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月楼位于帝都莫测城西南角市集的边缘。在距其三十里地的城东,东山之上,草木茂盛,夏天的风带着黏黏的湿意徜徉而过,拖动树叶与衣诀,只有风中人晓得个中滋味——看上去潇洒,呼吸间沉闷——两名男子正迎风而立,望着得月楼的方向。
“出了点儿意外。”其中穿红衣的男人说。他的脸型俊俏,鼻梁挺拔,嘴唇饱满,头发卷曲浓密,明明只是看着远方,瞳仁里却显得温润多情。这是一张青年美男子的脸,还拥有一双令人记忆深刻的眼睛。
“咳,咳……最近几年我的运气一直都不太好。”另一个穿黑衣的男人说。这人的身材不高,骨肉瘦弱,只看背影还以为是位姑娘。他的颧骨高耸着,额头狭窄,说话时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乍看之下,的确缺少那种雄性的英气。
“现如今,天下最稀缺的就是好运气。”红衣男子回答。
“你的情报从来都不太准,就数这一次错得最离谱。”与其说是责难,不如说是调侃,对于突发的状况,黑衣人用这种方式流露着掌控局面的自信。
“叶氏嫡传子嗣的行踪乃是绝密……”
“得月楼实为叶府名下产业,你也说是绝密。”
红衣男子从容不迫地应道:“当然,这其中总有普通绝密与绝密绝密的区别。”
黑衣人又咳嗽了几声:“好在那三个人应该应付得来。”
“恕我多嘴,我劝您还是不要太乐观……”
“那三人虽然都还只停留在‘疑然境界’,杀人的本事却是不俗……”
“这正是我想说的。三位疑然境高手,原本只是要杀一个戚江冷,算来颇有余力。但如果再加上一位见闻司知事、一名叶氏子弟,幸运之神恐怕也会想要改旗易帜的。”
“咳,少见。你们莫测国的人不是不喜欢求神、信神吗?”
“历代先皇乃至当今圣上,从未有禁止信仰神明的,况且我只是打个比方。”红衣男子侧目偷偷观望黑衣人,虽然寻常百姓们早已平静生活了几百年,但对于修行者而言,这种有关“神”的话题还是会令人不安,当谈话对象是这种背景神秘的人时尤其如此。好在话题没有继续下去。
黑衣人说:“你不必担心。那三人的生死我不在意。叶府的人或者玉碎营的人,只需要死一个人就够了,如果是叶府的人反而更好。”
“无论成败,这事的信源都绝不是我。这一点希望您能体谅。”红衣男子恭敬地施了一礼。
“如果真的失手,我会很意外。到时候我的上司将亲临此国,谁都不希望这种事发生,你说呢。咳……还有,除了聚敛人心的那一套,你至少要练练保命的本事吧。”
红衣男子闻言点头。以他的修为,看不到、听不到也感知不到远处那座酒楼里正在发生的事情,但眼前这个穿黑衣的矮瘦痨病鬼可以。修行的进境问题,倒是也该再努努力了,否则有许多不便。不过,你们觉得可以用我,我却觉得你们都是在为我所用。日子还长,只要内乱一起,潜潮翻涌也好,大浪滔天也罢,帝国之内我总有我的路子。
不知何时开始,黑衣人的身影渐渐虚化了,蓦然间只留下一片淡淡的暗痕。红衣男子仍保持着方才与黑衣人同样的远眺姿态,可视野中只有一片坚硬城池和参差房屋,肉眼所及其实并不存在那座遭逢“意外”的建筑。他不由得感觉自己像个白痴。
……
……
如果天上有神,或是有近乎神般存在的绝世高人,此时俯瞰大地,会看见莫测城版图内的点点“火光”铺满画卷。以法眼观之,或明亮,或晦暗,或虚弱,或强悍,都是修行者的心焰在燃烧,那错觉恰似天地翻转,仿佛凡人抬头在看夜空的时候,天幕上有繁星点点。
但是,就好比凡夫俗子偶然片刻间看了一眼星空,却不会特意去分辨星辰的方位和数目;同样,即便是神面对着天下的烛火,也不会有闲工夫去留意哪一束要兴旺,哪一朵要熄灭;若非特意瞩目,更不可能获知某一束心焰在生灭之间所蕴含的深意。
作为莫测国的首都,此处理所当然地云集着各色高手。就这样一片高密度的修行者聚集地而言,发生数盏心焰的聚首、波动乃至交战,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那可能是大内侍卫们的晚间功课,也可能是玉碎营等军中精锐的传统比武活动,或者是又有哪个不成器的后辈,想要拜入四大帝师中某位的门下,正在试炼中忍受折磨。
那曾在东山顶上闪现的两盏心灯,一个鲜红如血的,羸弱如同一堆灰烬里的不屈火星儿,明亮而微小,燃起还是熄灭尚未可知;另一个是忽隐忽现的黑焰,质地灰暗,其实却隐藏着惊人的温度。这两者都有可能化出燎原之势,只是概率不同。
至于得月楼中的那六点火光,兀自摇曳,远方的旁观者很难判断,这几个人是在把酒言欢,还是正当生死关头。
总之在宏观的尺度上,用西方诸国的谚语说,正可谓“星空之下,并无新事”。
……
……
“星空之下,并无新事哟。”莫测城北部一间旧书店的内宅中,有个稚嫩的声音故作老成地说。
“净学这些个异国腔调……”一位手持纸扇、眉目儒雅的中年男子,语带埋怨、面带微笑地站在一个少年背后,问道,“今天可有异常?”
“您是说常见的一般异常?还是特别异常的异常?或者全无异常的那种异常……”少年背对着问话的人,声音慵懒地答着,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掌按在头顶,揉乱了头发。他笑嘻嘻回过头,眨着蓝色的眼睛,“嘻,爹,不是我矫情,是您问的太笼统。”
说着,他回过头继续观看眼前的这面巨大墙壁。
墙壁的表面是以某种半透明的材质制成,有线条分明的暗纹伏在这材质的表面之下。对观看者来说,这些纹路足够清晰,其中高楼窄渠、阡陌交通,赫然正是帝都莫测城的一幅地图。下衬着地图的奇异墙面,激荡着某种莫名其妙的灵力,明暗不一、色调混杂的亮点布满其上。看得久了,便会发现这些亮点呼吸着,闪烁着,有些还跳跃着,仿佛在传递不凡生命力的律动。
蓝眼睛的少年叹道:“爹,您说,这么多不愁吃穿不愁病的人,不去找一处好山好水过日子,偏要挤到帝都来,图点儿啥?”
儒雅男子微笑:“呵呵,你这是还想劝我带你回家乡去吧?”
“孩儿不是这意思,嘻。”蓝眼少年从墙边的书桌上拿起厚厚一叠短笺,说道,“今天的线报,都在这儿了。除去宫中传令来禁言的、市井坊间无聊风传的,暂时没啥确凿的大事。不过要说‘异常’,倒是也不少……”
“说来听听。”儒雅男子从儿子手中接过信笺,随手翻阅着。
蓝眼少年谨慎地重新看了看巨大的闪烁的墙:“那我从早上说起……
“今天清晨,一支无畏士小队回到了玉碎营驻地。他们是从帝国南方边境归来的,职责是押送本季缴获的走私品。您看墙上,在城南十里处玉碎营军寨的位置,有一团暖莹莹的光亮,但它没有息动,因而不是人,是蕴含上等灵意的灵物。
“今日午间,帝都内的精盐价格忽然涨了三成,不少百姓闻风抢购。我想这可能并不说明精盐紧缺,反而是有人在设法传谣抬价,好将才到手的货脱手大赚一笔。帝都城防稽查严密,精盐交易是由国家管控,能安然运盐进城的只有军方。
“到了下午,线报称,有许多人聚集在东城广场,还有不少妙龄少女当街呼喊,甚至晕倒。据说是有位爱穿红衣的善言之士,在那里设坛演讲。他已经讲了三天,去听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连在帝都各大府第中当差的人,也有不少跑去与他结交。这场面,直到傍晚才结束。
“您知道,傍晚已过,世人随日落而息时,这墙上的光点大多会恢复至夜间惯有的位置。今晚,叶府之中少了一颗还不算暗的灵光。它每天都在,作息十分规律,我从不记得它有哪天是不在的,所以那处空白就显得格外醒目。
“我觉得好奇,就在墙上找它。后来终于被我找到了,却不仅是它一颗,还有另外五颗灵光和它离得很近。您看,就在帝都西南市集附近,我从不记得这一带有过如此密集的灵光,连独自经过的都很少。换句话说,不论是什么原因,这里原本应该是修行者们极少涉足的地界,今天晚上却一下子来了个聚会。
“要说最意外的事就是刚才,在东山上,有一盏看上去很普通的心焰时隐时现的,我还以为是墙出了啥问题。我正这么想时,它完全消失了!帝都之内都再寻不见。爹,这墙会不会是哪块砖被这些灵光烧坏了……”
一直在认真听儿子讲述的儒雅男子说:“胡言乱语。这‘叹息之墙’是我笔刃社镇社之宝……”
“是,是,……镇社之宝,‘叹息之墙’不说谎,明察秋毫,童叟无欺……”蓝眼少年以耍赖式的抢白对付父亲的老生常谈。
儒雅男子语重心长:“‘叹息之墙’当然从不说谎。它能感知天下修行者的心焰,所靠的并不是勘测其雄壮,而是洞悉其脆弱。记住我的话,不论懵懂孩童还是超然老翁,有谁在心底发出叹息时,能骗得了自己?”
蓝眼少年有所悟,收敛了神态,以示对父亲教诲的尊重:“那,要调派人手到这里吗?”他的手指点在墙上那六点灵光汇聚之处。
“你刚刚说的,可能全是意外,如果它们之间真的有所关联,或是其中几件有关联,那的确值得探究。”
“我只是在做十分偶然的猜测,是不是有关联,全没根据。”
“我在想……你说的那个行踪异于平日的人既然来自叶府,那咱们的同行此时又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