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剑飞此时的脸色渐渐变了,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慢慢将目光放在了严傲身上。
他发现原来自己那颗复仇的心从未平静过!
如此杂乱的心,如何能稳稳握住身后的长剑,又谈何报仇呢!
想到这里寒剑飞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道:“苦练了十年剑,却敌不过今日这个年轻人的一句话!”
他有些凄凉地望着严傲,希望从对方身上得到答案。
严傲长叹一声,道:“你若真要杀我,我绝不还手,毕竟当年我也是犯下了罪过!”
寒剑飞惨然道:“罪过?孰能无罪!”
他叹息着,将目光再一次落在了叶千城身上,不再去看严傲。
他已不知道自己对这位故人究竟是悔还是恨。
有时视而不见比起说话更有效。
此时叶千城的酒坛里已滴酒不剩,可他仍然一副意犹未尽之态。
寒剑飞道:“年轻人,我请你喝酒如何?”
叶千城一愣,笑了笑,道:“今日请在下喝酒的人可真不少,只可惜这位严兄和酒馆老板已经请过了,所以不必劳烦阁下了!”
寒剑飞笑道:“他们请的都是这里的酒,我请你自带的酒好不好?”
叶千城这才放下酒坛,望着寒剑飞,淡淡道:“阁下既然带了好酒,那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寒剑飞将手伸进自己宽大的衣袍里,从里面取出一壶精致的酒壶,从壶口里隐约飘出独特的酒香。
他缓缓斟了半碗酒递到叶千城面前,对方微微一笑,接过酒碗一仰而尽,口中不住赞道:“好酒好酒!”
寒剑飞只是淡淡一笑,并未作声。
可是很快他脸上的笑意便消失了——他的目光第一次扫向酒桌上的那条灰色长条包袱。
作为一名剑客的寒剑飞立刻对里面的兵器产生了兴趣。
他淡淡道:“阁下的包袱里似乎藏着一柄好刀!”
叶千城笑了笑,道:“阁下果然好眼力!”
寒剑飞道:“哪里哪里,不知可否让在下过目?”
叶千城摇了摇头道:“可惜我的这柄刀从未见过生人!”
寒剑飞听罢笑了笑,道:“多让在下瞧上两眼自然就熟悉了!”
叶千城轻叹了一口气,缓缓道:“我的意思是我的刀见过的都是死人!”
寒剑飞突然感到背后一阵阴冷,这股凉意并非从自己背上的剑匣传来的,而是酒桌上的那件长条包袱。
这包袱里的刀似乎已经透出丝丝杀意。
可寒剑飞竟是满脸不屑,冷冷道:“若我这个活人定要看上一眼呢?”
他话音刚落,右肩已然微动,宽大的衣袖如同鬼魅般向长条包袱卷去。
寒剑飞的出击速度极快,眼见就要得手,他的脸上也露出得意的神色。
但是下一秒他的脸上神情已经僵住。
酒桌上的包袱在眨眼间已经消失不见,寒剑飞仔细看去,不知何时包袱已经被叶千城的左手牢牢抓住。
好快的身手!严傲和寒剑飞暗暗心惊。
叶千城瞥了一眼自己的包袱,轻叹道:“我刚刚告诉你了,这包袱你还是不碰的好,我可不想让你成为一个死人!”
寒剑飞脸色煞白,道:“为什么?”
叶千城端起酒碗,笑了笑,道:“阁下既然请我喝酒,就是叶某的朋友,我可不希望和一个死人交朋友!”
寒剑飞将目光放在严傲身上,道:“坐在你对面的这个人是你的朋友?”
叶千城道:“正是。”
寒剑飞又道:“你可知我和他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叶千城道:“知道。”
寒剑飞道:“阁下认为在下会与仇人之友成为朋友?这简直是个笑话!”
叶千城坦然道:“各位都是在下因为酒缘而相识,何必在酒桌上去谈论尘世烦恼?”
沉默不语的严傲突然道:“叶兄想要谈的莫非是酒?”
叶千城笑道:“酒桌上本就该以酒交友,畅谈之事也应与酒有关。”
寒剑飞道:“不知阁下想要谈些什么?”
叶千城默默端起那瓶精致的酒壶,大声说道:“咱们不如就从这瓶绍兴二十年陈酿花雕酒说起吧!”
他声音洪亮,似乎要把话说给整个酒馆听。
酒客们听得一清二楚,可酒馆里依旧沉寂无声。
这壶酒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成了一种忌讳。
他们不愿谈,也不敢谈。
敢谈的人现在仍然在喝酒。
叶千城似乎不在意周围的异样,不断喃喃自语:“好酒好酒!”
好酒是不必忌讳的,旁人忌讳的不过是叶千城的那句话而已。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懂叶千城的话,能听懂的都已然变了脸色。
不过酒馆里变了脸色的并不多,只有三人而已。
寒剑飞,严傲,还有酒馆的老板。
他们脸上的神色竟是如此相似,仿佛对叶千城的这句话很是害怕。
终于寒剑飞嘴唇微微挪动,开口道:“阁下似乎对酒很是在行啊!”
叶千城淡淡道:“这不过是恰巧罢了。”
寒剑飞道:“此话怎讲?”
叶千城道:“在下前几日偶然尝过一盅美酒,和阁下的赠酒如出一辙。”
寒剑飞冷语道:“阁下的酒如何得来?”
叶千城道:“和阁下一样。”
他微笑地望着寒剑飞,仿佛猜透了对方的心思。
他的确猜得很透,寒剑飞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道:“原来阁下的酒也是朋友相赠!”
叶千城道:“这位朋友在下可不敢交得起,难道阁下和他已经成了朋友?”
寒剑飞苦笑道:“哪敢!”
说罢他已经端起酒杯不再说话。
言多必失,寒剑飞已经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
叶千城叹了口气,不再看他,将目光落在严傲身上,道:“严兄一直在听,是不是?”
严傲一直在喝酒,目光也一直在酒上,就连说话时目光也未挪动过。
“听也罢,不听也罢,又如何?”
他的话悠然自得,却也是醉翁之意罢了。
酒馆老板此刻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酒桌旁,竟未发出一丝声响。
他仍然是面带笑容,道:“几位客官,酒已经空了,在下为各位再来几坛如何?”
叶千城并未看他,缓缓道:“老板你脸上在笑,心里未必如此吧?”
老板一愣,笑道:“阁下此话何解?”
叶千城笑道:“老板心里定是在想,在下再不离去的话,酒馆的酒恐怕要光了!”
老板苦笑了笑,沉默不语。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马嘶,仿佛又是酒客驻足。
叶千城的酒桌就在窗前,他向窗外望了望,竟是叹了一口气。
他背起长条包袱,缓缓起身,道:“看样子我是等不到要等的人了,各位后会有期!”
说罢他径直向门口走去。
他走路的时候依旧很稳,全然没有酒醉之态。
究竟是该佩服他的功夫深?还是他的酒量好?
但是他的反应似已迟钝,以至于他没有躲开从门外袭来的一卷长鞭。
叶千城的确没有躲开,但不代表他躲不开。
他只是不愿躲开而已。
长鞭在他俊俏的脸上留下了淡淡的红印,可他的嘴角依然在笑。
“你为什么不躲开?”
一阵清脆的少女声从门外传来。
和话音一起进来的是一位少女。
少女一身黄衣打扮,瓜子脸上娇泪欲滴。
她的话语里带着嗔怒,嗔怒中又带着疼惜。
少女扔掉手里的长鞭,心疼地抚摸着叶千城脸上的红印。
叶千城如同木头一般,站在原地不动。
他对少女的爱怜不闻所动,似乎拒其于千里之外。
少女仿佛不在乎这些,仍然心生怜意,道:“说啊,你为什么不躲开?”
叶千城道:“我知道你为何要出这一鞭,我也本该挨你这一鞭的。”
少女突然脸上露出怒色,大声道:“你为什么要从关外来这里?你为什么要走?”
叶千城道:“我不该属于那里!”
少女略带哽咽道:“那我呢?你怎么能丢下我?”
叶千城道:“小青,你应该留在你爹身边,我。。。不过是个流浪的人罢了,不值得!”
他的心一软,连说话都变得多情。
小青道:“你若流浪,我就跟着你,你流浪多少年,我就跟你多少年!”
叶千城叹息道:“你若知道我是谁,你或许不会这么喜欢我了!”
小青突然抱住叶千城,道:“哪怕你是杀人狂魔,哪怕你是江洋大盗,我都欢喜!”
她的脸贴在叶千城炙热的胸膛,微微有些泛红。
叶千城并没有推开小青,只是缓缓道:“如果我要杀的人是你爹呢?”
小青立刻松开了环抱住对方的芊芊玉手,离开了炙热的胸膛,她的心也感到一阵冰凉。
“你。。。说什么?”
她迷人的双眸里露出惊讶之色。
叶千城已不再说话,他又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叶千城慢慢挪动步伐,走出门外。
此时的绵绵细雨依旧未断,行人纷纷躲进两边的店铺,街中央已经了无一人。
酒馆门旁的门柱上栓着一匹健马,马匹的体形健硕,是关外特有的好马。
可此时马匹的马蹬已有些磨损。
小青定是连夜赶路,马匹才会劳累至此。
叶千城无奈地叹气,走到了大街中央。
细雨落在他的衣衫上,渐渐润湿他紫色的衣衫,也迷失他的视线。
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眼神望向未知的前方,全然没有在意紧跟上来的小青。
她的手轻轻地握住了叶千城的手。
冰凉的玉手让叶千城停下脚步,缓缓转身,一脸平静地望着小青。
小青轻声道:“我不问你为什么,我只想现在跟你走!”
叶千城道:“走?该往哪走?”
他慢慢松开小青的手,有些迷茫地望着远方。
远方的尽头是天边,天边的尽头可否在远方?
叶千城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不忍再去看停在原地的小青。
终于远方逐渐出现一辆马车,向着自己的方向驶来,急驰的马蹄声能看出赶车的人正在急切地赶路。
叶千城慢慢走到大街一旁,让出了空旷的道路。
他不是急着赶路的人,但他不愿耽误那些急着赶路的人。
现在马车停在了自己面前。
马车上的赶车人一身白衣,满脸笑容地望着叶千城。
这些日子里他见到的人都是这副笑脸,满脸客气。
这里的人显然比关外荒漠的刀客们有趣得多。
而现在自己似乎又成了赶车人的贵宾。
赶车人轻轻一摆手,身后的车厢门已经打开。
车厢里装饰华丽,却空无一人。
叶千城笑道:“原来阁下并非赶路,而是为了接人。”
赶车人笑着点了点头,指了指叶千城,又指了指车厢。
叶千城道:“阁下要接的人莫非是在下?”
赶车人又是点了点头,仍然没有说话。
叶千城道:“阁下为何不说话?”
赶车人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叶千城,似乎在等待对方的答复。
叶千城无奈,转身望去,小青依旧站在绵密的细雨里,雨水已经湿透了她黄色的衣衫,让人心生怜意。
叶千城并没有怜意,反而有些愧疚,于是他回过头笑道:“如若我有个朋友,能否让她一起上车?”
赶车人抬头望见了小青,笑意里带着欣赏——一身黄衣的小青的确显得娇艳动人。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叶千城走到小青身边,尴尬一笑,拉住了她的手。
小青眼波流动,脸颊也微微泛红,低下头,顺着叶千城的手上了车。
车厢里很是空旷,本可以坐得下八人。
可此时只有两个人,叶千城和小青。
这样的空间里,两个相对而坐的男女本该说说话的。
更何况是小青和叶千城。
他们从小相识至今,已有二十余年,的确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叶千城现在一直在看着小青,可他的眼神里却看不出任何爱意。
他在想怎么开口,更在想怎么拒绝。
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这一点只有叶千城知道,但他绝不会说。
因为他答应过某人,有些事绝不能有第二个人知晓,这是个多年以来的秘密。
秘密知道的人越多,受伤的人也会越多。
叶千城不会那么傻。
所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小青,心中无限烦恼。
小青终于忍不住了,她抬起头开口道:“你好像看了我很久了,难道你没有话要跟我说?”
叶千城不知说些什么,只得尴尬地笑了笑。
小青并没有生气,反而柔声道:“那我说吧,你为什么要叫我一起上车?”
叶千城道:“我想在你爹来找你之前,待在我身边更安全些。”
小青道:“你可知我为了来找你,和我爹大吵了一架?”
叶千城叹道:“他定是不准你来找我,或者不准你嫁给我!”
小青一惊,道:“你怎么知道?”
叶千城道:“我觉得你还是听你爹的话为好。”
小青道:“为何?你难道不喜欢我?”
叶千城犹豫片刻,道:“其实我一直是把你当做我的妹妹罢了。”
小青脸色渐变,美丽的眼睛里竟已有些泪光,她缓缓道:“原来。。。原来二十多年来都是我自作多情罢了!”
叶千城轻轻握着她的手,缓缓道:“小青,对不起!”
小青慢慢抽开被对方紧握的手,哽咽道:“原来我爹说的没错!”
叶千城叹息着,不再说话。
他不再抬头去看小青,他知道自己伤了她的心。
小青沉默了一阵,心绪有所缓和,道:“可至少我知道你还是关心我的,有你的关心就够了!”
她不再奢求什么,此时此刻只要能跟在他身旁,哪管什么以后!
叶千城看着她深情的双眸,不由得心动。
这般动人的女子说出这般动人的话,换作是哪个男人都不会不心动的。
可是这个人偏偏不能是他。
叶千城叹息着,拉开了车帘。
车外的景色早已不再是参差不齐的街边店铺,马车已经驶入了郁郁葱葱的树林,正向着杭州北郊驶去。
叶千城望了一阵,突然道:“你可知这辆马车要带我们去往何处?”
小青愣了一愣,道:“不知道。”
叶千城道:“也许我不该带你上车的,或许前方比酒馆更加危险。”
小青淡然一笑,道:“有你在,还会有什么好怕的!”
她有些湿润的脸颊微红,看上去更加抚媚动人。
有时候美丽的女人更加危险!
叶千城道:“你这么相信我?”
小青指了指叶千城身后的包袱,道:“我相信你,更相信你的刀!”
她微笑望着那件包袱,那么亲切,像是在看一个久违的朋友。
小青永远不会忘记,这把刀的主人曾经带着它救了自己的命。
她没有真正见过那把刀,她只见过叶千城为了救她拔刀时血红的双眼。
这个多情的男人拔出这把无情的刀时,竟是那般冰冷!
好在她在看见这一幕时便已陷入了昏迷。
醒来后的她发现自己正趴在叶千城坚实的后背上。
那么炙热,那么温暖!
然后她望见了包袱里渗出的丝丝血迹。
原来刀不仅可以杀人,还可以救人!
从那以后,小青开始喜欢上这把藏在包袱里的刀,也喜欢上这把刀的主人。
现在小青仍然面露笑容,望着叶千城背后的包袱。
叶千城摸了摸包袱,包袱上的沙粒和自己的手一样粗糙。
但他喜欢这种粗糙的感觉,就像是摸着那把刀。
杀人的刀!
无情的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