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英雄偏等沙场现扬名只在立功后
曲木为直终必弯,养狼当犬看家难。墨染鸬鹚黑不久,粉刷乌鸦白不坚。蜜饯黄连终须苦,强摘瓜果不能甜。好事总需善人做,哪有凡人…做神仙!
上回书讲到,张振生来赵喜文受苦的煤场找营生,可谁知道这个煤场水还挺深,这个煤场老板雇的管事原来是个嫉贤妒能之辈,怕有能力超过自己的将来夺了自己的饭碗,所以他看见说话彬彬有礼的张振生一阵底虚,遂借口不需要工人来打发张振生。张振生知道这等人最是爱小,所以跟赵喜文拿了五毛钱,给他送了包高档香烟,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收了张振生送的香烟,这个刘管事再无说辞,把他带到了五牛所在的敛煤组营生,对于张振生来讲,一段血与火的社会历程才是刚刚开始……
张振生现在这个年代属于改革开放初期,八十年代末,物价极贱,同等的,钱也值钱,一个普通工厂的工人每月只能挣三十来块钱,干部和工人差不多,能多挣个几块钱,煤矿的下井工人相对多些,能挣七八十块钱,而靠受笨苦营生的张振生这个月只能拿到二十多块钱,好容易挨到了开工资,张振生拿着自己出身社会以后的第一笔钱,先请组里的弟兄大吃了一顿,把酒席上喝的烂醉如泥,口吐妄言的赵喜文送回家后,给他兜里揣了一块钱,拿着手里仅剩的十余块钱回到了自己家中。当看着母亲颤抖着拿起他双手捧着的十余块钱工资的时候,张振生笑了,这样的笑容仿佛只有在很小的时候,考了双百分才在他的脸上出现过,现在张德SX归,生活的压力迫使一向品学兼优的张振生出身社会,老母亲的心里一阵酸楚,颤颤地摸着儿子因为风吹日晒而越来越粗糙的脸颊,陈翠花刹那间在他身上看见了自己男人的影子,一抹悲意在胸腔中弥漫开来,化作两行老泪……
山中无甲子,岁月不知年。看着每日在煤场中挥洒着自己青春汗水的半大后生们,张振生感觉他们也许以前也如自己一般,对未来充满着激情,对前途激荡着热血,可是渐渐地,随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干着同样的低收入工作,他们的激情,他们的热血,已经多半随着自己的汗水滴落在眼前的黑色黄金上,变为尘土,把从前的一份凌云壮志深深地掩埋在自己的内心里。现如今他们只能以痞气来面对这无奈的生活,或许只能以痞气来讥笑这现实的生活,他们在沉沦,沉沦为现实的奴隶。张振生低着头,像赌气一般一铁锹一铁锹往传送带上敛着煤,他不以自己现在能给家里解决一部分温饱问题而感到丝毫的满足,而恰恰相反,他在寻找,在等待,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能让自己脱离这种低收入而且毫无社会地位的下等人工作的机会,他无时无刻不在准备着,筹划着,他像一头伺机而动的狼,在他眼前的是一群没有任何危机感,欣然吃着肥美水草的羊,而他并非看中了其中哪只最为肥壮的,而是想着如何把看着这群羊的狗弄死,他要的不是三餐齐备的简单生活,从选择早早走出学校大门的那刻起,他就告诉自己,要想在这样的社会下立足,要想每天三顿饭都吃的舒舒服服的,就必须要比别人强,想尽一切办法的比别人强!当然他也曾试图迷惘,试图颓废,但想一想自己的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弱者,最后甚至搭上自己的生命,最后得到的仅仅是两千块钱的单位赔偿及每月三十块钱的政府抚恤金,他怨怼,他不愤,但是,他不能改变任何结果,只因为,他不是强者,他只能任人宰割。机会不会降临在毫无准备的人身上,当然上天有好生之德,他给每个人的机会是均等的,有的人心脏足够强大,准备足够充分,抓住了机会,从此飞黄腾达,平步青云,我们称之为成功的人,有的人前怕狼后怕虎,承担不起半丝压力,舍弃不了任何自己已经拥有的,所以没有抓住机会,从此只有在喝醉酒的时候跟所有人说,他是如何如何不济,如何如何后悔,这种人永远只能处在食物链的最下层,我们称之为失败的人,现在张振生给自己的定位是走在成功之路上的一只蚂蚁,而且是时运最不济的那只,所有的蚂蚁从巢穴中出来起初都奔走在通往成功的道路上,有一部分为了路旁一只死掉的虫子而驻留下来,从此再不往前走,有一部分为了追寻捷径而走了岔路,当他们发现捷径只是死路的时候,已找不到回头的路,再有一部分是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体翻过了无数大山,越过了无数的大河,蓦然抬起头来,却找不到成功的路在哪里,他们看看自己,选择了畏缩,选择了后退,可殊不知,越过眼前这座来路之上最高的山峰,希望便在眼前,张振生的路途上,没有死掉的虫子这样的甜头,也没有很多的捷径让他选择,更没有老前辈那样的资历,和丰富的经验,他只有自己摸索着一点一点的往前走,所幸身边还有一群像自己一样的蚂蚁,能陪着自己,让自己的前路不至于太过黑暗,想到这里,张振生抬了抬头,看了一眼同在一组的“弟兄”们,五牛、二伶俐、邢飞跃、赵奎、赵喜文,一一看去,他们有的性情彪悍,有的干练豁达,有的沉稳阴鸷,有的足智多谋,因为之前感觉前途渺茫而布满阴霾的脸上才露出一抹浅浅的微笑。古有岳鹏举“举朋”【注1】抗金贼,也有楚霸王唯亲争天下,眼前这些人,不正是自己创事业,争天下的一笔财富吗?可能成为上等人自己还缺乏很多资历与机会,然而这并不是一个人便能走的路,在他前进的路上也许没有一将功成万骨枯,也够不上会当凌绝顶,一览群山小,但在大多数资源都渐渐掌握在少数人手里的年代,他势必要用好手里的每一个人,让他们为他们共同的事业发光发热,这便是现在他手头上的所有资源,倍感珍惜,所以他摒弃了很多之前自己书生气的习惯,但凡让他能打入这个圈里,他可以习惯与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也可以习惯与人敬酒递烟,互道长短,他的身体和心理都在以极快的速度适应这个社会,征服这个社会,他现在只欠缺一个机会,一个可以让他一飞冲天的机会,所以他要等,等这个机会的到来……
中午时分,受了一上午的人们终于能喘一口气,看了一眼渐渐停止的输送皮带,张振生长吁了口气,身后有赵喜文招呼自己去饭堂吃饭,抬头看了一眼四周,除了身边的邢飞跃及身后招呼自己的赵喜文外,自己组里的队员们也都停下了手里的营生,张振生半转头答应了赵喜文一声,然后冲着肩扛铁钎,朝自己傻笑的五牛吼道:“五牛,走哇,招呼弟兄们先吃饭…”说罢伸手揽起就在自己跟前的赵奎,对着刚才招呼自己的赵喜文说:“喜文,走,咱们先过,占他张桌子,省得一会人多的咱们弟兄又坐不的一瘩….”说着话,张振生从上衣兜里掏出没剩几根的官厅香烟,给赵喜文和邢飞跃先后发了一根,捏一捏香烟的纸包,拿近眼前,往里看了一眼只剩下三根,想也不想就扔给了小跑过来的五牛,五牛是个没有心眼的人,乐呵呵地接过张振生扔给自己的香烟,分发给了自己和其余二伶俐、赵奎二人,身边邢飞跃却是玲珑心思,把张振生的举动都看在眼里,低头单手挡着赵喜文递过来点燃了的洋火,就着洋火点着烟以后,又捏着烟屁股递给张振生,张振生看了他一眼,哈哈笑道:“飞跃你抽哇,我一阵吃了饭再抽…”小哥儿几个把工具放回工具室,拿上自己的饭缸子往食堂走的时候,从煤场后门挤着煤堆开进来一辆客车,正好来在离后门不远的煤场管事办公室那排房子,张振生正自奇怪,煤场的后门从来是只进煤,不走人,这辆客车为什么来的如此突兀,这边厢客车没等停稳,从车上跳下十余个大后生,张振生抬眼观瞧,只觉这十几人直如斧剁刀砍一般齐整,清一色的上面白衬衣,下面黑裤子,脚踩千层底儿布鞋,一个个手里都拎着家伙,有洋镐把子,有砍刀,有铁棒,单看面目就是凶神恶煞,这十来个人简直像恶鬼一般,一下了车后便耀武扬威,显是不可一世,里面有个带头的最是张牙舞爪,衬衣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粗壮的双臂,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黝黑的发亮,手臂上青筋根根暴起,一看就知道是个“练家子”,横着眉瞪着眼,双眼一睁,铜铃般大小,一道长长的伤疤从右眉梢一直开到脸颊,让他本来就不俊俏的面目更加的狰狞可怖,斜呲的右嘴角依稀可见嘴里长长的虎牙,他看着煤场工人们都有往这边靠拢的趋势,操起手中握的大号砍刀四下点指,嚣张地说:“老子说给你们,这里头没你们的事儿啊,谁要觉意一个儿【注2】是滚刀肉,就站过来,硬硬儿吃老子两个bi兜,吃不起就给老子滚开,甭价一阵儿惹恼了老爷,大家面儿上都好看不了….”说罢回过头安顿自己同行的“你俩进去掐【注3】人,把他给老子掐的脚跟前,他俩掐完人你俩进屋找东西,一张纸也不能落,其余的给我摆好架势,谁敢动掸,给老直接射灭【注4】”说罢指手画脚的在哪里指挥他们同行的众人,在他的指挥之下,刹那间煤场的刘管事就被先冲进屋里的两个彪形大汉架出了办公室,嘴角还有一抹刚刚吃饭留下的油渍,脸上红了好大一块,貌似刚刚让二人招呼过,赶等把他架在领头的黑大个跟前,后面一个大汉照腿窝一脚把他踹跪在带头的面前,漫说刘管事跟煤场的老板以前也简单混过几天社会,在正常人看来他也属于油皮,现在被当着平时被自己像牲口一样使唤的受苦人面前强制跪在外人,面子上当然挂不住,强抬起头,抽动了几下被打的通红的左脸,咬牙道:“我不知道你们是哪的朋友,也不知道是谁叫你们来这儿打的秋风,我掌柜的是啥人想必你应该清楚,做啥事情还是给一个儿留点后路….”不等他说完,带头的黑大个一声暴喝:“后你妈bi路,后路,老子透你妈的后路….”他话音刚落,不用动手,自然有人上来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看着平时作威作福在工人头上拉屎的刘管事此时挨了bi兜,四周围的工人心头都是一阵窃喜,在人群外的张振生正在低头沉思,感觉身后一个强壮的身体挤开了自己,就要往场中间走,张振生被他挤得一个踉跄,差点趴到煤堆里,慌神间抬头观瞧,原来挤开自己的没别人正是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五牛,看着这个莽汉就要站出去打抱不平,张振生赶紧拉住他,五牛不解地回头看了一眼这个平时令自己比较尊重的张振生,随即展颜,以为他那股书生气在发作,看见这种阵势吓破了胆子,随即一笑,回过头去还往人群前挤,张振生想拉住他,此时也用了真力气,别看他瘦了吧唧的,可是真用起劲儿来也能短时间与五牛抗衡一把,五牛见他依旧拉着自己,也动了无名,转头把他拉着的胳膊狠狠甩了两把,张振生见五牛回过头来甩自己的胳膊,知道这个莽汉误会自己胆怯,连忙踮起脚尖,凑到五牛脸跟前,用只有他俩能听见的声音安顿道:“五牛,这闲事儿不是你能管了的,你看看这些弟兄们,哪个帮他呢,他平时又做的挺赖,弟兄们恨怕打死他才好呢,五岗,兄弟今天吆呼你声岗,你听上兄弟一句话,咱们弟兄们好日子快来呀….”虽然五牛听不出张振生话里的另外一层意思,但知道办事素有智慧的他肯定有他的想法,所以定下神来,又退回了以前张振生身后的位置,把头探在张振生的肩膀后边,跟张振生小声说:“以后快甭吆呼岗五岗,听上不舒服,岗这人就看不惯欺负人的人,这阵儿手痒痒的恨不能捏死那狗两个王八蛋,正想上去兜搭兜搭【注5】你拉岗做啥呢?”张振生心头一阵失笑,猛将就是猛将,看人打人他还手痒,于是半转过头,跟肩膀后面的大脑袋低声交代:“甭冲动,兄弟不出两天肯定给你个交代,我估计啊,可要让你好好施展施展拳脚呢….”听见张振生如此交代自己,五牛便不言语了,只探头专心看着场中的情况。就张振生跟五牛说话的功夫,煤场的刘管事可让众人按地上刨了个够呛,躺在地上好一会都没出上来气,而刚才那边领头的安排的另外两个人也从办公室中鱼贯而出,每人手里都捧着厚厚一摞蓝硬皮本夹子,带头的黑大个看东西到手,朝那俩抱着本夹子的大汉努了努嘴,大声安顿道:“抱的车上,搁好!”然后斜眼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刘管事,往上跨了一步,探头抄脖领子揪起尚在抱着脑袋在地上喘着粗气的刘管事,用另外一只手玩了玩刘管事花衬衣的大尖领子,戏谑道:“衬衣不赖…”说着话照刘管事当脸就是一口口水,接着拍拍刘管事的脸颊道:“就是人他妈挺孬…说给你们掌柜的,就说老子家穷的没的引火了,拿你两张烂纸回去起灶生火呀,叫他甭bi疼,两张烂纸还,他也有的是,甭介一天bi哇哇bi哇哇的,他得罪上正经人了,知道哇?惹的老子不高兴了,一把火给他煤场点了也容易….行啦,弟兄们,收!!!咱们喝酒!!!”说罢把被他抄起脖领子的刘管事又重重扔在地上,朝他吐了口痰之后再没看众人一眼,一行人坐上来车,扬长而去,只留一道浓浓的尘土,久久飘散不去。
不出张振生所料,当天下午散工前,从煤场前门缓缓驶入一辆黑色的公爵轿车,煤场飘荡的尘雾加上车窗上贴着厚厚的黑色玻璃膜让路人看不清里面坐着什么样的人,轿车在办公室门口稳稳地停住,前门一开,从车上下来一个正装大汉,够一米八开外的个头,由于带着黑墨镜,看不清面孔长相如何,只见他从车上下来后疾步走向后门,可是拉开门的瞬间有显得极其小心翼翼,这个细节正瞧在张振生眼里,他的直觉告诉他,车里坐着的,定当是个大人物。他在思考间,车上的正主儿也在戴墨镜大汉的簇拥下走下轿车,他才有功夫打量这个人,正主儿四十多岁,从外型上来讲并不算魁梧,但很匀称,油光锃亮的头发向后背着,虽然现在是夏天,但他穿的却是笔挺的灰色正装,里面黑衬衣,亮白的皮鞋上一个泥点儿都没有,搭眼一看,就知道这主儿平时干净惯了,面皮也是白白净净,两道浓眉的眉角谦和地向下延伸,使他的眉毛看起来像个八字,唯独左眉骨正中间的一道伤疤把左边眉毛分成了两截,仿佛在向众人暗示他的身份,他的眼睛不大,可是眼角朝上,使人看来总是笑嘻嘻的,可是慈眉善目下却长着一个鹰钩鼻子和一张不苟言笑的嘴,从总是向下撇着的嘴角和薄薄的上嘴唇能看的出来,此人正是那种最难相与的一类,那人在车外没多做停留,缓缓地走进了管事办公室…..
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半个小时,当撂下手里所有的活关注着这边情形的张振生耐性已被消磨一空的时候,办公室的门吱呀地被拉开了,先是司机快步走出来,拉开了轿车的后门,赶等中年人出来的时候,张振生看他脸色并没有跟刚下车时相比有太大的变化,但他上车之间和司机说过的唯一一句话,却让张振生一颗期待的心无比欢快的悸动起来……
【注1】
岳鹏举“举朋”:出自岳飞传,大致是一日岳母让岳飞练字,写的内容是岳飞的字,鹏举。赶等岳母从河边洗衣服回来检查岳飞写的字的时候,气坏了,因为岳飞不但没有按照新文规定从左往右书写,还偷懒把“鹏举”写成了“举朋”,岳母让玩够了回家的岳飞跪在自己跟前才弄明白了原由,原来岳飞并不是忘记了新文的规定,也不是偷懒少写个“鸟”字,而是觉得要干一番事业,光是形单影只的自己,是远远不够的,只有把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发动起来,才能有足够的力量完成“精忠报国”的宏伟愿望,因此岳飞举朋被传为千古佳话。
【注2】
一个儿:晋北地区方言,即自己,自个儿
【注3】
掐人:晋北地区方言,不同于常规意义上的动词,在此为抓人,逮人,找人
【注4】
射灭:晋北地区方言,在当地读音为(she四声mei二声),即将某物或某人或某事强制或使用武力控制在萌芽状态
【注5】
兜搭:晋北地区方言,即辗转,腾挪,例:1、二岗,你这新车真不宽,我这身量兜搭也兜搭不开。2、就你一个月开这点钱,过日子都兜搭不开,还耍麻将呢。
【注6】
岗岗:晋北地区方言,即哥哥,兄长(前文已注释过,今后不再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