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山已逾一个时辰,帝都莫测城内的一条长街上,沿路的灯火辉映,晚归的路人匆匆。
得月楼内,喧哗依旧,二掌柜双肘撑在柜台上,一张无表情的大脸朝着门口,伙计们正忙着收拾几个狼藉的桌面,预备迎来下一轮登门的食客。
一位少年全身粗布灰衣,肃手站在离店门七、八步远的地方。他身材瘦削,浓眉舒展,也望着大门。今天的月光皎洁,混合着灯光,将得月楼的酒旗在门前地面上投影。微暖的春风一吹,光影随之波动,少年眸子里的瞳影也跟着微微闪烁。
“开始有点儿无聊了呀。”这少年心里想。
等了一会儿,眼界里总算有几个人影一晃,踏入了店门。少年立刻回过神来,同时听见二掌柜用他那与体形毫不相称的尖嗓子喊起来:“贵客四位……里边儿请!”
少年忍住耳膜的刺痛,飞快打量这一行四人。眼看着有伙计要把他们引到大堂里的普通桌席,少年快步近前,微笑行了一礼:“四位稀客,是头一回来,还是久没赏光的老主顾?请二楼雅间上坐?”
二掌柜挤满热情的脸,像是被少年的话扇了一巴掌,蒙上一层雾。少年也似乎察觉到二掌柜的目光,瞬间投来写着安抚和保证的笑脸,一转身引着食客们朝楼梯去了。
“这小子懂个啥,才入行几天,真拿自己当大堂管事了!要真是贵客,我能不往雅间招呼?多陪笑脸不算本钱,尽管殷勤着。雅间可是留给吃主的,占上了腾不出来多耽误买卖!你们可都给我听好了,踏实干活,别妄想跟这小子学!”那少年领着客人刚一走远,二掌柜的牢骚就朝跟前两个小伙计倾泻下去,心里嘀咕:大掌柜鬼迷了心窍,快要退休还提拔出这么一个碍眼的,等我当了下一任大掌柜……
他正碎碎念,那少年回来了,朝着柜台边走边说:“二楼天字号雅间,两只烧鸡、一斤酱牛肉、一盘花生米、一盘醋溜白菜,四碗羊杂汤……”
“我说什么来着!你知不知道咱得月楼的雅间一席能赚多少银子?什么客人啊,你就往里面请?咱得月楼不是路边卖劣酒熟食的铺子!花生米?!羊杂汤?!”二掌柜强压着音量,劈头盖脸朝少年开讲。
砰,轻巧而扎实的一声响,硕大的一锭白银摆在了柜台上。“菜就这些,不够再加,另取本店三十年极品陈酿四坛。”
看着怨气郁结的二掌柜,少年忽又满脸担心地问,“嗳?咱后厨不是没人会做羊杂汤吧?”
二掌柜的胖手第一时间伸了过去,收起银子,嘴上不肯罢休:“三十年陈酿,拿去配花生羊杂,可惜了咱得月楼的好酒……”
转眼,少年已被伙计们围住,“小叶,你咋看出来这几个舍得花钱哩?快给俺们说说。”
“等下你们谁去雅间传菜,自己看。”姓叶的少年又走回到自己刚才站的位置。
伙计们不甘心地跟上来,低声说:“大块银子堵住二掌柜的嘴,没的骂了,估摸他也想听。”
叶姓少年一笑:“说来简单。那四人,第一个进店的,身体粗壮,满脸胡茬,靴底带泥,一副罗圈腿,八成是在马背上发财的主儿。第二个人,面色通红,肩膀宽厚,两条胳膊涨得合不拢,一定有武艺在身。第三个进店的,看背囊形状,里面带着兵器,这人眼里的光好亮,说不定还有内家功法在身。第四个人,衣服款式最普通不过,料子却是最厚实耐用的,我敢说,一定在军中领饷。这四位,衣着谈不上体面,更不会懂什么食不厌精,但有一件事,他们一定都擅长……”
伙计们听得点头:“这件事就是喝酒?”
少年的脸上,卸下了装出来的神秘劲儿,浮现出忍了半天的无聊:“就是喝酒呗,还能是什么。”他站在那,恢复了对门外的凝望。
“跑堂界的天才又开始发呆喽……”有人哄笑道。叶一听见了,没理会,看着门外就是看着门外,总会有东西可看的,这么纯粹、简单的事情,用的着发呆开小差吗。
……
……
得月楼对面的窄巷里,站着一位白面青衣、执笔而书的中年男子。他在手中本子上记道:帝国历七八一年,四月初九。三公子叶一,第十一次游历中,任得月楼堂倌已十日,游刃有余……
中年男子正写着,忽然听见脚步声,纸上的光亮被影子遮住,一个灰衣少年出现在面前。他倒不吃惊,但立刻停笔,躬身行礼道:“属下陈暮见过公子。公子莫怪,依您的身份,出府游历的日程是要记录在案的。”
这个少年,当然就是陈暮笔下的叶一。他嘴角一抿,摇头说:“游历个屁。这次我连帝都的城门儿都没出。你几时到的,没被谁看见吧。”
“才到的。属下一向谨慎,公子放心。”陈暮回话。
“你位列‘知事’之职,怎么也来做这种无聊的事儿?”
“人手凑巧安排不开。况且恕属下直言,平时比这无聊的事多得很呢。”陈暮的话引得叶一微笑起来,心想这人倒不迂腐。
“正好,一起回府。这地方要出事,不好玩儿了。”叶一回望了一眼身后的酒楼,然后朝巷子深处走去。
“您说,这地方要出事?”陈暮问。
“嗯,没准还是大事。不过,反正不关我事。走啦。”叶一的步子没停。
陈暮的声音再次在身后响起:“公子请留步。可否告知属下是什么大事?这得月楼好歹是府上的产业。”
叶一闻言转了身,脸色发僵:“府上的产业?来之前我亲自查过,得月楼与我叶家毫无瓜葛,否则我……”
陈暮又一躬身,他自知失言,但已无可掩饰:“公子息怒,您查访的时候,它的确还不是府上的产业。在您当上跑堂的第三天,庶务司派人暗中买下了酒楼。不过属下可以担保,您从普通伙计升任堂倌,绝非府上安排,靠的是真才实学……”
“真才实学个屁!”叶一侧身倚在了窄巷的砖墙上,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府里的人没正经事可做了吗?我出来只求增长见闻,开心有趣。你们这种见什么买什么的恶习能不能改改?”
陈暮忍不住说:“公子,您今天这是第二回说‘个屁’了,主上多次叮嘱您,如此措辞有损府上的仪范……”
叶一摆手说:“叔父又不在眼前,你怕个屁。”
陈暮脸上一囧,见劝告适得其反,接着正色道:“公子,得月楼究竟要出什么事,还请明示。如您所知,至少在帝都范围之内,府上的产业是很少出事的。”
叶一重又站得笔直,从巷子的阴影里望向得月楼二层的某个窗口:“要出什么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来了四个灾星……”
……
……
往窄巷深处退了几步,叶一开始说话。
“第一个人,他穿的马靴不是本国制式,靴底边缘的泥色很杂,显然刚经过长途跋涉。看他的步态,一生中骑马恐怕比走路还多;观气运,他杀过人,而且是很多人;胡须邋遢,不符合帝国骑兵的仪容律例;马不在身边,说明他已找到可靠的落脚处;一个戎马半生的骑士从千里之外赶到帝都,立刻与人会面,是为了什么呢?”
“也可能只是个资深马贼,来谈生意。”陈暮温和地补充。
“第二个人,血气上涌至脸部,那是外家硬功接近某个境界突破时的表征;肌肉彪悍,手掌厚而无光泽,我敢赌他有金刚指力或者裂空掌力。一个正处于修炼关键阶段的高阶武士,不在家好好闭关,出门来吃什么饭喝什么酒?”
“或者,他脸红单纯是因为嗜酒……”陈暮插上一句。
“第三个人,目色精纯,心神笃定,一望既知是上乘内功心法的底子。他的背囊里有利器,但长仅一尺多,不是寻常刀剑,甚至,很可能是异域的兵刃。”
这一次,陈暮没有插话,他的眼波里出现了微澜。
“第四个人,是玉碎营的人。”叶一毫不停歇地说。
“玉碎营?”陈暮一成不变的温和语调忽然上扬了。
“那一身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常服,布料是帝国织造局特供的,我绝不会认错。这个人的气场内敛,与前三个人相比,他的外表太过寻常了,寻常到反常。”
“他们是分别陆续到来?”陈暮发问。
“不,是一起走进得月楼的,这说明他们认识;但彼此间毫无热络的气氛,又说明他们不熟,或者,依我看是不睦。我把他们让到雅间,备好佳酿,或许能酒逢知己,和气生财?如果真有血光之灾,其他人逃起来还方便些。当时,即使我不相请,他们也绝不会坐在一楼大堂的;我也想过,当时就关门打烊,不做他们的生意,但那个大脸二掌柜绝不会答应。还有,……”
叶一正滔滔不绝间,见陈暮又在躬身施礼:“公子,您请先行回府。此处就交给属下吧。”
“你打算怎么做?”被打断的叶一略感不悦。
“现在去找原来的东主,低价卖掉得月楼。”
“就是说你同意我的推论——这四个,是灾星?”
“既然公子已经决定不再来这儿,我们留着一座酒楼也没什么用处。不论这里有没有会惹事的客人。”
叶一看了陈暮几眼,心里有点儿困惑:陈暮,你被叔父称为府内见闻司中的最大器晚成者,颇受器重。这会儿你心里真是这么想的?不过,叶一还是一耸肩,转身向得月楼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去。
陈暮长出了一口气。一座酒楼的安危,的确不值得三公子这样身份的人关心。还好,公子的个性最嫌麻烦。
“好吧。”只见叶一的背影朝着他抬起了右臂:“暮暮,那就辛苦你一趟……”
“是。”陈暮应了一声,随即觉得不对。暮暮?暮暮是谁?
他这时又想起另一件事,赶忙说:“公子,您这个月的月例一直没领,庶务司的人托我带来……”
“让他们先收着,我不缺钱……”
……
……
望着叶一消失在窄巷的尽头,陈暮回首再次望向那个雅间的窗口,回想着叶一的描述:一个风尘仆仆的骑士,莫非是来自那令人分外敏感的塞外某处?那个外家高手,跟他倒像是一路人。可是,那个穿着玉碎营便装的,不会是一位无畏士吧?而玉碎营的人,又为何私下里见持械的异域人?要紧的是,这四个人的搭配的确未免诡异了些。很多时候,最危险的正是那些看上去近乎正常的怪人,不是吗?另外,三公子对于小概率事件的天生嗅觉,也是不得不参考的吧。没错,几个本就少见的人和事,如果一齐出现,那就说明更少见的事很可能要发生了。
陈暮拿定主意,朝着酒楼的大门走了过去,很快就看见柜台里二掌柜那张堆笑的大脸。
……
这里是莫测帝国,首都莫测城,一个普通的夜晚。
叶一最想要的普通的生活又一次过完了,他和陈暮花了一盏茶的工夫交谈。得月楼的天字号雅间里,花生米和羊杂汤已经摆上了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