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暮快步走进天字号隔壁的玄字号雅间,总算把得月楼二掌柜的油腻笑容关在门外——那个不知趣的尖嗓子仍在诉说:“银子给得太富余,您只要这一壶茶,不来些点心尝尝?鄙老号也是远近闻名的,面点师傅能在帝都排进前十……”
掩好房门,陈暮背对那面与天字号雅间共用的墙坐下,调动着身心运转的频率,一念而吸,一念而呼。短短几次吐纳间,耳畔骤然澄清,杂音尽数滤去,背后的墙仿佛变得薄如层纸。在他的知域之内,只留下从隔壁房间传来的谈话声。
“没想到这的酱牛肉里也有股子粗砺劲儿,老子没想到,哈哈,可惜酒太软!太娘气!不过瘾!”发话的声线里像是掺了沙子似的,令陈暮脑海中现出一个塞外骑士的形象。
“店小二,拿蒜来拿蒜来!没蒜本大爷拿什么下酒!?”第二个声音如一座笨钟般轰鸣,使人联想到一副涨得发红的脸膛。
“请顺便取些香菜来,这羊杂汤中未放香料呀。若有些罗勒就更好了……”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接着说道。
陈暮心下不以为然:你们真是来吃饭的?他才这么想,第四个声音竟也冷冷地说:“你们真是来吃饭的?”这句漠然的话,听上去几乎没有语调,却仍表达出疑问的意思;一种足以消解食欲的冷漠从墙壁另一端透过来,振动直抵陈暮的耳膜。
仅有片刻的冷场,之后是沙哑的、轰鸣的、阴柔的声音重叠交织着响起。
“吃饱了肉,再谈正事才踏实……”
“到酒楼了,喝酒是正事!哈哈哈……”
“必要的饮食,总归也是不能免的……”
“你们可以谈完再吃。”就像是在刚刚重新滚开的锅里又泼下一瓢凉水,那个冷漠的声音再次说道。这句话中的“可以”二字,听起来完全是“必须”的意思。这个声音的主人如此擅长使用毫无语气的句子表达傲慢,隐约印证着叶一对于他给出的身份判断。
之后又是沉默。陈暮加强了知域的锐度,便听见牛肉在齿间被撕碎的声音、酒在喉间被咽下肚的声音、还有勺子搅动羊杂汤时在碗壁碰出的微响,渐渐地,一股由直觉牵动的不安开始涌上陈暮的心头,但他一时间无法确定,这种不安所指向的实质是什么。
当谈话重新开始的时候,四个人的声音都冷了下来。
塞外骑士说:“这里说话安全?”
红脸武士说:“他娘的,我看不保险。”
异域人道:“都不肯在对方的地盘里谈,这时候却担心隔墙有耳。粗鄙之人,最难相与。”
“我先走了。”冷漠的声音这次只说了四个字。
“慢!”其余三人刹时同声说。
异域人立即提问:“听闻你在营中升了座次?恭喜恭喜。”听到这一句,陈暮心里连叹三声麻烦,三公子果然是对的,这位果然是营中人。
“不错,我如今排行二十。”
“玉碎二十营,帝国之精锐,当世之锋芒。今后要称你一声二十将军了。”
“好说。”
“将军,我们三个约你会面,无非是想提醒你,军功固然要累积,却没必要伤了自己的生意。”
“我听不懂。”
“一年上千万两银子的生意,你听不懂?”异域人问。
“你说话太费劲!我来问。”那红脸武士抢白道,“五十车精矿、一百车精盐、三十车秘香,全他娘的被拦在帝国边境!戚江冷,你今年的分红还要不要?”
“注意你的语气。”这个名叫戚江冷的玉碎营将领,音调依旧稳定,墙壁另一端的陈暮心头却是一动:戚江冷,照府中的情报,应该只是玉碎营外营里一名颇具实力的偏将,何时升入二十营之内了,而且,竟然还做了一营统领。
红脸武士说:“就当你先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赶快叫人把被扣的货物放行。”
“与我无关的事,做不到。”戚江冷回答。
红脸武士没来及再发作,那异域人就继续说:“这条路我们一直走得很顺,偏偏你刚一升入主营,就出了状况。用暗信约你数次,都没有回音,今天若不是在营外守着,想必仍旧见不到将军。即便是想要与我们散伙,也总该有个交代。”
“你们想要什么交代?”戚江冷的语速变缓,声音快要降到冰点。
晦气,玄字号雅间里的陈暮皱起了眉头。戚江冷此言一出,叶一口中的“出事”恐怕要成真了——在这一刹那,陈暮察觉到自己的知域内正微幅振动,四股杀机已经在天字号雅间里暗自升腾,虽细小而清晰,尚在克制却充满危险。如此程度的杀机,意味着它们的主人非常清楚,杀意一旦爆发会是怎样的局面。
愚蠢,陈暮进而抱怨。为了钱,果真是什么样的事情也愿意承担吗?这三个人是什么背景,即便是上千万两白银的生意,就值得对帝国精锐玉碎营的营官动杀机吗?身为玉碎营的军官,走私贪赃倒也是等闲事,却没分寸的要落到被同伙威胁、难以脱身的局面,这排行二十的座次总不会是买来的吧?不对,这不合道理,等一下……
除非,除非不仅仅是为了钱,除非,在方才这些听起来针锋相对的谈话背后,还有其他的隐情。忽然之间,四股暗藏的杀机中,有一股开始迟疑闪烁。
只听那异域人说:“敢问将军,咱们今日之约有何不妥?你先是不愿来,来了话竟如此少。你往日虽然也冷面寡语,却没见过今天这样不可理喻。你似乎在刻意少说话。”
这时,另外三股杀机也跟着放松了些许。这麻烦事有转机?陈暮不敢确定。
紧接着,隔壁雅间里是一段短暂而又漫长的静默。这种涵义不明的静默,是陈暮最讨厌的东西,它让人心里莫名紧张,发酵出“事态即将脱离掌控”的无力感。他看不见天字号雅间中四个人这时候的表情、眼色,只得焦虑思忖着这一段静默是因何而生——他知道,人与人之间最有效率的交流未必依靠语言,有时只是特定情势下的一个眼神,便足以交换大量复杂的意思。
这次打破静默的竟是戚江冷:“难道……”
“嗯??”陈暮立即听见,从其余三人喉咙以及自己内心同时发出的这一声疑问。
然后传来了戚江冷的下半句话:“……隔壁偷听的这位真不是你们的安排?”
……
一道惊风从陈暮心田刮过。你们真是来吃饭的?原来如此,在开口问那一句话时,戚江冷就已发觉他的存在,不仅知晓他的刺探,还逆侵他的知域,追溯到了他在那一刻不经意的一句心言。
错误。这是陈暮在电光火石间所想到的第一个词。他低估了旁人,放松了自己,这才是真正的愚蠢。他来不及收敛起锐度全开的知域,就听见一记霸道的拳风呼啸而生;听方位,是来自那个红脸的外家高手;辩力道,其雄劲已足以在声浪里冲击出一个具象的拳形。
在极短暂的反省之后,陈暮恢复了镇定。那以一敌三的四股杀机,因窃听者的暴露而延缓,却并没有消失。可见那四个人之间的嫌隙之深,深到必须相互保持提防,无法对陈暮同仇敌忾——这份侥幸,给了他冷静应对困局的信心。
“这一拳的目标不是墙,而是我呀。”陈暮疾速地离座转身,凝敛心神,准备好好地迎接这一拳。
可是,就在下一个刹那,终于发生了真正令他愁上心头、火烧眉毛的事情。
当当!天字号雅间骤然响起叩门声,初生的拳风因此停滞,几乎同时,传来不请自入的开门声,还有一句腔调十足的吆喝——
“客官,您要的大蒜和香菜来喽……”
陈暮不禁锁眉叹息,出门儿没看黄历,这才真的叫作“出事”。
那带着大蒜和香菜而来的,他此刻听来无比熟悉,正是三公子叶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