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黄泉路上总有生死离别
红粉帐中难免儿女情长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侯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石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播种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上回书讲到,比张振生大一级的胖大个刘景涛追着欺负他,在张振生的班里公然打了他一顿,张振生因为不想给父母惹事,便忍气吞声,可谁知过不了几天,在下了课间操众目睽睽之下,刘景涛又拦住张振生的去路,欲图欺辱,张振生忍无可忍下,掏出随身携带的油笔,用油笔扎伤了胖大个刘景涛,在众人目睹下,被吓的尿了裤子的刘景涛感觉颜面无存,随即以转学逃避,自此以后,张振生安心读书,再没受过外人欺负。可是好景不长,转眼毕业的他听闻家中噩耗,拉着前来报告消息的赵喜文飞一般往医院赶去……
张振生感念父亲的养育深恩,一路上风驰电掣,因为已经跑过一趟,赵喜文一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跤,张振生顾不上他,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席上他的心头,老爹,你可别有事啊?你还没住上我给你买的新房呢。路上的二十分钟仿佛二十世纪那么漫长,赶等到了医院,问清情况以后,张振生一口气都没顾上歇,径直跑到抢救室,待得看见眼前的一幕,张振生呆了,自己的母亲陈翠花在抢救室门口已经哭成个泪人,旁边有个不认识的女人一直在安慰着她,周围站着一圈穿着油腻工作服的大人,里面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想是父亲的同事,人群里没见自己的弟弟,估计事出仓促,还没来得及通知,在他愣神之际,从他身后走出一个穿着讲究,油头粉面的中年人,看见中年人的出现,在场的一圈人除了自己的母亲以外,集体肃容挺身,参差不齐地向他打着招呼“吴厂长,您来了?”“吴厂长,张德山已经开始抢救了…”一片吴厂长长,吴厂长短之声让本来焦躁的张振生更加烦闷,三步并作两步抢在吴厂长前面,伸手抓住了他白色短袖衬衣的领子,一把把他摁的靠在墙上,怒道:“我爸咋了?好好的每天上班下班都没事,咋就能出了工伤呢?**说话…我爸咋了?我爸咋了?”此时张振生不光言语上语无伦次,就连精神上也踏在了崩溃的边缘,这时候感觉一直大手拍在自己肩膀上,身后的人温言道:“振生,你甭慌,你爸啥情况现在还不知道,一会等大夫出来咱们再好好问问,你先放开吴厂长,他不知道情况….”张振生浑身一震,随即伸手拍掉了附在自己肩膀上的大手,半转身子,斜眼兜着身后的人,冷言道:“你知道情况?那你说我爸咋了?上班上的好好的,你们都他妈没事,他怎么就躺到抢救室了?”身后的大人看着眼前状若疯狂,红着双眼,满眼热泪的张振生,伸手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在楼道的拐角处。被他拉开了几步,张振生原本因为急火攻心而浑浑噩噩的神智有了些许清明,膀子一晃,挣脱了他拉自己的手,冷冷的看着他,希望他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个拉他的大人沉吟了一下,缓缓的说:“振生,你爸下午上班的时候在天车下面拉活,天车上吊了一篮子刚蘸火回来的零件,正好走到你爸头顶上的时候,装着零件的铁篮子耳朵裂了,整整一铁篮子零件跌到了你爸头上,等我们跑过去的时候,看见你爸….”这个父亲工友的思绪完全回到了那件事故上,越说声音越沙哑,哽咽,稍微整顿了一下思绪,他接着说:“看见你爸,已经让蘸完火的零件埋了,看见这情况,我赶忙吆呼人,从零件堆里把你爸刨出来,人一出来,赶紧就送的医院了….”张振生听到这儿已经泪如雨下,背对着父亲的同事,一拳头一拳头的捣着医院的白灰墙,一切疼痛已经毫无知觉,他的心在抽搐,残酷的现实让他不敢往最坏处想,周遭是如此的嘈杂,而他心里却是死一般寂静,他宁愿此刻躺在抢救室的是自己而不是父亲,从小到大的美好时光像放电影一般,一幕一幕在他脑中浮现,小时候父亲一手牵着自己,一手牵着弟弟的情景竟是如此清晰,如此挥之不去,他还没住上儿子给他买的大房子,他还没看到儿子成家立业,他还没看到儿孙绕膝,他一天福也没享过现在却要躺在抢救室里,听凭老天给他安排命运,他一定不甘心啊,他如何能够甘心?可是,就算心有不甘又能如何?凡人如何能够斗过老天?这世上终究不公,阎王教你三更死,绝不留你到五更。担架车从抢救室中被缓缓推出,拉下那块只可以盖着尸体的白被单,看着父亲铁青的面庞,握着他冰冷发硬的双手,对,就是这双手,曾几何时父亲的双手永远是那么温热,那么有力,哪像现在这般?张振生爬在父亲的身上,泪如决堤的潮水一般,肆意横流,流到他的嘴角,流到他的胸口,就如同多年以前他也如这般爬在父亲身上嬉笑玩闹。他刻意要记住这张永恒的脸庞,但此刻熟悉的父亲的脸庞竟然如此模糊,究竟是泪模糊了双眼?抑或心模糊了眼泪?贼老天!你为什么让我早早的没了爹,为什么?!一时间悲从心中起,张振生哭的晕厥了过去……
今天已经是张德山的二七,整整十四天,张振生都没从失去父亲的悲恸中缓醒过来,为什么好人总是不能长命?回头看看还在抱头痛哭的母亲和弟弟,张振生很迷茫,自己一家子好人,从没做过半点亏欠良心的事,为什么老天爷一次一次地和自己开玩笑?为什么连一次擦边球的机会都不留给自己?为什么自己老老实实的上学最后要被人欺负?为什么老爹老老实实的上班最后只能拿到两千块钱单位赔偿?结果是显而易见的,就是因为自己不强,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自己给自己说理,只有自己强大了,才不会受到别人的欺负,张振生擦干了眼泪,强把自己从悲痛中拉回现实,过去把紧抱着的弟弟和母亲拉开,坚定地说:“妈,我爸也打发完了,单位就给赔了屁大点钱,那是我爹拿命换来的,将来留着给我兄弟娶媳妇,单指每个月工厂给那点抚恤金,咱们饭也吃不开,我兄弟比我学习好,让他接着念书,咱们家不能一个有文化的都没有,我出去受去….”说罢看向他兄弟张振业,言辞恳切道:“长兄是爹,爹死了我得出去受呢,兄弟,你给我听好了,一定好好学习,别让爹在地底下再操心,听见了没?”看着自己的弟弟坚定地点了点头,张振山展颜露出了十余天来第一抹微笑,抱了抱依旧哭的兮兮碎碎的母亲,给父亲上了柱香,拜了三拜,张振生未脱孝服便走出了家门……
在张振生被赵喜文告知家中有事的第二天,王思琴照例给张振生带了个烧饼,怕他来了烧饼凉透了,她还像往常一样把给他带的烧饼放在他的桌膛里,满心期望地盼着张振生家中没什么事,今天可以来照常上课,可是往往期望越高失望越大,从那以后王思琴再没见过张振生,年少的执着使得她每天照样还给他买一个烧饼,可是她给他买的烧饼他再也没吃到过,今天还是一样,已经十四个烧饼了,先前买的已经腐败生霉,揭开张振生的桌膛,一股食物的腐坏味道荡然四溢,女生平时最怕这股味道,此时看王思琴,眼神涣散,没有丝毫神采,定定的出神,半晌,她还是把第十四个烧饼放进张振生的桌膛,随后小心翼翼地合上了桌膛盖,懵懵懂懂的花季少女只能用这种看似幼稚的方式来持续自己的守望,持续自己的希望失望,失望希望的无聊守望,而她殊不知,并非全无希望,此时张振生在班门口来回踱着步,眼看着还没到下课的点儿,他有点等不及了,在班门口站定,揪揪自己衣服的下摆,整整容颜,敲了敲班门,耳听得门后传来请进的声音,张振生推门而入,见这节课正是自己班主任老师的复习课,他先是深深鞠了一躬,客气的对老师说:“王老师,对不起这么长时间不上课也没跟您请假,想必您也听说我家的事情了,我决定放弃学业出身社会,谢谢王老师长久以来的照顾,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您对我的恩情,谢谢您”说完后,又鞠了两躬,然后转过身又朝自己的同学们点了点头,放大了些许声音,说道:“姊妹们,我没法陪你们走到最后了,对不起…”说罢毅然地回头,走到自己书桌前,扶着桌膛的盖子,犹豫了一下,随即揭开了桌膛,那股食物腐坏的味道并没有令他惊奇,使他惊奇的是,书桌里整整齐齐摞着三沓烧饼,两沓五个,一沓四个,有的显然时间长了,已经长出黑毛,而有的显然还是刚买的,炕的黄黄的,很能引发人食欲的样子,这不用想也知道出自谁的手笔,抬头往王思琴方向看去,她也正看向自己,四目相对,张振生仿佛从她眼神里读出了什么,但他又不是特别确定,他眼神没敢在王思琴眼神上过多逗留,因为他已经发现,她的眼睛里多了些东西,一些晶莹剔透的东西。收回眼神,张振生把自己的书包拿出桌膛,又看了一眼那里的烧饼,被摞的整整齐齐的三沓烧饼,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合上了桌膛,也合上了对她的心意!没有背书包,他只是用手拎着,然后跟王老师打了声招呼:“老师,书包我拿走了,耽误您上课了,不好意思。”说罢头一低,快步走出了教室。
十四天的守望只换回一个决绝的背影,十四天的期望只换来一个飘渺的眼神,对于没有常性的年轻少女来讲十四天是她的全部,十四天她明白了全部,所以,她义无反顾的追了出去,她要问他,他是否真的在乎,她要问他,他是否真的决绝,耳边听得一串碎步追了出来,他不用想那是谁,因为他知道,那一定是她,他只能站住,或者说只能片刻的为她驻留,看着他站在当地,背对着自己,王思琴说什么也没有勇气上去一探究竟,说什么也没有勇气上去看看他究竟是什么表情,她也定定地站着,时间刹那间停止,为了他片刻的驻留,也为了她哽咽的守望,半晌,她开口了,不像往常那么刁钻古怪,也没有往常那么悦耳动听,她的声音更多了一把憔悴,一把呜咽,她轻轻地说:“振生,难道是因为你父亲去世你才不上学么?如果只是因为这个原因,那凭你的性格应该会更加振作啊,如果还有其他的原因,我可以…我可以帮你想办法啊,难道非要选择离开才能解决问题吗?”她终究还是不了解他的内心,她终究还是不了解他的家庭,他只能蔚然一叹,低沉着嗓音,回复道:“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永远….无法….体会到我的心情,永远都不会….”说罢再不犹豫,继续往前走去,听他说出如此奇怪的言语,说完后仿佛又要离去,王思琴来不及细想,眼泪刹那间奔涌而出,用她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声调,歇斯底里的冲着他的背影喊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你知道什么?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呀!!”说罢再难掩自己对他的情愫,她也再没有力气站起,跪在地上,哭的伤心欲绝,可是他,终究没再回头看她一眼,不是他不想,而是他知道,一但他回头,便在没有离开的勇气,只有决绝,才能把对她的伤害减到最低,可是他如何知道,他终究还是伤了她!
一路跌跌撞撞不知道如何走回了家,张振生像丢了魂魄一般,他终究只是个遭逢突变的少年,他也有花季雨季,漫说心里做事的孩子一但感情爆发,一样可以一发不可收拾,一样可以比任何人都来的热烈,可是残酷的现实逼迫张振生提前结束自己的花季雨季,提前结束自己的纯真岁月,父亲在的时候,他书包一背,可以是个无忧无语为了自己小理想打拼的好学生,但是现如今父亲不在了,他书包一放,必须得挑起整个家庭沉重的负担,即便自己羽翼未丰,即便自己稚气未退,即便自己还想回到课堂….回到家里,盯着父亲的遗像,香烟袅袅,却难见亲人,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父亲生前的音容笑貌再次在脑中徘徊,久久挥之不去….
好好的过了父亲的七七,又给父亲守满了一百天的孝,张振生在家再也坐不住了,向赵喜文的家人打听清楚他受临时工的地方,整顿精神,来在了赵喜文所在的场子。这是个私人承包的煤场,煤场主雇这些临时苦力主要就是为了缩减用工成本,他用这些工人没别的,就是把新从矿口拉来的煤卸到洗煤机上,然后把洗煤机洗过的煤敛成一堆,然后等拉煤车过来再给装车,工序不算繁复,也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但绝对属于重体力劳动,工人工资不高,比起像张振生的父亲那样的在厂正式工来讲,少很多。张振生人小面皮薄,又是初来乍到,眼看着周遭每个受苦力的工人都是黢里吧黑,想要找到赵喜文何其困难,正在没理会处,听着远处有人喊他,而且边喊便往过跑,他哪里明白,在这儿都是煤黑子,像他这么白净的寥寥可数,也就厂长和那几个看场,所以他找别人不容易,别人找他可不难,跑过来的不用看人,光听声音也知道是赵喜文,本来就黝黑的皮肤使得他倒挺适合受这苦的,赵喜文跑上前来,大叫道:“振生,兄弟,你是不是来猫我来了?”张振生不置可否,淡淡地说:“一是猫你,二是看看能做点啥…”赵喜文听罢神色一紧,问道:“你学习耨【注1】好咋也出来营生?你莫非不念书了?”张振生叹了口气,眼光漂向连绵的煤山,怅然道:“我爹也死了,不出来营生你养活我呢?”悲伤的情绪绝对可以传染,看着他郁郁寡欢,一向乐天的赵喜文也低下了头,叹了口气:“哎,振生,公公说【注2】,我要挣了钱肯定供你呢….”缓了缓情绪,接着道:“没事,自来了咱们就好好受,凭你这点哈数【注3】,咱弟兄不愁闹钱。”这句话说的张振生也是展颜一笑,接着问他:“喜文,想受找找谁呢你看?我在这儿也认不得个人…”赵喜文哈哈一笑,“没事,我给跟看场的大声招呼,你就能受了,这还省得他上外头找人去呢….”说罢拉起张振生,往看场的办公室走去……
【注1】
耨(nou三声):晋北地区方言,同“走”,即这样,如此。
【注2】
公公说:晋北地区方言,即老实讲,说实话。
【注3】
哈数:晋北地区方言,即本事,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