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一听见了禁军临近的脚步声。他知道像这样明火执仗的强人滋事案件,循例是会有无畏士到场的。刘猛本就是行踪飘忽的要犯,今天在禁军跟前露面,即使能逃掉也会被帝国精兵狠狠咬上一口。他觉得天字号雅间里已是残局,只要把这个叫做辛的怪人压得死死的,安心等待,挺到禁军入门,就算大功告成。
可他偏偏想要伸这么一手,去摸摸看辛的背囊里究竟装了什么有趣的兵刃。正在施为的这个自重之意虽然冷门,也颇耗心焰,却胜在意法单纯,不需持续注入什么复杂的念头。小小少年,没有烦恼。闲着也是闲着,不看白不看。所谓手贱是也。
物件入手,触觉最初是凉浸浸的,却随即有一股引人神往的暖暖灵意从手掌穿透肌肤,顺着脉络蹿行,直奔心门而来。叶一忽觉凭白无故生出了温存的知觉,与其说是诱惑,不如说是感动,并非催促,而是邀请着自己要再快一点把它取出,拿到自己眼前。
不是鱼肠短剑,也不是七星短刀。是前胖后瘦、首尾圆嘟嘟、乌不溜秋的一根杵。它的表面已被抚摸得光滑圆润,辨质地,只觉是金属,看不出所以然。叶一微笑,这么丑?果然跟想的不太一样。这一笑,便是叶一心扉开启的刹那。
一道温润的灵光像水波荡漾般从黑杵的表面洗过,也从叶一的心田流过。这本是修行之人的大禁之地,绝不会轻易对外物敞开,意者尤其如此。此时的叶一却丝毫没起警戒、抗拒之念,只因这股灵波就像他心音初啼时自闻的那样淳朴无邪,了无杂质。
这灵物一经与璧人连结,竟缓缓地层层在褪去那黑沉沉的乌色,显出琉璃般的质地来。它的灵意也不再仅与叶一连通,而是像个重见天日的鲜活泉眼一样,开始慢慢向外涌出。这灵意的涌出还不那么强烈,但已令辛和赫连逃变了脸色。
“我们都得死……”辛语含怨毒地说道。
死?叶一沉浸在与灵物相见恨晚的场面里,听见了辛的话,顾不上理他。
“他为何能唤醒此物?”赫连逃的声音里有了恐惧。
“叶家长子有这样的资质,很奇怪么。”辛自己本也惊诧,被赫连逃问到时却忍不住怨天尤人。
他有气无力地扛着叶一:“叶三公子,你知道这是谁的东西?这时候它的主人已经知道是我,也知道了有你。就算这东西归了你,你也再不得安生……”
你是谁?叶一心里面问道。
他并没听见辛的怨怼之语,而是忽然在由这黑杵造出的温暖灵意世界里,猛然看到了一双毫无生气的眼睛。这双眼的目光不阴冷不愤怒也不邪恶,它里面缺乏任何强烈的、可以识别的情感。叶一只觉自己好像一幅风景,这双眼睛刹那间从中攫取了一个定格,好似一个记录、一个确认。你是谁?下一念里这个疑问暂时消失了。铺天盖地的灵意飘然又至,仿佛一只温柔的大手,轻轻拂拭那双眼睛,将它闭合。
“动手呀,你怕什么,眼看着灵物认主吗!?”辛向赫连逃急声说。
“他娘的,当初我就不同意你盗取此物!别怪老子不顾道义。我救不成你,就不能陪你!”赫连逃这是跟在辛告别。
这两人没能继续吵下去,赫连逃也没能拔腿就走。有点儿难看的黑杵已经将乌色全部褪去,灵意已臻饱满的境地,但是变化并未停止!
叶一的心房一震,这根完成了褪色的黑杵陡然间再次灵光爆发,诸般琉璃色开始逐一呈现在外,同时冲刷起叶一的心田。自摸出那乌溜溜的杵之后,叶一第一次感到了惊骇,那股暖暖的灵意终于变化出使他感到无措与惶恐的温度,使他惊醒。因为他的心焰已被这黑杵的灵力所包裹,他此刻绝不能放下的自重之意出现了消融的迹象,那七彩的灵光甚至开始侵入他心灯的内核,试图去晕染那“灯芯”。
身为已入疑然境的意者,辛仅比叶一晚一瞬感到灵光的肆虐。他的身体与叶一紧挨着,心焰很快收到大浪翻涌的侵袭。赫连逃紧随其后,他虽是武者,不是意者,却也感到心焰飘摇,血脉随之震荡,骇然道:“这该死的东西发疯了?这是什么?”
“不知道……没见过,这不是唤醒后应有的……”辛的喉咙里涌上了血,一开口就从嘴角流出。叶一的自重之意像是不受控制般,一会儿骤然加重,又一下子变轻,几经反复立即令辛的脏腑受损。
叶一的心念更加清醒,他不肯放弃压服辛的自重之意,还要面临手中黑杵的灵波冲刷。不妙的是,那其中蕴含的灵意已变得何其庞杂、丰富。他隐隐觉得,那灵光屡次在试图改变他什么,却又不停放弃,不断换作另一种质地重新尝试,一次又一次,像个调皮的孩子在尝试最心爱的游戏。
他并没有刻意去拒绝,实际上,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能力去拒绝这源源不断的灵波。他把全部还能自控的心神,都用去守住他那个冷门的意。
就这样,光华万丈的天字号雅间,对身困其中的人而言,陷入了既短暂,又不知有多漫长的静默。
……
……
蓝眼少年忿忿不平地想着、怨着他爹,希望走在路上的爹会多打几个喷嚏,从而好好反省自己是怎样愧对了他可爱的儿子。不料,对父亲的怨念刚刚足斤足两、诚心诚意地送出去了,足以抵消父亲错误的奇景也立即上演。
叹息之墙上面,刚才骤然出现的一团灵光,似乎已经吞没了那盏心焰。而那盏世所罕见的无色透明空心焰,又像大海里一支不屈的扁舟,屡屡在浪里冒头。忽然,它开始不停地变幻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逐一闪过后,另有千般色调、万种颜料,一层层地在墙面上那一点点灵质上轮番涂抹。
蓝眼睛的少年看傻了眼。他被父亲安排观墙近一个月,看见过的修行者心焰不说万紫千红,也算得上千姿百态了。像这样无数种颜色在一盏心灯里闪烁不定的场面,他在眼睛累得花掉的梦里也从没有见过。
爹,这下儿子可比你见识得多了。蓝眼睛少年痴痴地想。
……
……
屋外和窗外的人所感受的漫长静默,对叶一来说当然是漫长的煎熬。心焰所经受的灵波洗涤,总是一瞬之中变幻许多的温度、味道、触觉、质感,却始终未能改变他心焰燃烧的方式。既然如此,那就来吧,他渐渐有了逆来顺受之感。
只是,麻木就是涣散。他越来越感到自己无法再稳定地持有那个自重之意,额头的汗水顺着头发在地板上滴出了一滩小水洼,身体出的汗则顺着脖子淌下来,迷了他的眼。他已经忘记了抬起自己的手去擦拭眼睛,一只手现在只是个连结灵物的灵器,撒不开,他就连另一只手都忘记了。
模模糊糊地,叶一睁着被汗水杀得难受的眼睛,看见了辛脚下深陷的地板。以两个脚印为中心,正裂开不断蔓延的口子。这酒楼恐怕要坚持不住。意识到这一点,叶一拼命地想要修正一下自重之意的分量,不料他刚刚动了念头,就被变幻的灵意所打断。
在他身下,辛的身心登时一颤,略一自察,便发觉自己的颈部与头部恢复了自由。
这位含冤许久的意者高手,想起了未来将遭到那黑杵主人的追究,想起了授意设此杀局的那个人会如何责难,想起了玉碎营与叶府的报复,想起了临阵无能的两位同伴,想起了滞留在玉碎营营地的重要的扣押之物……终于,还想起了刚刚在脸颊旁边,喷薄而出的那枚声味俱烈的响屁……
辛百愤交集。他扭过脖子,猛地张开嘴,一口朝着叶一的屁股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