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那家勾栏是怎么塌陷的呢?
西门还依稀记得那日光景。
---一盏清茶半抿,嘴间四溢,唇齿留香,西门打了个呵欠,来的早,说书人刚搭好棚,正在差人摆弄乐床,八块一百多斤重的大理石夹住四根径宽三寸的木柱,木板围住四周,留了一个小门供人出入。西门靠着木椅,木椅倚在门边的木柱上,百无聊赖。四个青衣奴仆扛着一顶罩白纱的软轿打眼地从他跟前掠过,西门挑挑眼皮,合着未时还颇为刺眼的日光静静看了过去。
轿子进了对面瓦市的木门,西门撩起腿起身打算跟过去,就看见了瓦市一角常家二少爷穿一袭交襟宝石蓝的丝绸袍子歪着脑袋和西郊出名的混混李二天窃窃私语。人天生的直觉比他的头脑先行反应,步子自己做主收了回来,人又卧在那靠门的木椅上,半个脑袋被木柱子盖住,藏住了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李二天进了对面瓦市,大约半柱香的功夫再出来,混在进进出出的人群里,身旁跟了一个青衫汉子,两人前后落着半个步子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西门眼睛一眯,那身麻质青衫看着似乎颇为眼熟。
他等着那青衫小仆进去,招了茶肆里离他最近的小二过来,耳语了几句,丢给他几枚铜钱,支使了出去。
等那小二从对面回来附在他耳边交待清楚,西门揭开青瓷茶顶眼睛贼一样晶亮,他嘴角微微翘起,极快地扫一眼四周,揭起的茶盖在他眼前巧妙地打了个掩饰,很快眼神便瞥到了瓦市对面消失在巷角的青衣小仆,随即伸了个懒腰眉毛一扬站起身整整衣衫,踱步出了茶肆。
小二这厢刚添好茶,只觉徐徐一阵淡草香风拂来,一抬头,身边人没了,他举目四望,犹不见踪影,遂而讶异得晃了一丝神。
也不过又一盏茶的功夫,西门抿着嘴角的笑意回来了。
那小二凑过来讨好道,“爷这是遇上什么好事儿呢,说给小的听听,让小的也添点喜庆。”
西门安稳坐下,捋捋袖口,瞅他一眼,端着茶抿了一口,嘴角依然是翘着的,“这有些事情,一个人知道是喜事,几个人知道就成了哀乐了,弄不好你这脑袋瓜子也要搬家的---”西门晶晶亮地逗着这看上去比他大不了几岁的茶肆小二,“---你是想知道呢?还是我现在告诉你呢?”他脑袋晃过去,那一双水灵的大眼没来由地叩进初涉情事的小仆眼里,人面颊一紧,遂而别开脸紧巴巴地答道,“那小的还是不知道的好。”叫西门顿时歇了逗趣的心思,顾自朝台上说书人看去。
听着听着,几声杂乱的惊呼声传来,西门扭头朝外面看去,对面瓦肆的木柱有了倾斜的趋势,嘶嘶地发出摇摇欲坠的示警声。西门脑里光亮一闪,跟着几人站起身,不消片刻,对面轰动一声,一寸厚的几块盖着石块茅草的大木板落了下来,人群惊呼着,拥挤着仓皇而出,西门这边的看客闻声皆走了出去,对面不多时已经围了一群的人。
西门眼光一闪,瞥见了一个青色的如玉人影,分明有脚嘛,他砸砸舌头---他一直很好奇那白玉纱罩下的男人长得个什么样子,可惜大概只瞄到了一个侧脸---若是肖似顾月那谪仙儿似的气度长相也不枉费他的几番苦心。
绕了个圈回府,听说,那一日有不少人丢了性命。
里面有一个便是知州的大公子常天一,他被顶梁的木柱砸中了脸,血肉纵横面目全非,一袭白衣落得满身污秽,人似从异志奇书里描绘的血池里脱出来一般,惨不忍睹,据说见过的人,寝食难安,接连几天做着相同的噩梦。
那些日子沿街烧满了纸钱,弄得西郊一片乌烟瘴气。
知州下了令封了隔壁的那间瓦市,没了竞争,西门所处的这间生意络绎不绝。疲懒的说书人好几天也不更换脚本---
西门拂拂衣袂上的灰尘,想起偶见的那张沉静俊秀的侧脸,哪里那么容易死呢?
茶肆里添水的小二不知何时提着炖好的砂壶在他身边矮几上往他杯里添热茶,西门回神过来,随手扔过去几枚铜板,低头拿起了瓷杯慢慢吹散上方漂浮的茶叶子抿了口热茶,一旁的小二笑着将几文钱塞到怀里,熟络地说了几句,“小爷可又些日子没来了。”见西门没搭话有些尴尬又道,“您的位子掌柜之前是一直给您留着,您没来才---这不特意差我来给您沏茶。”
原来是这个意思,西门道,“你沏茶的手艺是越发好了。”又甩过去几文钱,一笑置之。
小二一愣随即喜颜,忙道,“借公子吉言---公子有事只管招呼小人,小人就不打搅公子听书了。”
西门摆摆手让他离开,耳里闻得,“---那些匪贼好不凶猛,一个个肉垫似的往前冲,能伤人一分便是一分,能伤一毛便是一毛,一时间滚血横飞,黄沙漫天,整个官道上充斥着浓浓血腥之味,只闻得凄厉的阵阵惨叫声中一个浑厚浓重的鼻音大呼,‘横竖是死,死也要拉着这个贪官一起下地狱!’这一声抑扬顿挫的狠声在饿殍遍野的人群之中顿时激起千层浪来,但见匪贼个个眼红色狞,越发狂乱无顾地奔向那匹突兀的罩着镶金丝边紫色罗曼的华贵马车---原来这世间真有饿得发起疯来命也不要的人啊!---”
说书人已然换了个新的话本。
他抿一口手中的茶,继续道,“却说那马车附近的护卫各各都是高手,也被当时饿殍遍野的惨烈境况惊异得失神片刻,因为那群难民匪贼不怕死啊,哪怕他的一条命换回的是你指尖上的一丁点儿刀口他也觉得值得---说愚昧也罢孤勇也罢,这世间最可怕的可不就是这种人?---大伙儿说说,人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杀人放火那都不足为惧---”
案几下听得入神的众人个个点头附和。
“就在那群黑衣护卫愣神地片刻,一个紫色的鬼影旋风一般穿过人群抓住了那个起先大叫的匪贼,扣着他的脖子如拎着一只羊羔般将他一把提上了车顶,只听得那低沉暗哑似是沾了魔力的声音淡淡传来,‘你要找的人是谁?’那说话的公子一袭紫色长衫,面庞如玉,俊美非凡,气质飘渺似仙,真真是风华绝代,一时之间,竟是所有人都看痴了---”
讲到这儿,那说书人神色崇敬庄重甚是神往仰慕之,西门抿嘴一翘---又该是《官人书》上公昭的大宋第一玉郎相府公子吕松青的鲜见事迹了,这个人最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有幸得窥其貌的据说以之塑了金身佛像在家里晨昏叩拜,自打三年前风月楼淮水一战成名,他生平仅有的那几次大动静全被秀才写成了书,改成了话本,流传民间,几乎是人人推崇,却又不得一见,这撩拨人心的把戏,只搅得姑娘家芳心不稳,小伙子恨不是他---这不,这刚出炉的热乎馍馍又该引得吃不到的人垂涎神交一阵了。
西门撇撇嘴起身,料着那丫鬟梅香的小短腿估计也快追上来了,打算回去。这么一想,嘴角又禁不住漾起一丝轻快的笑意,悄然走了出去。
眼尖的小二跑来送他鞠着腰谄媚道,“公子好走,小人沏壶好茶候着你明儿。”---这话说得,西门朝身后摆摆手,笑笑,无可奈何。
西郊的街道比起东郊来民俗许多,这里有少许的契丹商人夹杂在中土百姓里买卖皮草刀具,知州管得少,因为这里不比东郊,这里离边界只有一两里的距离,是宋辽的模糊地带,胆子大的契丹人好赚这利高的风险钱。
轰塌!这一声下来,西门已经习以为常了。
前面酒楼飞出一鼎楠木寿枋落在了马路中间,被撞得四分五裂,人群里露出一缕艳丽惹眼的红绫。
西门听见前面人群妙哉的惊叹,凑上去。
美丽惊人的红衫女子,上古墨玉般的长发披散在精致无暇的脸颊旁,柔软得如暖阳里最妩媚的柳絮,额间一点朱砂别样魅惑,她的睫毛似琥珀封印着的亿万年前的水草,掩着那双不知睁开时该如何动人心魄的双目,殷红的双唇,似山间打磨光滑的玛瑙石。
她雍容华贵地躺在支离破碎的木板上,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这异常美丽的女子,安稳沉静的飘荡在自己的梦间,不断地接受着周围人的欣羡赞叹---像一樽鲜活的雕像,又像是---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活死人?西门瞬而回神。
酒楼上打斗的声音越来越大,西门前方,又是一队黑衫人策马喧嚣奔来,。
西门眯起眼,起身移步掠开,心里喃喃,看来是抢人的。
西门料得不错,那几骑黑衣罩面持剑壮汉果然首当其冲的向这边破碎的楠木寿枋冲来,铁马飞戈的气势震开了围在一处的人群。
策马悬停,马儿仰起前蹄长鸣,飞起的双蹄落在楠木板上铮铮一声,红衫女子直横横地弹起,悬空一尺高。
黑衣人鞠腰捞起,抱住那美得不似凡间的女子,拉住缰绳,转了方向。
西门闪身在一处木衫树下,隔着一层摊贩注目着眼前的意外,他抬头向对面酒楼看去,一个青衣男子手握一把两尺长的寒光大刀从楼上飞掠下来,明晃晃的日头印刻在那把寒冽的大刀上,刀身骤然泛出至纯的阳刚之气---莫非是江湖上近来小有名气的新贵—青鹰派云水大师门下的三弟子大刀李纯刚?还未带西门细想,楼上一玄衣布衫持剑男子一声长喝,“肖正云你坏老子好事,休怪老子心狠手辣,不给那凡一老儿情面!”
男子飞身而下,墨缎长发,白眉飞扬,面色狠厉,这一定是青越宗右使——有白眉飞血之称的赵飞雪。据说他杀人利落,擅长梅花剑法,喜好一剑抹喉,血花飞溅,艳丽干净唯美之极,又因他的一对白眉,所以江湖雅号,白眉飞血。
西门细细看去,场上一堆人已经打了起来,肖正云脚尖落地鞠腰蹲身重心向前左手一把长刀横扫那匹黑衣蒙面掳人的壮汉的彪马,使得是青鱼派掌门谷凡一的剑法无形归一里的一招,名曰一扫乾坤。
西门听顾月说过,上承山的青鹰派,那是一个传统武术剑派,大刀李纯刚因天生蛮力,舞起刀来雄浑又矫健,刀气横扫山林二三丈,威力所在凡人不及,所以他的师父便许他用刀,比起剑,更加威慑无穷。这个人确实不是李纯刚,他刀顶剑用,矫健不足,力道也把握不住,刀使得并不浑厚,听白眉飞血的口气,这未有名气的肖正云却是青鱼派掌门凡一大师的人---西门眼里惑色沉沉,那肖正云手里握着的确实是李纯刚重达三十公斤的大刀纯阳。
莫非李纯刚也来了?
西门精神一抖,兴致被挑了起来,据说那李纯刚身长八尺,容貌秀雅非常,一般人难以驾驭的钝物大刀他手持如握剑般轻松潇洒,自有一股轩昂之意,乃是龙楼《官人书》上公昭排名第九的玉郎。俗话说,“上承的玉郎儿,弦兹的仙女儿,处鬼的和尚遍岛跑。”这上承可不就是青鹰派落地那个上承山,刚见了美人,又可见美男兮,西门心痒痒,步子便不愿挪开了。
马儿一声突兀的哀鸣,轰地坠地,西门眼见得那黑衣人抱起红衫女子向上一掠接着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肖正云摆袖一晃,灵活地背过身将手里的大刀挡在胸前,阻住了直直向他刺来的剑,而后挑眉一笑,“赵右使,在下自认不是你的对手,也多谢你的手下留情,但还是提醒你一句,当别忘了,人可不在我手上。”他眼眸转向身后策马而上的黑衣人。
赵飞雪嗤一声,冷冷看他一眼,“待老子先处理了那群废物,再和你个兔崽子算账!”他的长剑划过土埃,脚步窣窣飞快,如一缕黑烟向领头的黑衣壮汉拂去。
三四个黑衣男子瞬而御马包围上来。
赵飞雪又是嗤一声,白眉飞扬,脸上盛着满满地不屑。他当头虚空一剑,趁着正对面的黑衣男子躲闪瞬间脚尖点地掠起三尺,一脚踏在迎面马头上,借力向前冲去,冷冽的长剑对着的是领头的黑衫男子。
西门心里啧啧,这赵飞雪,说话虽粗蛮,但心思却细腻,会审时度势,能掂量轻重,并不逞一时之勇,是个人物。
“哼,无知小儿,哪里配爷爷出手!肖兔崽子爷爷留给你了!”
思量刚落,这一声,硬生生颠覆了西门的想法,原来这赵飞雪虚空一剑,是因为瞧不上对手,而并非---真是个---骄傲的老头儿。
赵飞雪的话音未落,马上黑衣男子侧身将软弱无骨的红衫女子举至胸前,这一举动显然在白眉飞血的意料之外,硬生生逼退了他的长剑,他大步起飞跟上奔驰的骏马,呸碎一声,“无耻小儿!给爷爷我报上名来!躲在女人背后算什么好汉!”
西门眼眸深沉,看着那抹飘荡的红绫眼里的光亮一闪一闪,那女人究竟是谁?他刚才近处查看时,只觉这女人阴寒似冰,气息浅薄,那全身冒起的寒气,很明显已是寒毒入骨,就算命大被人救醒了也是活不长的,这群人抢她作甚?
西门捏捏手心的折扇,轻晃脑袋,眼带怜悯,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女子精致得不似凡间仕女,是个祸害,也是个命苦的,害了别人,苦了自己。
想到这儿,西门摸摸自己的脸,有些惧意------话说回来,这李纯刚到底在不在又来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