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声也悲。对于将死之人,总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说出心中最大的秘密,最重要的事,或是忏悔罪恶,悔悟人生,或是恶语相向,诅咒死敌,总之不会是些鸡毛蒜皮的无用话语,因此白时将他的孙儿推下山崖,那耳边最后的低语便成了最大的谜团。
深秋的夜很冷,今夜的天很黑,天堑峰的山崖很高,坠落的时间便会久些。当然,时间久些也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自然不足一盏茶,甚至不满一炷香,但却足以让将死之人回顾人生,尤其是那人生又格外的短暂。
少年,如断线的风筝,被凛冽的山风卷席着,不停的坠落着。他是白时的孙子,家仆学徒口中的少爷,妙手山庄的少主人,这些称谓或许美好,却并不能减轻他生来承受的痛苦。
白时,当之无愧的医圣,成名已久,久到人们都不知道他确切的年龄,只知道近两百年来,他便是医圣,医圣便是他,从没有一个人能在医学造诣上接近他,更不要说超越了。
正因为如此,少年自一出现便充满了争议,那是十六年前,白时突然对外宣称自己有个孙儿,这一消息震惊世人,只因白时孤孑一生,从未有过伴侣,更不曾有过一子半女,甚至有人背后偷偷讥讽白时:露水情缘老得子,不敢相认只称孙。
少年的身体很弱,最初的记忆便满是苦苦的药水味,白时的医术精湛,却仍不能根治少年的疾患。当少年能够提起筷子时,白时便开始教授他医术,那是一个枯燥且漫长的过程,甚至堪称残忍:少年每天都要面对一具具的尸体,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或完整或残缺,或祥和安宁或青面獠牙。
但白时教与少年最多的却不是医术,而是世间人心,何为善,何为恶,何为七情,何为六欲,如何分辨人心,如何拿捏把握。白时诊病,少年便在屏风后独自观察,不仅学习医病的医术,更要揣度人心的过程。白时常常对少年说起那句话:世间疾苦千变万化,却仍不及人心瞬息万变。
或许是少年自幼体弱多病,或许是学习医道的过程过于残酷,或许是洞察人心的本事了得,少年的性情有些冷漠,并不是说他无情无爱,只是对万事过于冷静,冷静得有些让人心寒,冷静得便如他那双眼睛,永远黑白分明,永远清澈无澜。
少年长大,白时老去。少年体弱,总要比实际年龄显得小上一些,但白时衰老的过程却异常的明显,过去两百年的时光都不曾在白时头上留下痕迹,却在与少年相处的十六年间花白了胡须,霜染了双鬓,看来抚育后代最是辛苦。
当白时的腰有些佝偻,但少年却依旧羸弱时,一群黑衣人冲上了山庄,血洗了上下,只为所谓的“东西”。这片大陆之上,强者可以凭借力量拥有悠长的寿命,白时身为医圣,掌有惊天医道,延年益寿自然不成问题,只是他的时间都花在了治病救人上,却不曾染指武道,自然敌不过凶恶的黑衣人。
白时无力保护少年,他甚至连自救的能力都没有,他只能利用最后的机会,在少年的耳边轻声叮嘱两句,便将他推下山崖。这一切来的突然,却也合情合理,即便在黑衣人看来,亦是如此:既然横竖都是死,何必被人践踏虐杀。万丈山崖,不过是片刻的惊恐,粉身碎骨,不过是瞬息的疼痛,相较于漫长的刑讯过程,这一切都不算什么,至少黑衣人是这么看的。
或许世人也都是这么看的,但少年绝不是这样想的,自幼身体羸弱多病,却给了他一颗坚强的心;那些日日面对的冰冷尸体,让他知道只有活着才有希望,才能报仇;那双能够读懂、看破他人心防的眼睛明白,死人或许值得悼念,却不再构成威胁,而最最重要的,是爷爷对自己最后的叮嘱:你叫无尘,去天剑山,路上小心。
时间很紧迫,因此白时可以交代的内容很有限,只有十二个字,但在少年看来却包涵着许多的信息,首先是知晓了自己的名字:无尘。这或许不是什么值得兴奋的内容,但对于少年来说依旧十分有用,谁也不愿做无名氏,白无尘,很清淡的名字,和少年的性情相近。
其次,白时说:去天剑山,在无尘看来这包涵两层含义,其一便是叮嘱他一定要活下去,或是说白时相信无尘一定能活下来;第二层含义自然是告知无尘未来的去向:天剑山。天剑与天堑,发音有些相似,但白时绝不会发错音,无尘更不会听错,那是千里之外的名山,那是大商第一宗门所在,那是镶嵌在通天河下游的一颗明珠,那里或许有爷爷的旧友,那里或许是“东西”所在。
而最后一句话:路上小心,指的并不是去天剑山的路,而是人生路,前十六年有医圣爷爷遮风挡雨,未来的路却只能自己前行,风雨飘摇,人心似水,自然需要小心,小心使得万年船,小心活着,活的足够久,变得足够强,才有机会探知真相,才有机会报仇雪恨。
纵然性情有些冷漠,但与爷爷生活多年的无尘依旧感觉心中痛楚难当,两行热泪涌出,却只见头上火光摇曳、远去,原来回味这短暂的一生只用了片刻而已。
无尘抹去泪水,山风呼啸,江涛无形,层层叠叠,不绝不休。
“活下去,我要活下去。”无尘在心中呐喊。
百丈山崖,终有尽头,无尘并非当世高手,若要绝处逢生,只能急中生智。在空中翻转身子,无尘将御寒用的袍子脱了下来,反将双脚插入双袖,双手牢牢抓住袍子底边双角,四肢伸展开来,竟瞬间化身人形风筝,止住了急坠的趋势,缓缓向通天河飘去。
缓与急是相对的,正如此刻无尘下坠的速度一般,虽然依旧很快,却有可能不再致命。所谓有可能,是指没有落到冰冷坚实的地上,也没有拍在干瘪结实的松木上,而是恰好落入了通天河中,又避开明里暗里的各处礁石,躲开了河中交错的漩涡暗流,最后还要在被冰冷河水冻僵前返回岸上,否则,依旧是必死的局面。
无尘很幸运,他在空中滑行了许久,恰好落入通天河中,而那里又恰好没有礁石,他迅速除去长袍,在湍急的河水中挣扎着,接下来只要游上岸,再找户人家求助、或是一个可以保暖的干草垛,他便可以活下来了,至于报仇,那自然是以后的事。
心中盘算得清楚,无尘挥动手臂,摆动双腿,向河岸游去,但他却忽略了一件事,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并不会游泳。
冰冷的河水,并不会一下子将人冻僵,却能在一瞬间钻入鼻腔,涌入肺中,那如火烧、似冰刺的感觉让无尘不住的咳嗽,接着大口大口的喝下冰冷的河水,待胃中满满,整个人也有些昏昏沉沉,最后浅浅挣扎几下,便被无尽的河水彻底吞没,只留下几处浪花,几朵涟漪,几串气泡,瞬间又没了痕迹。
无尘脑中最后回荡的依旧是爷爷白时的那几句话:你叫无尘,去天剑山,路上小心。
“我要活下去,必须活下去。”无尘向头顶伸出手,却没有人来拉他一把。片刻之后,他终于不再挣扎,缓缓的沉向河底,沉向无尽的黑暗,直到即将消失殆尽,无尘竟猛的睁开眼睛,没有黑白分明、清澈如潭的双瞳,只有一双血腥红亮的眸子,如上古恶兽,如凶神转世,那瘦弱的身躯猛的爆发出一股惊人力道,如箭离弦,在河中划出一道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