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的刀现在藏在灰色包袱里深眠,多情的人也已倚靠在车内缓缓入睡。
叶千城此时此刻觉得很舒服,能容得下八人的华丽车厢内只有他和小青两人。
奢侈而又温暖的厚车垫的确比酒馆冰冷的长椅好得多,甚至比他曾经在家睡过的床好得多。
曾经的家!如今何处是家?他已不知道如何回答,他骨子里流淌的本该是安逸的血,可是老天偏偏让他流浪天涯!
或许他注定就要四处漂泊,或许此时此刻这个温暖的车厢就是他的家!
现在叶千城微闭着眼,睡得很舒服,嘴角也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
而小青此时也正露着同样的笑意看着他。
她像看着一个绝世的珍品,不忍触摸,也不忍打扰。
看了许久,她轻轻叹了口气,又将目光落在叶千城身后的那个包袱身上。
小青是个女人,是个好奇心很重的女人,因为好奇她和叶千城青梅竹马二十余年,因为好奇她从遥远的关外追随到此。
而现在她又对叶千城的那把刀产生了好奇心,这把刀困惑了她二十余年。
他从不让她去碰这把刀。
但她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刀能让他在那个时候变得冰冷如血。
小青仿佛想了很久,最终她还是把手放在了叶千城的包袱上,冰冷的包袱,冰冷的刀,让她忍不住微微颤抖!
突然一个更加冰冷的,粗糙的手紧紧扣住了她的手臂!
“跟你说过很多遍,不要碰这把刀!”
小青望去,叶千城的眼神正冷冷看着自己!
她立刻将手缩了回去,躲到车厢角落,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猫。
叶千城眼神渐渐变得柔和,缓缓道:“小青,我。。。”
小青慢慢叹了口气,道:“你从不让我碰你的刀,到现在还是那样,一点都没变!”
叶千城一愣,叹息道:“这把刀的确还是不要碰的好!”
小青道:“如若我刚刚真的打开包袱,看上一眼呢?你会不会也想对其他人一样杀了我?”
叶千城道:“你知道的,我是不会杀你的!”
小青心里一震,原来她在他心里还是那么重要!
叶千城的确不会杀她,但他也无论如何不能让她看到那把刀。
因为那把刀所隐藏的秘密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叶千城宁愿保持沉默,也不愿多言,只是露出了平日里的笑容。
小青轻轻道:“原来你的刀并非什么人都杀,比如我!”
叶千城坦然道:“是的,比如你,但你更不能看那把刀,我只怕你看到那把刀会比杀了你更难受,我不希望你变成那样!”
叶千城的这句话很是尖锐,但也很诚恳,他希望眼前的这个女人能收起不该有的好奇心。
好在马车外风声已经响起。
响起的除了风声,还有疾驰的马蹄声。
三匹纯白的快马从马车边疾驰而过,马上的三名青衣人丝毫没有向车内望上一眼。
原本还在沉思的小青很快定下神来,握紧手中的长鞭,问道:“这三人是何来历?”
她的话如同她此时的人一样,简单而又谨慎。
叶千城皱了皱眉,并未说话。
他不必多说话,因为很快车外响起一阵马嘶,随后车厢一阵抖动,停了下来。
下一刻周围便响起了凄惨的吼叫声,让人听罢不由得头皮发麻。
小青握鞭的手开始冒出冷汗,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叶千城靠去。
这是一个冰冷的女人胴体,她仿佛不停提醒着叶千城,她需要他的保护!
于是叶千城轻轻地将她搂在怀里,不带有一丝冲动和情感。
他只想在这次的旅途上保护好他应该保护的人罢了,这个人不一定要是他的女人。
车厢的门突然被打开,那身白衣的赶车人正一脸歉意地望着自己,一言不发。
他的眼神仿佛在告诉叶千城:抱歉让二位受惊了。
叶千城笑了笑,道:“如果没别的事,就继续上路吧!”
赶车人点了点头,轻轻关上了车门。
马车开始慢慢向前行进,叶千城透过窗外向前望去,郊外野道边,那三匹白马正来回蹬步,而马的脚下躺着三具青衣死尸。
“啊!”小青小声叫了起来。
她看到那三具尸体,脸上露出惊异之色。
那三具尸体正是刚刚与马车擦身而过的青衣人,此时他们每个人的额头上都有一个铜币孔大小的伤口,伤口正冒出殷红的鲜血,三人死时都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是什么让他们如此害怕?他们遇见了什么可怕的人?可这里荒郊野外,哪里会有人!
有的不过是一辆空旷的马车而已。
叶千城淡淡地看完尸体,将目光又收了回来,冷冷道:“小青,你可知道这三人是谁?”
小青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只是他们的剑很奇怪,很薄却很锋利,不像是一般剑客的剑!”
叶千城道:“没错,只有‘风雷三剑’才能用得起如此名贵的精钢软剑!”
小青惊愕道:“他们不是在关外吗?怎么也来了这里?难道是为了我们?”
叶千城摇了摇头,道:“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不过这三人向来作恶多端,结果死得如此干净利索,真是可惜了!”
小青微微一笑,道:“这三人还未见你,便已如此害怕,若是见了你的刀,真不知会是何下场!”
叶千城淡淡道:“不过是三人变六片而已!”
他的话轻描淡写,但却让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小青仿佛习惯了这话里的血腥,她笑道:“怎么只是六片?为什么不是九片?十二片?”
叶千城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你果然是你爹的女儿,说起这种事竟是面不改色!”
小青只是微笑,不再说话。
马车继续在郊外小道上行驶,此时春雨也已经停止,和熹的阳光缓缓照入车厢,显得温暖之极。
可是马车很快在小道的尽头驶入了一片密林,密林里的黑暗仿佛把整个马车也给溶了进去。
小青在马车里静静地坐着,她的目光始终不离叶千城。
叶千城的目光却始终落在窗外,尽管窗外皆是千篇一律的树木。
他的确看不到什么,但他很快便听到了什么。
连小青也听得一清二楚——那声音太尖锐了。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声响,像是鸟叫声,也像是马嘶声,凄凉中带着哀鸣。
随后马车的车顶上响起了水珠滴落的声音。
“下雨了吗?”小青问道。
叶千城又摇了摇头,他拉开车厢后面的车帘,用手指了指马车后面的一棵参天巨树。
这一次小青终于是有些害怕了,因为她分明看见有一个血肉模糊的尸体正挂在那棵树上,尸体上的血水正顺着树枝不断往下滴落。
原来滴在车顶的不是雨水,而是鲜血!
小青有些颤抖地问道:“他是谁?怎么死得这般惨?”
叶千城缓缓道:“‘飞天神猴’猿飞!”
小青又是一惊,道:“‘十二生肖’怎么也会来到此处?”
叶千城苦笑了笑,道:“这个估计只有天知道,不过事情的确越来越有趣了!”
小青叹道:“怎么会有趣?‘十二生肖’才出现一个‘飞天神猴’而已,还有十一个。”
叶千城笑道:“那十一个恐怕不会出现了?”
小青道:“为何?”
叶千城道:“因为刚刚那声奇怪的声响便是神猴发出的暗语——临遇大敌,速撤!”
小青若有所思,喃喃道:“这荒郊野岭会有何高人在此?”
叶千城并没有回答,他的心里此刻已经有了答案,只是不愿细说罢了。
那人赶了这么多的路,只不过是为了接自己而已,何必拆穿他高人的身份呢?
有些秘密别人不愿意提,自己还是不要问的好。
马车已经缓缓上了山路,路也开始颠簸起来,但马车内的叶千城和小青却觉得很舒服。
他们舒服得快要睡去了——这条旅程实在有些冗长,再精力充沛的人也会感到无趣而又烦闷。
幸好马车到了。
赶车人把车停在了山门前。
气势磅礴的山门上方刻着四个大字:“酒剑山庄”!
“原来这里就是酒剑山庄,藏着好酒与好剑的地方!”叶千城笑着下了车。
山门前已经有一位衣着华丽锦荣绸缎袍的男子恭候多时。
当小青走近看清男子的容貌时,不由得张大了嘴。
那男子不是旁人,正是聚家酒馆的老板!
岁月勾勒的皱纹让他显得有些沧桑,但是他笔直的身子却显得那般坚韧不屈!
这时老板一脸笑意道:“在下庄未央,乃是酒剑山庄的总管,今日特地奉我家庄主的命令恭候二位!”
他双手一抱拳,鞠了一躬,站直身子后才发现叶千城只是一脸平静地看着自己。
庄未央未免有些诧异,不禁道:“阁下似乎对在下的身份并不吃惊?”
叶千城笑道:“吃惊谈不上,阁下在这里倒是解决了在下的一个困惑。”
庄未央道:“有何困惑?”
叶千城道:“为何聚家酒馆会藏有如此珍贵的名酒佳酿!”
庄未央笑了笑,道:“阁下果然聪明人,难怪我家庄主对阁下另眼相看。”
叶千城并不回答,只是回头望了望那个赶车的马夫。
此时此刻他仍然毕恭毕敬地站在马车旁,一脸微笑看着自己。
他心里在想什么?为何他的笑里却隐约带着些沧桑?
是不是每个有过去的人都懂得用笑隐藏自己?笑似乎是个很好伪装的面具。
至少这个马夫笑得很自然,全然看不出他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小青本不该问的,但她偏偏喜欢听故事,从小到大都没变过。
“我很想知道这个马夫究竟是谁?”
她的话故意说给赶车人听的。
但赶车人像是没有听见,他像是个聋子,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空气突然沉寂了下来,小青的话本该让赶车人脸色微变的,可偏偏变了脸色的是庄未央。
他脸色微沉,瘦削的脸颊上,仅有的两块肌肉正在抽搐,嘴唇微微挪动,自语道:“难道外面的人都知道了?”
庄未央的目光扫过赶车人,赶车人面无表情望着对方,他的眼神仿佛已说明了一切。
庄未央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早来也好,迟来也罢,终究不过是死人一个!”
小青不依不饶,道:“别的我不多问,我只想知道这马夫究竟是何人?”
庄未央抬起头已然变了一副模样,原先忧虑的神色全然不见,又露出一副客客气气的笑容,大声道:“不知姑娘可否听说过江湖上有个啫赌如命的疯子?”
小青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女孩家本就对这样的事厌恶至极,更何况对方还是个疯子。
叶千城突然插话道:“痴赌痴堵,只为一输?”
庄未央望着叶千城点了点头,笑容里满是赞许之意。
小青依然不明所以,道:“那是何人?”
叶千城静静望着那个赶车人,一字一句道:“‘赌痴’魏亦书!”
魏亦书如同一个木桩驻在马车旁,望着叶千城,笑容也似乎从未变过。
他究竟有没有在看人?还是说他的心早已不在此处?
小青冷冷道:“原来只是个赌徒罢了!”
她向来对下九流的人心生厌恶,赌场妓院,烟花柳巷,她对那里出没的人都没有什么好印象。
叶千城摇了摇头,道:“他可不是一般的赌徒,他痴赌了这么久,只不过为了求一场输局!”
小青笑道:“似乎爱笑的人运气都不会差到哪去!”
叶千城黯然道:“只可惜靠运气的人往往笑不了多久!”
魏亦书突然止住了微笑,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短暂却又深刻。
这话像是一把利剑深深刺入自己的胸口,痛,在所难免!
可说话的人身上背着的,却是一把刀。
小青又问道:“发生了何事?”
叶千城叹道:“魏亦书唯一输的那一局却是输得刻骨铭心!他的妻儿被杀,自己也因此再也开不了口!”
小青颤声道:“他。。。他怎么了?”
叶千城的目光死死盯着魏亦书,一字一句道:“他被人割掉了半截舌头!”
魏亦书如同受了重击一般,后退了两步,随后双足点地,飞身一跃,跳上了马车顶。
他仰卧于顶上,从怀里取出一个翠绿色的酒壶,竟是微闭双眼,喝起酒来。
春雨已停,拨开乌云,只见夕阳。
残阳如血!
孤寂的风景,孤寂的人喝着孤寂的酒!
这样的场景无论是谁望见都倍感寂寞,更何况一身白衣的寂寞男子脸上还悄然流着孤寂的泪!
这般纯粹的泪只有末路的英雄才会流的泪,纯粹得只剩下孤独和落寞!
谁不会同情他?谁不会为他叹息?
但他听不见别人的叹息,便已沉沉入睡,是真睡还是假睡?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他不过想要借酒入眠。
会须一饮三百杯,但愿长醉不复醒!
他真的能不复醒?或许他从未有醒过!
叶千城没有叹息,他只是怔怔望着夕阳边的魏亦书,然后默然转身,不忍再看。
喝酒的人都有寂寞,他懂他的寂寞。
庄未央似乎早已看习惯这个成日里喝酒的疯子,他把他低下的头颅抬起来,慢慢地欣赏着斜阳西下,良久后,缓缓道:“时候已经不早了,庄主想必也等急了,咱们先走吧!”
叶千城点了点头,跟了过去。
小青仍然驻在原地,她还在看着魏亦书,她第一次对一个赌徒产生了同情和怜悯。
“我们走了,他怎么办?让他在这里醉一晚?刚刚林子里可是杀机起伏!”
庄未央笑道:“姑娘过虑了,若有人想杀酒醉的魏亦书,那么那人当真是活不长了!”
小青仍然不解,叶千城缓缓道:“你可曾看出路上那些尸体是如何死法?”
小青沉思片刻,轻声道:“看上去像是中暗器致死,但又不像梅花镖之类。”
叶千城此时已经跟着庄未央上了台阶,他的步伐很轻松,他的语气更加轻松:
“那是色子!”
色子!小青迷人的眼睛睁得更大,她终于知道那个林子里的高人是谁了。
——原来色子不仅可以用来赌,还可以杀人!
雨虽然已停,白玉石阶上的雨水仍未褪去,走在最前面的庄未央很小心,他的每一步都要掀起自己的长袍,生怕踩到雨水溅湿这件华美的锦袍。
真是个讲究的人!叶千城忍不住皱眉,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衫,他的紫色衣袍已经有些污垢,叶千城忍不住笑道:“安逸的总该要干净些,流浪的就无所谓了!”
庄未央似乎听出了叶千城的言外之意,他一面看路,一面笑道:“阁下若不介意,可以在敝庄久住,安逸有时的确比流浪好很多!”
叶千城叹道:“我肯安逸,可是我的衣服不肯!”
庄未央淡淡道:“衣服这东西换一身干净的就好,何必去管破旧的呢!”
叶千城道:“不知阁下对待朋友是否也这般挑剔讲究?”
庄未央突然浑身一震,刚刚站稳的身子又踏入了积水之中,水花四溅,淋湿了他的衣袍。
但他此时的双手也慢慢垂下,任凭宽大的衣袍浸在污水之中,华美的边纹也立刻变得黯淡无光。
叶千城见庄未央停下脚步,也停下了自己的步伐,后来居上的小青也在叶千城身边站住脚跟。
两人和庄未央的距离只有三步台阶。
从叶千城踏上第一阶石梯时便是如此,他仿佛已经算好了对方跨步的时机、距离,他选择和庄未央相距三步,不近也不远。
这样的距离进可攻,退可守,很安全。
或许从一开始叶千城就已对这个庄未央心存戒心,戒心,是每个走江湖不可或缺的。
江湖凶险,人心更恶,你若无戒心,或许死后连自己的尸首都找寻不见。
这话叶千城听了二十多年,也默念了二十多年,说这话的人曾经也是横刀立马的快意英雄,他把他二十多年的江湖阅历一一告诉了叶千城。
前辈的话不会错的,更何况是历经沧桑的英雄,他的话更不会错!
叶千城看着前方有些颤抖的背影,神色淡漠,目光松散。
他的心早已不在此处,他在想什么?
是过去?还是未来?
至少现在他的人还在这里,至少他的面前还站着酒剑山庄的总管庄未央。
庄未央脸上的神情很奇怪,旁人实在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只道是叶千城的话让他有些难堪罢了。
那样的话的确太尖锐,太刻骨,任凭你武功再好,那样的话都像一把无形的刀割开你身上所有的伪装。
庄未央感觉他的心被叶千城一语道破,尴尬之极。
良久后,他冷冷道:“正是因为如此,能算的上在下朋友的并不多!”
叶千城道:“为何?”
庄未央盯着叶千城,道:“因为有些秘密不必太多的人知道!”
叶千城拂掌笑道:“阁下说得在理,若是此间有好酒的话,我真得敬阁下一杯了。”
庄未央脸上肌肉抽动,似是笑了笑,转过身去继续前行,只是这一次他不再关心身上的华丽锦袍。
此时的锦袍已经不再华丽,污垢让它显得陈旧不堪。
他毫不在乎,任凭衣袍在雨水里拖动。
叶千城心里默念道:“这件衣袍看样子很快就要被他弃之深谷了!”
残阳渐渐落下,黑暗开始笼罩在三人身后,他们终于到了石阶的尽头,不远的前方已经有几盏孤灯慢慢升起,像是天边的北斗星告诉他们,山庄已在不远处。
山庄的确在不远处,因为他们在这里已经看得清四个楷体大字:“酒剑山庄!”
酒剑山庄的门是开着的,它仿佛从来都没有关过。
这样的山庄向来都该是铁门紧锁的,仿佛要隔绝自己,也要隔绝世界。
可偏偏这里的山庄却是夜不闭户。
它像是在把山庄里所有的秘密公开给你看,让你一次看个够。
可它的秘密不需要看,只需要闻。
三人还未来到门前,庄内的酒香便已迎了上去,从每个人的鼻子里走了一遭,又飘向远方。
叶千城不由得精神一振,笑道:“好酒!好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