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一手中的木制托盘上,真的摆着一碟白嫩的蒜瓣和一碗翠绿的香菜末。在他的脸上,适时露出了一个酒楼伙计标志性的赔笑,以及在撞破客人尴尬场面时应有的讶异和惊慌。
雅间内的局面一目了然。塞外骑士和异域人表情诡谲地面朝门口站立;红脸大汉正背对叶一,拧腰朝向那面墙壁,上半身的肌肉暴涨,拳势行在半截;只有戚江冷仍然坐着,从正对墙壁的椅子里扭过头,冷冰冰看向叶一,那目光谈不上凌厉,却如同突然扎进手指肚里的刺,令人难堪地疼。
平心而论,以他十七岁的年龄和经验来说,戏份已经不能做得更好。他不是去而复返,是根本就没打算走。他断定陈暮所言不实,府上已经买下的产业,断然不可能以怕事为由卖掉——府上从不怕事。他知道这有点儿冒险,可是关于家族势力尊严的责任心忽然高涨起来,原本因为事不关己而沉睡的好奇心也随之爆发。
然而,叶一推开天字号雅间房门的时机太过蹊跷,有哪个正处在临敌时刻的修行者,会轻易相信这样的闯入只是巧合呢?
他另有一句提前准备好的台词来不及用上:“几位客官,可还有别的什么吩咐?”因为红脸大汉的拳势已经复原——这一击发动时声势猛烈,拳意暴戾,必然已被隔壁的窃听者洞悉,虽意外阻滞,但绝无半途而废的道理。
叶一只当没发觉戚江冷的如芒审视,尽力侧目去观察这一拳。角度不好,但他仍看清了拳锋接触到墙壁的最初一刻,效果竟不是崩散或粉碎,而是熔解。
是拳速极快而破空产生的炙热?还是拳法中本来就蕴含真火之意?墙体溃破的声响比预想的小得多,而形成的墙洞内侧砖沿齐整,留有灼烧的痕迹。不是我见过的拳,不是我喜欢的对手,叶一就此结论。
从戚江冷说破陈暮的窃听,到大蒜和香菜出来搅局,再到这一拳击穿墙壁,前后不过一瞬。叶一及时地做出深深震撼状,像个最没出息的熊孩子那样,骇然望着墙洞,一脸呆若木鸡。烟尘很快落定,墙洞的那边,陈暮右臂护在胸前,手背和手腕的皮肤呈现出轻微的灼伤,一身青衣之上也有数处焦污的碳色。
“赤手空拳。你是大盐枭刘猛?”陈暮说。
叶一心中一动,原来就是这位仁兄。他只听说过一个叫刘猛的人,那人是**上颇有威名的武者,看家本领正是陈暮所道破的“赤手空拳”,赤焰的赤,空灵的空,外刚内柔的上等好拳。
“嘿,你倒认得本大爷。”经过这一拳的宣泄,刘猛的脸似乎没那么红了,他向侧方让了一步,说,“你进来,省得我们过去。”言下之意是,今天的事无法轻易善了,你能逃时既然没有逃,我们也不会再任你走。他还不知道,陈暮是绝对不可能逃的。
陈暮迈上几步,踏入了天字号雅间,他环视四周,目光扫过得月楼的四位“灾星”,最终停在满脸惊愕的叶一身上:“这位小兄弟,你可以走了。酒楼的损失我来赔,这里没你的事儿。你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只要管好嘴巴,就没人会为难你,懂我的意思吧?”
这算什么,事到如今还想把我逐出场?帮你迟滞了刘猛的拳势,还不领情。叶一心里抱怨,一面保持“呆立”,急思对策。
很及时地,那风沙嗓的塞外骑士说:“送大蒜的小子,你不能走。关门。”
叶一不等陈暮再说话,立刻木手木脚地关好房门,备好的台词总算有机会说:“几……几位客官,可还有别的什么吩咐?”
进屋后始终站在门口的叶一,有机会用他“呆滞”的眼光更仔细地观察这四位“灾星”。戚江冷始终面无表情,骨骼与肌肉放松,身体呈现出很难预料的姿态——无所谓破绽,也无所谓完美,一望而知是高手临敌的气度;刘猛的拳意未尽,他的气场在房间里占据着先机,其修为显然不像外貌看上去那般简单;塞外骑士唇边的蓬乱胡须上没有沾到一滴酒,他喝酒的方式与他的仪表之间,存在着不寻常的反差;背囊藏刃的异域人面色苍白,带着终年不见阳光的病态,可那精华内敛的眼神却宣告着,他对自己此刻的身、心状态都非常满意……总之,这四个人恐怕比叶一最初估计得要棘手很多。
门一关好,异域人便问:“你是谁?”
“叶府,见闻司,陈暮。”
出乎陈暮的意料,异域人对他的答案似乎毫无反应,而是盯住“送大蒜的少年”又问:“那么,你又是谁?”
叶一没料到有此一问。对方提问的声音和眼神是那样专注,暗含着对所有敷衍和谎言的否定。有一念间,他几乎就要脱口将姓名年龄兴趣爱好一股脑全说出来。喔,这个白着脸的怪人倒是挺有意思。
……
状况略显复杂。
在莫测帝国浩荡纷繁的历史上,发生过许多偶然的事件,其中诱发了世事转折的,也并非少数。比如,一位履历平庸的帝国军队将领,在征伐途中爱上了边陲部落的少女,他不告而别,抛弃部属与美人私奔,而他的临时继任者,后来却成为了帝国最杰出的大将军。
又如,曾有位颇具神通的先贤,好游历探险,他有次在异域走失了一头豢养多年的刃齿虎,结果,这畜生在当地山野林间广纳妻妾,日久天长,繁衍出某种闻之丧胆、为害一方的异兽。
再如,当今圣上年少时曾沉迷修行,他四处微服访师觅友,总难入大门大派之堂,只得挥洒重金资助小宗小派数十家,以求多学一招半式;连皇帝陛下自己也没想到,在当年一众靠蒙骗储君钱财为生的修行者中,日后竟然真的出了四位出类拔萃的高手,如今已名动天下,世人并称为“四大帝师”。
凡此种种,世间许多影响重大的事与物,常常发端于某个人的一己之私——比如一次情动、一时疏忽、一个嗜好——平凡流驶的岁月浩浩汤汤,决定性的时间地点人物从来都是少数;但很小的机缘,一旦用时间来发酵,就说不定会酿出怎样的后果。
……
在异域人的这一问之下,叶一默默地咽了一口唾沫。他忽然醒悟,或许陈暮的插手并未超出对方的计算;我叶一的出现,才是今晚真正的偶然;给自己找麻烦,本公子还真是一绝。
不妙的是他特殊的身份,那很可能就像是在某个正四蹄翻飞的阴谋后面,挂上了一条着火的马尾,随时会让事态脱离轨道,朝着远远超出得月楼范围的境地脱缰而去。他最好的选择似乎只有不说话,继续装傻……
这时陈暮颠倒了语序,加重了语气,再次回话:“陈暮,见闻司,叶府。”
叶一姓叶,他家的宅邸自然被称为“叶府”。任谁都知道,在莫测帝国之内,当人们说起“叶府”这个词时,不含任何疑义地,所说的唯有那一座“叶府”。叶姓在莫测国也是常见的大姓,姓叶的人可能是乞丐,也可能是将军。但是,“叶府”永远只此一家。倘若有人对着你报上名字,并申明自己来自“叶府”,那你最好不要无动于衷,因为仅仅是对两个字缺乏理所当然的反应,就已经算得上一种不敬。
异域人微笑。任何笑容到了那张惨白的脸上都会变得诡异起来。他听出了陈暮颠倒语序时的警告意味,于是用某种怪诞的异域姿势施了一礼:“啊,失敬了。陈先生单臂接下刘蛮子的赤拳,还这样从容,叶府的人果然名不虚传。”
“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陈暮说。
“我的名字叫辛。”异域人答非所问。他手一指那塞外骑士说:“他叫赫连逃。陈先生既然是叶府见闻司的人,能说出我们的来历吗?”
“一位大盐枭已经够让人吃惊了,原来大马贼赫连也在,早知如此我应该叫上刑部那几个疯子。你的名字我没听过,但看你行礼的姿势,自然是夜灵国人。”陈暮说。
接着,陈暮朝戚江冷施了一礼:“二十将军安好。现在看来,对我的出现感到意外的,似乎只有您了。”
一直端坐的戚江冷站了起来,微微点头,便算是致意:“府上安好。今天的事,你看如何?”
“天下皆知,叶府与玉碎营同为国之重器,牵一发而动全身。今天的事,自然要慎重。”
“两位先别急着虚与委蛇。”辛轻声笑道,他的手指向叶一,“这位小朋友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没错!”刘猛大声道,他也饶有兴致地打量起叶一来,“这小子推门进屋的一念,正好是我那一拳的拳焰将吐未吐的关口,时机准到不能再准,世上绝不会有这种巧事……”
赫连逃也点头说:“见微知著者常有,见著知微的坯子可就稀罕了。老子还没收徒弟,嘿嘿……”
刘猛说:“做你的白日梦!他看破的是我的拳,自然得归我……”
辛摆手说:“咱们的生意已被叶府知晓,今晚难免要杀人灭口。这位小朋友若能证实不是陈先生的同伴,由得你们抢徒弟,否则也不能留着。”
辛毫不掩饰地道出杀心,听得陈暮皱眉。得月楼的生意、这桩走私大案的查办、自身的安危,这会儿都已不在他的考量之内,他此刻唯一重要的职责,就是确保三公子的安全。
却听戚江冷说:“姓陈的这位,你杀不得。”
“是吗。”辛发出带着嘲讽的冷笑,他的目光又回到叶一身上,“那这个呢?”
“这个连碰都不能碰。”
“哦?那又为什么?”
“因为他姓叶。”
呃,这……,叶一转过头,直勾勾地盯住戚江冷看,对方却眼里毫无反应的回看过来。
“啧啧。”辛向前走了几步,从神色复杂的叶一手中取过香菜,又转身回到座位,把香菜撒入已近冷却的羊杂汤里,用调羹轻轻搅动,“怪不得贵国的民谚会说,莫测城里意外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