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晞见黄衫女子脸上满是泪水,心中不知是幸福、怜惜、还是酸楚。原本这世间已没有人认得自己,这次忽听到朋友二字,自是说不出的高兴。可惜的是自己穴道受制,不能动弹,又不会说话,只好缄默不言。偶尔看上她一眼,心中也自是一阵欢喜,众人晚上在延安府住宿,那外族女子让二人换了棉衣,分别守住。
次日一早,便结帐上路,初晞见她们倒是阔气,又买了一架马车,制住二人哑穴,令他们不能说话,然后放到车中,一起向北而来。
初晞见那女子穿了棉衣,仍是黄衫,只是二人不能说话。黄衫女子在车的后厢朝前坐着,自己在车厢门帘口,侧靠在一侧窗壁上,二人眼神并不相对,显然是女外族女子的安排。他生怕惶恐无礼,不敢多看,有时侧眼看上一眼,但见她目光漠然,似在想着什么,身上仍有淡淡花香,似与上次不同。
当晚到了一个村庄,显然已不如延安府排场,初晞和那黄衫女子一起在一间柴房之中。外面仍是六个女子轮流守卫,柴房中不能视物,初晞只觉得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心中有些失望,胡乱想了半天,终是无用。只好凝息调气,只觉体内真气被隔成好几块,不能连成一圈,每次真气到肩膀上时便是一阵酸麻,似乎有些知觉,他心中大奇,忙又多试了几次,体内真气渐渐汇集,如涓涓始流汇入大海,真气越来越充盈,到最后竟能连在一起,这时已快到午夜,不觉有些睡意,便朦朦胧胧的睡着了。
第二日一早起来,初晞只觉得肩膀酸麻,手脚一抬,竟然能动,顿时大喜,心中也不明白为何这般。他勉强捏了一个手印,体内真气竟已连成一片,想来是在他睡觉时,体内真气仍能继续运转,每次运转,真气都会欲发真纯,内力自然越来越强。初晞一个人练了十三年,从未想过这个法门竟能解开穴道。
他心中欢喜,差些叫出声来,他本想逃走,但见那黄衫女子躺在自己对面,屋中微暗,初晞见她睡的安详,暗中寻思:“那群番邦女子如此恶毒,我要走了,她自然要受苦了,左右无事,不如留下救她也好。”初晞心中笃定,便决定留下来伺机救她。
过得一盏茶时分,进来三名女子,给二人分别推宫过血,让二人随便吃了些馒头,接着封住穴道,放在车上继续赶路,初晞穴道自解,她们仍是不知。
车中仍像昨天一般坐法,初晞穴道被封住,只好再行运气冲穴,过得半个时辰,周身穴道便又能连在一起。这时他头稍微向后一拐,见那黄衫女子还是一脸茫然,初晞不知该说什么,心知一说话,外面的女子定会发觉,只好暂时不做声,心中盘算脱身之计。
苦思一会儿,还是想不到可行的办法,车子似乎到了一片泥泞路上,地上冰雪刚融,坑洼甚多,车身忽高忽低,车内有些摇摆,忽见那黄衫女子一震,竟直直朝初晞怀中扑来,初晞一惊,怕她摔痛,忙一把将她抱住。黄衫女子眼睛闪烁不定,俄顷,竟流出泪来,忙初晞忙扶她起来,放到原位。
黄衫想到他竟然能到,一时又惊又奇,眼珠直直朝这边看来,初晞伸手按住自己嘴唇,示意她不要出声,黄衫女子眼睛合了一下,初晞双手朝窗外指着比划了几下,让她会意,那黄衫女子身不能动,初晞见她目光流转,想必是要自己先走,当下摇摇头,眼睛瞧着她,口中轻轻道:“一起走。”他心中忖道:“这便是对这女子的第一句话语了,但也不过是三个字的口型。”
黄衫女子一时也不知如何,心知这少年根本不会武功,却又怎样解开自己穴道?即使会解穴,也难免身体相触,只好眼珠左右游走,示意不走。
初晞双眼朝她瞧去,四目相对,心中均是一片茫然。他心中恨自己不会武功,不懂怎样救人,索性慢慢回到原处,不再言语,这时车中异常沉闷,二人都听到彼此呼吸急促,似乎每一刻都再漫长不过了。
待到午饭时分,初晞被一把提了出去,扔到一片空地上,这时地上已没有了积雪,初晞丝毫不敢乱动,生怕被她们知觉。一名女子还像以前一般给自己推宫过血,然后让他吃了些东西,再让他到农家的茅厕出恭,然后封住穴道,送到车上继续赶路。
过了一日,二人被关到一间敞开的窑洞中,这时北方天气欲是寒冷。数日来,初晞用真气冲破穴道更是容易,这晚初晞仍用壁上法门运气,心中忽然想到:“自己能用真气打通穴道,那黄衫女子定也可。”心想只要将自己真气注入她体内,再依着壁上法门循环,定能解开她的穴道。想到此处,他心中大快,听外面声音渐小,便偷偷摸过去,到了那黄衫女子旁边,悄声道:“姑娘,得罪了。”
初晞伸手摸她手臂,手掌相对,只觉她手掌僵直冰冷,一时竟找不准掌中穴道,忙用另一只手相助,这才找到劳宫穴。初晞经贺大年点拨,知道真气要缓而行之,否则便是伤人的招式。便将真气从劳宫穴慢慢度入那女体内,带动她自身体内真气汇到膻中穴,再经膻中经中庭到巨阙,这样真气在体内横向移动,再注入到任督二脉,到肩上肩井、曲垣穴,再打通督脉之中的哑门穴和身上封住的四肢穴道。
约莫两个时辰,黄衫女子体内真气才自由连贯起来,全身麻木一解,顿时身子委顿在地,初晞忙伸手扶住,又觉不对,轻轻让她仰在墙上,休息片刻,黄衫女子果真能动了,窑洞中已是全黑,不能彼此相视,初晞直觉袖口被拉了一把,黄衫女子轻声道:“走吧。”
二人悄悄摸到洞口,见不远处似有人影,忙缩到墙边,黄衫女子在地上摸到一块碎石,扔到对面墙上,外面那女听到声响,忙亮起火折,钻进窑洞。她自是不知二人穴道解开,刚跨进洞来,被黄衫女子忽地一指,点到腰间大横穴,那女登时不动,朝前跌倒,初晞忙上前扶住,放在墙角。
二人偷偷到了马车旁边,黄衫女子到车上拿了短剑和干粮,顺便将初晞的长剑一并拿了出来。将那六匹马一并牵了,绕过一个拐角,黄衫女子留下四匹,将另外两匹遣散。然后分给初晞两匹,初晞从未骑过马,试了几次,终是不行。泄气道:“姑娘,我、我没骑过马。”黄衫女子道:“我叫江怜儿,你叫我怜儿好了。”
初晞心中甚是高兴,总算知道她的名字,忙道:“我叫陆初晞,你叫我、叫我——”他不知是“初晞”合适,还是“陆初晞”合适,一时言语岔住。忽听到:“陆大哥!”初晞听到,心中说不出的舒坦,就如同小时候路上见了铜钱一般,壮了胆子上了马,可就是不知应该怎么驾驭,心急道:“怜儿,怜儿姑娘,应该怎么走啊。”
怜儿道:“踩稳马蹬,身子坐直就好了。”初晞轻轻拍了一鞭,那马倒是听话,加急而去,不过自己身子左右摇摆,险些摔了下来。
他心中害怕,只好伏在马背上,暗中祈祷千万别让自己摔下去,可没走几步,便直直的摔了下去,额间火辣辣的疼,那马也扬长而去,初晞心中懊恼,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只好缄口不言,去牵另一匹马。怜儿见他又上一匹马,身子还是摇摇晃晃,忙骑马过来,将初晞的马缰握住,这样初晞只好伏在马背上,由怜儿牵着径直向北而去,一路上初晞不敢多问,心想这女子一路竟一句话也不说,倒是奇怪。
到黎明时分,马儿吃不消,口中尽是白沫,怜儿不敢再骑,只好停下来休息。这里早已出了关中平原,到了黄土高坡,远处沟沟壑壑,山路曲折不平,甚是难走。四面均是光秃秃的山头,满是萧瑟。怜儿到小河边洗了把脸,分了些干粮给初晞,口中不多说一句,就如同以前被点了哑穴一般。
初晞这时细看怜儿,见她额头的伤已是不见,鸭扑脸蛋,长眉连娟,微睇绵藐。面色虽是憔悴,却有一抹杏子般的红晕,黄衫楚楚,腰间束有翠彩色腰带,眼神邃如晨星,身上淡香经久不散,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香味。二人在河边石子地上坐了一会儿,都不言语,良久才听怜儿道:“陆大哥,谢谢你。”声音甚轻,自有一些少女的羞涩,初晞自小没跟女孩子说过话,这时间更是忙不更迭,结巴着道:“没——没什么,你也救了我的命,我很感激。”
他不知怎么说,但心里却总盼望能多说上两句。怜儿道:“我还有些事,就不烦劳你了,我们各走各的吧。”初晞回头望她,见她侧脸看着前面,一席黄衫在风中姗姗,比之山洞的菩萨更是美丽,不觉自惭形秽,心道:“陆初晞啊陆初晞,你只不过是个穷臭叫花子,相差天上地下,还想着白日做梦,不如趁早死心。”
他心中不敢奢望,只好道:“我也要回名州镇,我们就此分开吧,你要小心。”
怜儿朝这边看了过来,盈盈一笑道:“但愿以后还能见到。”脸蛋白扑扑的,就如同绽开的梅花一般,初晞从未见她笑过,这时心中自然释怀,嘴角挤出笑容道:“那我走了。”
说完拾起宝剑,转头朝前面走去,他不知这是哪里,心想名州镇自然在北方,只要向北,总能找到名州镇的。他生怕自己回头见到她时,难免心中会尴尬,待渐渐的远了,才停住脚,心中很想再回去看她一下,但又不知见了如何去说,犹豫了半晌,却也只得作罢。
行至下午,才遇到人烟,初晞打听后知这里是永平镇,离名州镇还有两百多里。心想只好再讨饭回去了,身上衣服上次经那几个外族女子换过之后依旧很新,不像一个花子,初晞只好找了处农家灰地,滚上几滚,头发再搞的凌乱一些,脸上抹些泥巴,便成了一个十足的花子。
一路上脑中是始终都是怜儿的影子,他暗恨自己为何不问怜儿为何便突然离走,又为何迷倒自己,总觉心里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又怕没了胆量,胡乱瞎想了半天,始终排解不开。
初晞沿着官道向北,路上行人不多,自己讨不到食物,只好捡一些路边荆棘上的酸枣充饥,那酸枣果肉甚薄,枣核可食,倒也半饥半饱。行得一日后,却是再也看不到人家,周围都是山野,枯黄萧瑟,官道也是杂草枯枝遍地,显然很久没人走过。
初晞心中害怕,却又不想往回走,远远的见山野的一棵荆棘树上火红一片,却是满树的酸枣,他心中庆幸,口粮总算有了着落,自己上去摘了一口袋,无意一扫,见草丛中有光亮射出。待走过去看,却是两把长剑,剑身明亮,故折出光来,旁边躺有两个道士,此时是冬天,尸体没有腐烂,只是胸膛和脸上全部被撕的一片血肉模糊,面目已不能辨认。
初晞从未见过这种状况,心中害怕至极,见四下无人,忙向北而去,一口气走了十余里地这才停住,远远见一条大河埂在前面,河上无桥,也没渡夫。初晞沿河走了不久,又见到四具尸体,均是道士打扮,脸上被抓的稀巴烂,有的连耳朵也被扭了下来,样子甚是恐怖。他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向上游跑去,远远的见有条粗线横亘在河上,当下欢喜,忙朝那边跑去。
待近了去看,原是条碗口粗的铁链跨在河上,崖下大河涛声怒吼,看起来煞是惊人,河对岸水汽缭绕,依稀看不清楚。初晞心中疑虑:“这么粗的铁链,却不晓得怎样能横跨在着桥上?”当下也快将近天黑,初晞在崖后凸石之间找了个能挡风的地方睡下,梦中朦朦胧胧的又全是怜儿的影子,好像怜儿正在雪地之中,被那群外族女子女子追杀,眼看怜儿打不过她们,竟从崖上跳了下去。初晞大惊,忙喊了一声:“怜儿,别!”
待自己惊醒时,才发现旁边有六个道士用剑指着自己,这时天已大亮,初晞一见,忙跪在地上求道:“众位大爷饶命,小的只是一个花子。”他从驴头那里学来一些,就是当见了带刀枪的人,一定要跪地哀求,这样才能饶得性命。
那六个道士均是清一色黑色道袍,手中长剑的样式也一样,剑柄缀着三条蓝色剑穗。众人见他穿的邋遢,又不住求饶,一时不知如何决断。左边一个道士翻出他的灰布袋子,见是一口宝剑,立马颜色大变,长剑指住初晞的脖子厉声问道:“你究竟是哪个门派的,还不快说?”
初晞脖间忽觉吃痛,原是那道士剑刃已经割破皮肤,初晞早已吓得糊涂,身子急急向后挪动,为首的道士忙喝止住,道:“冷师弟,不可妄动。既然这边有人,不妨叫其他师兄弟来,再做决议。”那小道士撤了剑,朝初晞腰间踢了一脚,骂了句“再不老实的话,待会儿就宰了你。”
为首的道士从背上包袱里拿出几根竹杖,拔出后便有烟幕直直的向天空打去,六人就待在原地等待后援,顺便把干粮些吃了。可怜的初晞,早已被吓得傻了一般,缩在一块石头后面直哆嗦,口中喃喃的有些想哭,却硬是滴不下半滴泪来,那群道士见他如此,也没多问,径顾吃自己的东西。
过了约半个时辰,有两批弟子赶到,大概有十几个道士赶来,其中有两个骑马道士,穿着黑色道袍,剑上只有两条穗,两人都约莫五十岁年纪,头发灰白参差,略显苍老,但精神矍铄,略显威严,正是楼观派的云罗和云清。
此时距终南山大会已有十七年之久,楼观派云字辈弟子在江湖名头愈加响亮。初晞见那群道士都双手合住,剑尖向下,向两人拜见,云罗指了下刚才那个为首的弟子道:“罗鹏,你们发现了什么?”
那罗鹏是个比较瘦弱的道士,瓜子脸,眉毛黝黑,面目白净,看起来甚是干练。见他答道:“师叔,我们找到了一个人,不过,不过——”
正迟疑间,姓冷的道士把初晞架了起来,道:“就是这小子,我看他绝对不像老实人。”云罗和云清见初晞在那里哆嗦,想来不是,二人均是摇头不语。初晞见他们眉目紧锁,似乎不快,更加不知如何说话,这时见崖下河水翻滚,那条铁链高高的悬在高崖之上,离河面有数丈距离,铁链有碗口一般粗,横跨在两岸崖壁之上,道士中有人嚷嚷着,“究竟是谁人之力能将这么粗的铁链横跨在巨河之上?”
原来初晞先前见到的那些尸体,正是楼观派弟子,这几日他们派中接连失去数十名弟子性命,一时间却也找不出什么线索,大家心中都甚是着急,连着几日,只看到初晞一人,故适才那姓冷道士心中有气,对初晞胡来。云罗云清命人在周围四下寻找,看有没别的线索,不一会儿,便听有弟子喊道:“大家来看,这里有字!”
众人忙聚过去看,却见不远一块石头后面刻有“月望卯时渡河”六字。云罗念叨道:“月望为十六,今日正是十月十六。”云清道:“究竟是何人留言,依这石块来看,像是有人故意在等我们。”
众人相互商讨半天,初晞见他们也并不是凶神恶煞一般,心神渐渐清明,云清听罗鹏所说之后,过来拿着初晞的剑端详了一会儿,朝初晞问道:“你是从哪里得来此剑?”
初晞见此人目光精锐,自由一股威严,吱声道:“小的无意间在闹市中捡到的,大爷觉得有用的话就送给你好了。”云清见他如此说,多半相信他是自己捡来的,便没再问,分了些干粮给他。
到了黄昏时分,众人用过完饭,听到河水声开始大作,忙探到崖边探看,见河面已经开始慢慢上涨,罗鹏见此,心中疑虑了一会儿,才知道为何要在今晚渡江,忙过来想云清云罗禀告道:“河的的上游肯定有坝,水坝怕蓄水过多,他们在每月十六开始放水,下游水势自然会涨,到卯时时分河面便会漫到铁链附近,到时我们便可在铁链上面涉水渡河了。”
云罗云清听了,觉得有理。命令众人在山中砍树伐木,然后扎成木筏,再用藤条和衣物将木筏子相互连接,等弄完之后,便快到了卯时,这时河水已经漫过铁链,众人用铁钩和绳子将铁链与木筏绑在一起,然后拉动绳索,木筏随着铁链慢慢向前,每四个道士用一个木筏,加上初晞刚好三十来人,共用了八只木筏。在卯时时分左右,河面刚好在铁链下面,水势也稍缓,众人开始渡河,河中间的水势很急,众人到了酉时才到了对岸,岸对面下了霜,天气甚冷,众人只好穿好冬衣,待在原地等待天亮。
待天亮了后,却听到远远的传来一阵笛声,笛声郁扬顿挫,自由一股洒脱之气。初晞循声望去,有两男两女并排走来,奇怪的是,他们竟是四个提着灯笼的孩子,穿着狐裘皮衣,头上都挽着总角,为首的女孩道:“楼观派远到而来,师尊已经在庄内等候大驾。”云罗听得一片迷糊,道:“不知令师尊是何人,与楼观派有何关联?”
女孩道“师尊并无恶意,想来众位见笑了,我庄内已有贵派之人,是他命我等来迎接众位。”云清低声朝云罗道:“想来是涣龙在那里了吧。”云罗点点头,随那四个孩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