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文能入地改生死武可上天定朝昏
红尘波浪两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从来硬弩弦先断,自古钢刀口易伤。人为贪财身先丧,鸟为夺食命早亡。任你奸猾多取巧,难免荒郊...土内藏!
上回书讲到,张振生家逢厄变,父亲因为工伤抢救无效亡故,而父亲的单位只赔偿了区区两千块钱,在无情现实的逼迫下,张振生选择辍学从工,出去受临时工来拉拔家中生计,当他回学校收拾自己东西的时候,王思琴再难掩心中情意,向他表白,而面对如山般重负的张振生只能舍下儿女情长,朝自己要走的路进发。回到家后,张振生好好的为亡父守满了一百天的孝,遂出来找赵喜文受苦的煤场营生,赵喜文拉着他去见看场的管事……
俩人就说就笑,来在了煤场管事的办公室,看到屋里没人,张振生有工夫四周打量,这间屋子不大,属于煤场一角的自建平房,里面条件也不是很好,靠墙一张木头桌子,桌子后面一张海绵面儿的木头椅子,桌子上放了个搪瓷茶缸,茶缸盖反放在桌子上,缸子里往外冒着热气,显是刚倒的热水,桌子前边是厚厚的一摞蓝皮本夹子,不知道里面夹的是什么资料,再看桌子正中间放着两沓钞票,虽然钞票已经很旧,但捆的很整齐,张振生看钱财露白,慌忙要往屋外退,而赵喜文显然也看见了桌子上的钞票,往上走了两步,感觉自己身后的张振生拉着自己,疑惑的回头看着他,张振生刚想解释,突然听到身后脚步声响,赶忙把赵喜文拉到自己跟前,让开了门口。
从门口进来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穿的花里胡哨的年轻人,从下往上打量,足登尖头皮鞋,腿上穿银灰色大喇叭腿儿裤子,裤子的大喇叭腿把尖头皮鞋全部都盖着,只露出一个小尖,上身着大印花的紧身确良长袖衬衫,袖子挽到小胳膊上面,大尖领子,上面几个扣子也没系,显得敞胸露怀的,脸上戴一副蛤蟆镜,看不清眼神,大长头发显然好几天没洗,都打绺了,来人没想到屋子里有人,也是明显愣了一下,待看清来人,轻蔑的神色溢于言表,但马上想起什么,猛地摘了眼睛往桌子上看去,好像发现钱还在,赶紧坐回到办公室唯一的桌子后面,一把拉开抽屉,先把钞票呼咧【注1】进去,放好钱后,把刚才摘下的蛤蟆镜往桌子上一扔,抄起茶杯,喝了口热茶,这才开口说话:“谁让你们俩来我办公室了?”赵喜文看管事脸色不好看,慌忙点头道:“刘管事儿,这是我从小一瘩【注2】耍大的朋友,叫张振生,想来咱们煤场营生呢…”这个打扮的像小流氓一样的刘管事不等张振生跟自己打招呼,抿了抿嘴,好像刚才那口茶水喝进了茶叶沫子,侧过头“噗”地吐了一口,坐在椅子上重心后移,翘着二郎腿搭在桌子上,头也不回过来,斜着眼睛兜着张振生,“哦…谁?你?你是来这儿行【注3】营生的?”张振生低着头鞠了一躬,以极其谦逊的语气道:“您儿好,刘管事儿,我叫张振生,想跟您儿这儿行点营生做,您儿看….”仿佛见他谈吐不俗也仿佛见他眼中不经然流露出的睿智的光芒,不等他说完,刘管事打断他,声音提高了几分贝,道:“你到别处行行去哇,我这儿不缺人。”说罢也不去看张振生的脸色,径自掏出衬衣兜中的官厅香烟,自顾自地点燃,神态悠闲地抽起烟来,想不到会发生这种情况,赵喜文刚想说话,被张振生慌忙按住,深深的又是一鞠躬,客气的说:“那您儿先忙的”说罢领着赵喜文就往外走,刚出了办公室没走几步,耳听得屋里有人喊“唉…那谁,你回来一下…”张振生神色一喜,赶忙奔回办公室,但见刘管事只看向自己背后的赵喜文,用生硬且充满轻蔑的语气说:“你以后有事没事甭到我办公室,我这办公室不是随便儿谁想进谁就能进的,听见了哇?”说罢再不看二人一眼,翘着二郎腿,抬起头,一口一口地吐起了烟圈。赵喜文眉头一皱,刚想发作,再次被张振生拉住,张振生拉着他,朝他使了个眼色,俩人无声息地退出了办公室,走了挺远,确定自己的话管事听不见了,赵喜文破口大骂:“这个大毛球奶孩子,我把他妈透了的,哎,要不是你拉我,我真当面劈逼脸操撅【注4】他呀…”张振生一反常态的摇了摇头,淡淡地说:“咱现在是求人呢,不是惹事儿呢,你这点求脾气一点儿也没改,你倒岔儿【注5】有钱么?给我拿俩个钱。”说罢眼神漂向赵喜文,赵喜文问都没问,赶忙把所有身上的兜都翻了个遍,只掏出八毛纸票,还有二分钱铝蹦儿,张振生拿了五毛,安顿赵喜文:“喜文,你先过哇,看给你带害的,我出去一头,赶开资还你钱…”赵喜文刚想说几句场面话,张振生如何给他机会,转过头毅然朝煤场外走去,赵喜文迷惑了,你班儿也没上,哪来的开资还钱一说?
张振生攥着从赵喜文处借得的五毛钱,沿着路边就近找了个小卖店,趴在仅容一只手的小窗户口,朝里面张了一眼,见看店的是一个老汉,此时正靠在货架上打盹呢,随即拍拍小窗户,叫道:“大爷,给我拿匣儿烟…”老汉强自睁开惺忪的双眼,哼哼道:“嗯..??哦,买烟呢?抽啥烟呀?”一边问一边起身给张振生打开了卖货的小窗户,张振生听老汉问及,仔细回想了一下刘管事从衬衣里掏出来的应该是官厅烟,顿了顿,对老汉说:“大爷,你这儿有官厅烟吗?”卖货的大爷显然还没睡醒过闷儿来:“有~!!咱们官厅,芒果,都有!来一匣儿?”张振生马上问:“比官厅好点的有啥呢?”“比官厅好的有凤凰,迎宾,呃…还有飞马。”“大爷,五毛钱能买啥烟?”卖货的大爷眯起眼弯腰冲着窗口眼睛打量了张振生一眼,仿佛不太相信一个半大孩子居然能买起五毛钱的烟,可是长久的小买卖做下来,让他收起了所有的疑虑,介绍道:“五毛钱你就拿红锡包去哇,SD烟,可不赖着呢。”张振生其实不太懂烟,他父亲为了好好供他们兄弟二人上学也早早的戒了烟了,刚开始能充个行家,可是现在他必须问清楚:“大爷,这烟人们认不认,甭介买回去让人以为二毛钱的烟呢。”卖货的大爷听他说完,顿时急了,从小窗户里把手伸出来,向张振生的来路指着,几乎是吼着说:“看见那儿有个煤场了哇,他们场长老跟我这儿买烟呢,他抽的就是红锡包,你小孩子懂个啥?”张振生不再说话,欣然地递上五毛钱,拿起卖货大爷递给他的一个红色纸包,低头打量了一下,纸包靠上的位置,印着正体字写的“红锡包”三个大字,字下方,纸包中间有一个淡黄色的圆圈,里面印了两个浓妆艳抹的旗袍丽人,单看包装就比刘管事拿出的黄不拉几纸包的官厅烟不知道强了多少倍,高兴之下,珍而重之地揣好刚买的红锡包香烟,向来路走回去。
嘴里咬着个铅笔头,刘管事正在算账呢,突然听见有人敲门,赶忙合上账本,朝门口喊道:“进哇!”但眼看进来的正是自己刚才赶走的貌似有点文化的“讨厌”少年,刘管事正是气不打一处来,还不等他整个身子都进了办公室里,气急败坏道:“你看你这后生,紧跟你说我这不短人,你咋又来了?”看着刚才还分外礼貌站的离自己办公桌很远的张振生还在不停地往里走,边走还边从自己裤子口袋里掏着什么,刘管事急了,可是刚想说话,已经走到他眼前的张振生双手捏着一个红色的纸盒,恭恭敬敬地递到自己面前,放在了自己眼跟前的桌子上,放好后,马上肃然而立,退到了办公桌三步开外,听他恭敬的言语再次响起:“刘管事儿,我知道您儿也有难处,无论如何帮帮忙,给您儿买了匣儿烟,您儿甭嫌赖!”刘管事低头撇了一眼,心里顿时笑开了花儿,自己真是过年时候都抽不上这么好的烟,眼前这孩子为了个苦力营生就舍得给自己买这么好的烟抽,心里所想‘红锡包就不赖了’嘴里差点说出来,知道自己已经失态,刘管事慌忙正了正神色,装腔作势道:“兄弟,你看,岗【注6】不是这意思,实在是确确实实不短人了,要么你跟上岗出去绕一头,岗给你呼咧呼咧【注7】。”言罢搀起张振山就往外走,其实漫说这煤场缺不缺人?答案是肯定的,既缺受苦的工人,更缺管理上的人才,此间的老板是本地人,早年间是街头上的混混儿,周围围了一群无业游民,成天靠平事儿,讹人,给人开方子【注8】生计,八十年代初,由于政策上的宽松,使得向来惯于投机倒把的他有了用武之地,半骗半讹的接手了一家大车店,但是靠来来往往拉货的大车打尖住店停车,只能弄点微薄的收入,难以长久维持大入大出的生计,所以他拿出开大车店为他创造的基础,又走了走矿上的领导,花了点钱,开了这么一家洗运一体的煤场。煤场创利颇丰,收入也更稳定,三两年的时间他又在别的地方忙乱点其他业务,这儿就交给他以前跟班的小兄弟搭照,由于同样都是市井的流氓出身,这儿的看场人员哪里懂得什么财务业务管理,账做了个一塌糊涂,业务也打理的如同一团乱麻,所以,他早就看这儿的管事不顺眼,想另立新人,可是一来手头上一直没有合适的人选,二来这儿的管事虽然能力不足但挺会做人,这事儿就一直搁下了,唯独煤场这边儿的刘管事危机感比较强烈,但凡碰见有可能比自己能力强的人,宁愿打发走,也不愿意留在这断了自己的饭辙,所以刚才看见彬彬有礼的张振生,他要把他打发走,他不允许有人比自己强,更不允许有人比自己有学识,有能力,至少在这片儿地方,自己永远都是拔尖的。也许等被人取代的一天,他才能真正懂得,正是贪小便宜这点微不足道的劣根性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搀着张振生,刘管事来到了赵喜文干活的敛煤二组工作区,开口吆呼道:“五牛…五牛…”听着那边干活的一群人中有人答应,张振生耳边像响起了一声炸雷,回音荡荡,嗡嗡地震颤着耳膜,这人说话的动静比喜文更大,张振生如是想到,他抬头观瞧,眼前跑过来一位蓬头垢面的大汉,但见好汉子:身高一丈有二尺,膀宽四尺又三分,巍巍站定,状如雷峰铁塔插云端;挺挺立直,形如东岳泰山凭海啸,眼如铜铃,睥睨天下鬼蜮伎俩;声若洪钟,讥笑万千宵小把戏,双膀一晃,能使出天赐神力,两腿一撑,可踏上佛赏彩云,疑是天上星宿到,真乃人间太岁神。这个叫被叫做五牛的汉子来在刘管事跟前,大声说问道:“管事,啥事儿?”也许他是正常的说话,但在张振生看来,他的平声说话,却如同别人怒吼,见旁边的刘管事一边揉着刺痛的耳朵,一边回答:“前些日你是不是跟我要人呢?这不是,我给你带来一个,你待会给安顿安顿,日常咋干都说给人家,听见了哇?”说罢又朝张振生努了努嘴:“小张,这是你们组长,五牛,以后有啥就找他,知道了哇?”张振生点点头,没理刘管事,反倒向五牛礼貌性的伸出了右手:“五岗,你好,我叫张振生,你日常吆呼我小张就行,以后有啥营生只管使唤我干。”五牛见张振生笑的和善,随即也伸出右手,但低头往手上看了一眼,赶紧讪讪地收了回来,老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这…这…这…刚做了点营生,手脏的,下回咱们再握哇,对不住了兄弟。”虽然说张振生是心里做事的人,但他极其喜欢五牛这种直率的性格,发自内心的笑了出来,此时五牛的窘境看在各个组员的眼里,顿时引来欢笑一片,五牛恼羞成怒道:“笑啥呢一个一个的?营生都做完了?”他的组员顿时张大了嘴,一个个笑不出声来,五牛满意的微笑点了点头,一搂张振生的肩膀,大大咧咧地说道:“兄弟,你这身衣服干不了营生,我那正好有套换洗,待会你换上衣服,我再安顿你做营生…”看着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粗壮大手,张振生眉头一皱,眼中阴霾一闪即逝,他生平第一不喜欢与人勾肩搭背,第二不喜欢跟人称兄道弟,没想到今天第一天出身社会,就有人连犯两忌,但随即想明白,社会,终究和学校不一样,在学校的时候自己是天之骄子,只要学习好,任何人都会忍着你,让着你,由着你,可是在这弱肉强食的社会,自己并未比别人长在哪里,谁还会因为自己的一点小忌讳而忍让自己,而且自己在这片天地想要有好日子过,就必须处理好跟眼前的五牛及其组员的关系,所以他诚恳地点了点头:“那谢谢你了,五岗!”可是回头看五牛的表情,仿佛这句“五岗”叫的并不受用,他板着脸道:“兄弟,你刚来,我啥也不说了,刚才因为在管事的面前,我没法说你,我日常最是没大没小,甭介五岗长五岗短的瞎吆呼了,你要把我真当弟兄,吆呼声五牛就行了,我听上也受听….”张振生心里一阵感叹,真是个率真的汉子啊….
在煤场的日子是漫长而辛苦的,幸好这个组的成员有五牛这样的带头人才显得不是那么沉闷,平常时候,大家一起开开玩笑,除了特别辛苦,日子还算过得惬意,其实张振生所在的敛煤二组关系比较特殊,其成员五牛、二伶俐、赵奎、邢飞跃这四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而张振生和赵喜文也属于发小,本来属于不同关系网的两拨人,由于五牛的宽容憨直而拧合在一起,而张振生也并没有拉着赵喜文成帮结派,而是更愿意跟大家溶到一起。经过长时间的磨合,张振生发现这几人各有特色,五牛属于不喜欢动脑子,但执行力相当强的一类人,有什么事情你让他自己想办法去办,他总办个一塌糊涂,但你只要告诉他前因后果并且教给他怎么办,他就可以办的漂漂亮亮的。二伶俐属于圆滑世故,说话办事滴水不漏的类型,碰见什么人都笑眯眯的,即使你不高兴的时候,他都能笑着听你骂他,但做事过于追求稳妥,某些时候对待某些事情会显得缺乏果断的意念。赵奎和邢飞跃两人属于典型的互补型,他俩前者敢打敢干,不计任何后果,说话处事直来直往,从不拐弯抹角,而且性情极其冲动,而后者来讲虽然少了些许敢打敢干的劲头,但万事都喜欢跳出你我二人,从第三方的角度考虑如何把事情办的最为妥当完美,而且日常说话及遇到事情,总是拐个弯来达到最后的目的,他哥儿俩要是哪天为非作歹起来,让人看来,非得把天翻过来。赵喜文是张振生最为了解不过的了,办事干净利落,从不拖泥带水,且动作迅捷敏锐,也肯动点脑子。这几人再加上张震生的冷静寡言,能屈能伸,该动则动,动则似狮子搏兔而竞全功,不动则静,静时不温不火,不卑不亢。张振生此时断不会想到,在煤场生涯中组成的“临时”团队将改变整个DT市的气候,一支崭新的“**”新贵将从此诞生….
【注1】
呼咧:晋北地区方言,即收拾,将某物收好
【注2】
一瘩:晋北地区方言,即一起,一块
【注3】
行:晋北地区方言,即寻找,搜索
【注4】
操撅:晋北地区方言,即用脏话骂人
【注5】
倒岔儿:晋北地区方言,即衣服的口袋
【注6】
岗:晋北地区方言,即兄长,哥哥
【注7】
呼咧:晋北地区方言,不同于【注1】,此时用法为想想办法将不稳妥之事变为稳妥
【注8】
开方子:晋北地区方言,此时用法不同于中医名词,字面可理解为给人支招儿,但通常意义上来讲,晋北方言中的“开方子”特指等同于欺诈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