙洞周围,开始生出向四周延展的裂痕。忽然有那么一瞬,戚江冷向陈暮投去了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
陈暮沉默了一念,旋即朝着刘猛的落拳处伸出了手。那只手缓慢、柔和,却均匀、流畅,他的人当然也在移动,但在旁观者看来,正是那只稳稳而行的手在牵引他的整个人。
于是,一只清晰可见的手探入了炽焰锦簇、残影如织的拳雨之中。雷声乍停,赤拳的右手手腕竟已被那只沉稳的手握住!刘猛的左拳立刻转了弯,明晃晃的烈焰喷薄而出,由直线幻化为弧面,同时扑向陈暮与戚江冷。
战团即刻分离。
陈暮撤了手,戚江冷来不及回击,刘猛则借着这一拳的反推之力退回辛和赫连逃的身旁。叶一隐约听见,二掌柜那副发出尖声怪叫的嗓子从楼下移动到了窗外:“赶紧的呀!快去报官啊……楼要塌了,还要着火呀,那小子活不成了……”
刘猛瞪着陈暮,喘着粗气,不知是击出真实火焰的这一拳令他损耗太甚,还是手腕被陈暮握住的事实令他过于震惊,刹时间竟说不出话来。赫连逃却还顾得上去喝一口酒:“他娘的,看来是要多杀两个人。”
“啧啧,玉碎营莫非要和叶府的人联手吗?”辛的神情仍旧幽然。
“敌人固然是长久的,朋友却经常可以是暂时的,甚至是临时的。”戚江冷边说边张开双手。他的手上满是乌黑,赤拳之雨虽然并未造成任何实质的伤害,与之相抗的手掌表皮却不能幸免,已经全部碳化。他不禁地对陈暮说:“陈先生宅心仁厚,竟不趁势废了他的右手。”
陈暮不作声时,辛笑道:“陈先生真是好胆识。我如果没猜错,你那只手恐怕没有毁掉赤拳的力量吧?”陈暮仍未答话。
叶一这才明白,陈暮竟只是以异常精准的时机突入拳雨之中,握住赤拳的手腕。而刘猛在突如其来的惊骇之下,必然生出将被“断腕”的大惊恐,继而做出撤拳急退的反应;他不知道,陈暮虽然出手极准,却不具摧毁赤拳的绝对力量。
“属下并不擅长力战。”陈暮不理会戚江冷钦佩与失望交织的眼色,对叶一说,“稍后一有机会,就请公子先走。”
碎片般的事件转念间在叶一脑中拼成了完整的图景,他看着陈暮:“原来他们要杀二十将军,所图的根本不是什么扣在边境的货物……”
“而是帝国的内乱。”眉间凝霜的陈暮补充。
辛在幽幽地笑,这次笑出了声,音色令人联想起深夜里那种只闻其声,声如鬼魅的猫。赫连逃去了窗前,推开窗户,看了看街上仓皇逃出酒楼的伙计和食客们。
陈暮望着赫连逃,不失时机地说:“不出半个须臾,帝都禁军就会赶到。我劝你们就此作罢,束手就擒或者现在就逃。”
叶一觉得辛的笑声里毫无人味儿,与之相比,连戚江冷那种彻骨战意之中的冷,都是有温度的。这路角色才不会逃呢,他心里想着,陈暮的修为足以自保,戚江冷看着也不像个轻易会死的人。叶一又觉得有趣了,他看着怪笑连连的辛,也吃吃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