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打得沸沸扬扬,街上躲得躲闪得闪,人影了无,满街除了踏碎的一筐金黄橘子散落四处,零星的麻织摊棚东倒西歪无人搭理,并没有别的杂物,天际一派呈祥倒是格外的干净清朗。
物竞天泽,适者生存,到底西郊的百姓,是适应了这不平淡的边界环境,好好地生存了下来。
西门藏身在木衫树下,一袭青衣与树身相得益彰,倒躲了个好地方。
他面上波澜不惊地望着对面五丈外的刀光剑影,微微踮起的脚尖却出卖了他早已不耐烦的内心,眼里极快地晃过一个熟悉的白衫人影,那缕白色如惊鸿一般,在空中打了个旋儿,面向那为首的黑衣人左手轻轻一弹,与此同时那黑衫男子用尽力气把那红衫女子抛向天际,身后打斗的同类掠起去接那空中的一抹殷红。
鹤发白衫人轻轻一飘,身形俊逸非凡,比他们快了两拍。
嘭,如水滴石穿的声音,另一边的黑衫男子脑门血流如注,他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落下马来,没入尘埃。
那老者的暗器使得出神入化。
西门嘴角斜斜上翘,眼眸里含了一丝玩味的笑意---慢慢独步也使得这般精妙,顾月老头儿,你和这美人是什么关系?这般想,他原本想悄然溜开的脚步却移不动了,遂而继续屏着丹田之气,无声无息地看着他们。
白眉赵飞雪何等地狂妄,怒起回身,看见掠开三丈外抱着美人的顾月老头,顷刻间错愕得怔了一下,遂而换了一副伏低的尊容,继而倒转了剑柄,赧然拱手道,“先生,在下办事不利,烦劳您亲自出手帮助,实在枉受您的信任”。
欸---西门诧异之间挑了挑眉,这顾月老头儿的来头果然不简单。
江湖上白发童颜者,一乃上承山青鹰派层虚长老座下大弟子悬空,二乃长白山上行踪不定的长白居士武夷子,前者据说是因练功走火入魔,后者听说是被横渡了一世修为所致。顾月能被青越宗的右使尊称一声先生,想来定是那行踪不定的四境长白武夷子了?
他顶着那头醒目的长发,佯装悬空,行骗江湖这么多年,可真够阴险的,连自己都被他骗了。西门现在想想,当初顾月使了一招青鹰派的飞鹰展翅,想必是故意让人误解的。那真正的悬空走火入魔大抵早被层虚长老暗里清理门户了。
不远处迎来一阵疾风,吹得落叶簌簌,布幔飞扬,层层迭至的尘土圈起,漫天的狂沙起舞,模糊了西门的视野。一阵笛声接踵而来,清丽婉约,悠长澄净,让人如入虚幻之境。
伴着几声叫骂,朦胧中,西门看见一角玄色的深纱急速而过,他额上隐隐泛红,心中一悸动,再一晃眼,大地归于宁静,不远处方才打斗的人悉数或仰躺或俯卧安静地呆在地上似是陷入了睡意中,前方阔土似是肖正云,领头的黑衣人,和那赵飞雪三人清晰而立,不过看那肖正云和那黑衣人更似是魔怔般行尸走肉,赵飞雪反倒十分清醒嘴里骂咧不断,身形也是依旧灵活,但就是像瞎子摸黑似的没找到门路狂乱舞剑,嘴里的骂声似是在道,“直娘贼!老子非得剁了你不可,看你还有哪张嘴吹!”
这吹的莫不是神川四兵之一的九转玉笛?听说这东西本是五千年前灵岛巫族上古祭祀坛下的石床里天然滋生的巫玉,后巫族被伏羲氏打败,当时族长便将其进献给了嗜锻神兵的伏羲氏,伏羲氏经三年打磨而出,心智却被巫玉所惑,性情大变杀戒大开,其妻女娲为救苍生便趁其疲惫松防之际毒死了他,继而将已制好的九转玉笛交由巫族处置。巫族族长感念悲恸女娲大义,遂而集百名无上巫师的精血念力作《女娲镇魂》《女娲散魂》《女娲噬魂》三曲,将巫玉的魅惑之力发挥到了极致。后蚩尤来犯,九转玉笛之音兵不血刃退敌无数,一曲《噬魂》夺命万条,其随之被奉为巫国国宝。
西门初闻这个故事,对那城府深的巫族族长甚是印象深刻,好婉转服帖的包藏祸心啊!又突觉传说中的神女并不明智。但具体详情谁知道呢,由得说书人道了。
据说这九转玉笛最是惑那些定力不足的人儿。
西门突然讶异,自己是没事还是也身处迷宫里?
久等了一会儿,又一阵奇风一吹,西门眼前便只剩下了飘然而来的顾月一人,他高高站在突起的树枝一角,负手而立,披着一头银白的长发,眺望前方,目光悠长。
他面色沉静,看不出一丝情绪。
西门四下顾望,终于呼了一口气出来,慢慢朝他那边移过去。
顾月老头的目光刷地斜了过来,嘴角带着隐隐压抑着的倦意和哀愁,语气一如既往地波澜不惊,“是非之地,赵小娃娃,你该走了。”
西门眉眼弯弯月儿般,顾月其实不老,还有四年才过不惑,只是他一头白发,西门爱讥讽他,正如他没事喜欢挑西门的刺一样,私底下,西门是毫不吝啬叫他老头儿的。
“老头儿,你隐藏得够深,我要好生拜拜你。”西门忽略掉他的话,嘴里不饶人,手里头的揖倒是作得颇有派头,特意显得格外生疏些。
想想,自打六岁的时候被爹爹送来顾城跟着顾月学艺,虽说调皮捣蛋惹了不少事儿,可这六年来对这老头儿可是掏心掏肺的------那顾月老头儿居然敢骗自己!暂且不论那美人和他的关系他隐瞒不说,光是藏着身份连自己也被瞒了这么多年就叫西门心里意难平。
顾月不知何时轻飘飘地移到了他身边低声道,声线一瞬间紧绷,“不好。”
晃荡,一缕红色从西门眼前划过,直接坠入尘土中,尘埃四起,西门向脚下一看顿时一愣,好好的美人儿周身混沌不堪,胸口被人一剑刺穿冒着丝丝寒血,更要命的是她长发凌乱额间血肉似是被人硬削掉了一方,血肉模糊黏合着发丝黄泥一般,看着甚是可怕,随即血腥味儿袭来不由叫人胃里翻搅阵阵。当初救她的人用了何等的宝贝护住她的金身,又是谁人这么不懂怜香惜玉彻底杀了她?西门眼色黯淡,这一幕的感觉模糊哀戚犹自熟悉,引得他心中一恸---有人待她如珍如宝,有人视她如草如芥。
“先生您是紫袍龙王的师弟,少主的师叔,您怎么就一点儿也不了解少主呢?---在下出行前少主交待过,额间一点朱红在暖阳下方显黄凤色,那是红暖如意喂养肌理的自然之道,您莫不是欺在下浅薄无知---人究竟在哪里?”
话音一落,随即一把银白如雪的长剑指向西门身边的顾月。
持剑的人,左手握剑,一袭交襟黑衫,上好天青色天蚕丝罩在黑衫之上,衣袂飘飘,气度非凡,那张十三四岁的脸十足的冷艳撩人,长相真是美艳之极,他的眸子似是打了一层霜降般,冷冷地盯着顾月,彻底地忽视了顾月身边的西门。剑指咄咄逼人,他的眼里甚至不曾有丝毫的光亮闪动,西门寒意顿起,这哪里是对先生的架势,分明是仇人---看来这个男人是不达目的,不摆休了?
西门从不直面迎敌哪里被人这么犀利地要挟过,尽管那把上好的长剑指着的是他的师父,但离自己的脖子只有两个拳头的距离。
寒光凛冽,实在吓人。
他想跑,脚下却不动,这人来无影去无踪,是真正的高人,蠢蠢欲动是加速死期,那难道要坐着等死?这该如何是好?
哎---高手对决干他何事,他跑出来作甚?
西门心里激动一阵,眼角余晖瞄到顾月那张怔怔出神的脸,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顾月似是根本没听见那人的声音,他的眼睛盯着那抹嫣红早已无暇顾及,他的眼神凝聚在一起瞳孔变得异常之大,他慢慢地朝她蹲下来,剑尖在他额前划过,渗出一丝血丝随即凝结成冰渣,他却只是抬起修长的左手,指尖在微微的颤动,满头银发随着他的身子披散下来盖住了他惘然的神色,他的声音在静谧的街道上一声一声的传来,“归容---归容,归容---”他将那抹红色抱紧揽在怀里,头埋在颈间轻轻低哼,不断地唤着,归容,归容。
西门心中悲恸,看着他怀里凌乱的红衫,眼里朦胧一片,归容是谁呢?她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顾月仰天悲啸,眼里渗出一滴滴的血泪,大风圈起一层黄沙,顾月的长发在黄沙中飞扬跋扈,一下子刺痛了西门的心,又模糊了西门的眼。
黑衫男子冷冷地看着,嗤笑一声剑柄借着手腕的力度飞速地转了好几翻,莹白如玉的剑身似是结了厚厚一层霜雪,就要朝顾月刺来,西门眼色一冷,手腕灵活的在他掌下绕了一个弯小擒拿手扣住了他的手腕。男子顺势手腕一转冷冽的剑气朝西门呼面而来,西门腰身后仰,剑尖惊险地与他前额错过,赤凛凛的寒风冻得西门牙关紧咬浑身直哆嗦,寒意直直涌向足心的“涌泉穴”,随即遍及全身---这剑,真是把见之抖两抖的好剑。他嘴唇微启,一大口冷气狂攒进来,有冰冰凉的结晶,他用舌尖轻舔,眼里的光亮瞬间凝住,是雪!---这剑是神川四兵的饮雪!
据说,这剑削铁如泥,一尺之内冷如寒冰,碰一下,手指都会冻结成冰。
西门面色一凝,先是九转玉笛,又有饮雪,一下子便叫人见识了神川四兵中的一半,手下身手已是如此,这个少主会是哪般的厉害人物?
西门的脸被削得生疼,也瞧出来,他不是此人的对手,他必须速战速决,于是招招果断直击要害,可是对面人长剑两晃便轻而易举地化解开来。他身影轻浮似是随风而至,引着西门左突右击,前躲后藏,似是戏耍之,且兴头正盛。便是如此,西门更是顺势把他引到远处。
罢了---西门恼火一阵又凝神细想,若是能拖得片刻功夫,也好。
到底是实力悬殊,几次险象环生下来西门额上浮起了一丝薄汗。
男子冷艳的脸上挂起一丝戏谑的嘲笑,嗤一声,长袖一摆剑锋一转,如破冰寒气飞速朝西门喉头袭来,不好!西门冷汗涔涔而出,接连后退,身后是屋舍墙壁前方是长剑锋芒,进退无路,境况逼人他随即大呼,“师傅救命!”
一个石子闪电般射来,男子剑身一个不稳直接插进了墙壁深处,离西门的脖子不过两寸之近。
白色人影幽灵般出现,顷刻间抽出长剑,一剑麾下---
此时西门心里一放松,全身僵硬一扫,脚不知不觉动了两步,不妨一个手持玉笛的玄纱黑衫男子轻巧地落在了他的身侧,点了他的定身穴,扣住了他的喉头。西门一惊,惶恐中又动弹不了半分,连忙大呼,“师傅!”。
顾月的身形一顿,剑身在黑衫人额前停了下来。
西门身后人见状稳稳道,“先生,咱们不如各自退一步,若您执意要取无环的性命,止水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顾月缓缓回过身来,胸前是大片的血迹,眼眸里遍布血丝,脸上皱纹凸显,神色清冷之极,剑身上还泛着一丝凝结的血光,整个感觉仿若修罗转世,冷厉非常,他的眼光望过来,能冷进人的心里。
西门的喉头生疼。
听见顾月淡而空泛的声音,“好。”
话音未落,向着他的左臂一剑麾下,只听得一声惨叫,一条血淋淋的胳膊顷刻抛离在了尘土之上。
身后之人轻叹一声,掣肘西门的手指一松,西门飞快地掠至顾月身旁,长剑从顾月手中掠出径直插在黑纱男子身后的树身之上,冷光飘舞片刻,听见顾月空泛的声音道,“滚。”
黑纱之人连忙扶住那个疼得抽搐的冷艳男子脚步不停地离开。
顾月拖着手上的剑,剑尖划过层层黄土,停在红衫女子身边,他俯下身横抱起那抹红衫,缓缓离开---道路尽头只余下雪中带红的那一抹苍凉,又是一阵大风,黄沙卷过,唯独剩下仿如胡人踏马而来的断壁残戈---
这就是故事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