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医院昏迷了三天三夜,之后断断续续的醒来过好几次,一度分不清自己在哪里。
后来医生告诉我说我送到医院的时候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他说我断了三根肋骨,有一根差点插进心脏里面,左手腕的关节折断,骨头皮肉扎在衣服连同血液,扯都扯不下来。上头部受重创,脊椎移位。医生说送到医院的时候我已经深度昏迷,处于休克的边缘。经过十七个小时的手术我活了下来并且能醒过来,他说这本身已经算是奇迹。
指导员陪了我多日,逐渐帮我理清思绪。他说那天他跟林斌一直盯着我们进入房间,然后透过窗户死死盯住站在我们对面的那两人,他看到第二小组从楼道跟进,以为任务就要完成,没想到面前一道闪光过去,随即传来巨大的爆炸声,爆炸产生的碎石块甚至冲到了他们的位置,没办法他们只好扑倒在地。等他再一次站起来端枪望向对面,他看到房间门口四米左右的楼道被炸了个大豁口,整条楼道都在塌陷。他来不及估计伤亡第一时间想给我们提供掩护,却发现我们所在房间的窗户居然被什么给挡住了,完全看不进里面的情况。指导员不敢贸然开枪,只能叫小林先去汇报情况,确认伤亡,自己则一直狙枪盯着窗户。几分钟后他听到房间传来几声枪响跟撞击声,然后窗户上的遮挡物就不见了,他盯了一会,发现有个人站了起来,浑身是血,确认不是自己人后就果断开了一枪,那人就倒下了,然后就一片安静。这安静持续了有一刻钟左右,除了远出的警笛,周围一片死寂。指导员再也按耐不住,呼叫了警方的狙击手待命,然后叫上小林准备索降,直接从楼顶突入,他跟小林拿着绳索冲上楼梯的时候看到警方的医护人员正赶往爆炸点的楼下,他回过头刚好望见躺在地上一片殷红的两个兄弟。那一刻的怒火叫人心碎,指导员跟小林一口气冲上六楼。
那天跟林斌从六楼索降进到房间之后,他整个人都傻了,所有人都倒在地上,满地是血。特别是看到排长跟大脚的时候,林斌脚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指导员说那时他想嘶吼,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眼泪水哗哗的止都止不住。理智告诉他要冷静,他强迫自己挪动脚步让旁边跪在地上哭泣的林斌跟他上去检查一下每个人,看还有谁有救。结果他们只听到了我跟铁头的脉搏。我后来才知道,除了排长跟大脚以外,当时支援的第二组也有三人牺牲,爆炸瞬间就把楼道整个炸塌,冲在最前面的班长处在爆炸点上,最后救护人员只找到他的几块碎片,让人不忍直视。昆明为保护身后的林保被炸断了一条腿,虽然很严重,至少活了下来,在市武警医院接受治疗。刘亮跟大天就没这么走运,他们当时在右侧掩护,直接被气浪掀出了楼道,摔到一楼,送到医院后抢救无效死亡。还有郭浩,他被掀翻之后掉到了三楼被一块掉下来的石板砸中,造成左手骨折,以及严重的脑震荡,现在在另一个房间接受治疗。指导员跟我说这些的时候也是哽咽不止。我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嘴里插着输氧管,不能说话,只能干流泪。指导员告诉我他只能偶尔过来看看我,因为现在正是老兵退伍新兵补入的时候,教导队有很多事情要忙。他说他知道我还处在观察阶段,很多人会觉得把这些事告诉我只会让我更难过,但他不这么想,他把这些告诉我是想让我明白要好好珍惜活着的机会,要排长他们知道他们没有白白牺牲,我要好好的为他们活着。
我在病床上躺了一个月,能起身之后又呆度过了两个月的恢复期。到真正能走动自如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四个月。期间支队领导还有市局都来探望过我们,支队给我们几个活着的都申报了一等功,领导的意思是希望等我伤好之后直接提干留在部队。我想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决定退伍。毕竟我的身体在短期内已经无法承受部队的训练生活,即便是做个文职干部,整天在机关呆坐着,对我这样摸爬滚打惯了的小兵来说,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那段时间我经常做噩梦,梦里排长他们浑身血淋淋的站在我面前,笑着朝我招手,然后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赵海生,浑身是血,满脸狰狞的掐住我的脖子。后来指导员也跟我提过,我只是跟他说了我的梦,然后我跟他说,不管我愿不愿意,我只是觉得自己再回不去了。
一同住院的还有郭浩,这家伙比我好一点,两个礼拜就能下地走动了。但是因为脑震荡的缘故,医生叫他不要过分活跃。他能下地之后每天都往我病房蹭。郭浩一直是班里最滑头的一个家伙,刚开始还能跟我开几个玩笑,但是听我说了排长他们的事之后再也没笑过,那段时间,我们俩除了看看电视,就是一起怀念过往,然后一起悲伤。我俩偶尔还会去看一下昏迷不醒的铁头,轮流对着他讲一些乱七八糟的事,希望铁头听着烦了就醒了。
住院一个半月的时候指导员帮我拿到了退伍证,同时医生带给我们一个好消息,铁头终于醒了。铁头在那次行动中脑部受到重创,要不是头盔护着,铁头几乎很难幸免。医生说猛烈的撞击致使铁头的后脑产生了一大块淤血,送到医院之后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手术做完后医生说他很有可能会成为植物人。
铁头的苏醒驱散了我们长时间的抑郁,虽然他躺在床上还不能说话,但是他能咧嘴笑,能眨眼,能流泪。那一瞬间,我感觉,能活着,真好!
耗子比铁头早一个月出院,回到教导队之后有一段时间没有消息,一个礼拜之前他来到医院跟我和铁头告别。他告诉我们他选择了留下,三天前拿到了指挥学院保送入学的通知,晚上就要动身去往另外一个城市。我跟铁头因为伤势原因,不能喝酒,那天耗子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我只好打电话给指导员。指导员扛着耗子走的时候,耗子嚎啕大哭,一路叫着,叫我们不要把他给忘了。。。我跟铁头也跟着哭,我们站在医院门口看着他们上车,我当时就在想,他妈谁说军人流血流汗不流泪的,他妈我就喜欢流泪。
谁知道这一别会是多久,兴许,就是一辈子。
铁头这时已经可以下地走动,身体机能也在日渐恢复。铁头终于决定打电话回家,之前他一直强调不能让他父母自己的情况,他父母打电话到中队指导员也只能一直搪塞。确实,换做任何人的父母都一样,知道自己孩子受到如此的伤害都有可能会崩溃。铁头说自己父母从小就把他当宝贝惯着,这要是让他们知道了,按照他妈那个性,肯定立马晕过去。他爸就更不用说了,本来心脏就不好,说了还得了!铁头选择这时通知家里,一是觉得自己的伤已经好了大半,二是退伍的日子都过去好些时间,实在是瞒不下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铁头的父母,他老爸长的比较胖,笑起来别提多憨厚。他老妈属于典型的那种贤妻良母,眼圈一直红红的,估计得知铁头的事后没少流眼泪。我记的铁头跟我说过,他老爸是搞房产开发的,老妈是个英语老师,所以家里条件算是比较好一类的,我那时还问他,你一个富二代吃饱了撑得来当兵,家里享福多好。铁头当时的回答让我改变了对富二代权二代固有的看法。他说,他本来也没想过当兵的,那时不爱学习,成天跟着一帮子哥们打球玩游戏,反正没什么后顾之忧,整天就知道玩呗。他说那是读高二的一天,他打球回家,闲的无聊就在老爸的书房里面找杂志看,没想到在老爸书柜的角落里面翻到一本发黄的日记,翻开一看,是他老爸年青的时候写的,里面记录了他老爸很多经历跟梦想,最大的一个就是想成为一个军人,把自己的热血奉献给伟大的祖国。这原本是个很俗套的情节,但在那个时候,我们几个居然被他说的无限感慨。他说他也没吃过什么苦,但知道老爸是农村出生,吃苦长大的,也是好不容易才成就一番事业。他说看了那本日记之后,再想到自己十八年来的无所事事,突然就明白了自己应该干什么。当晚他就跟老爸老妈讲了自己的想法。开始他老爸老妈都不同意,铁头软磨硬泡更是搬出老爸的日记促使他老爸回忆青春。他老爸也是性情中人,虽然嘴上说着听你妈的,咱不去。心里早就默许了儿子的决定。倒是他老妈,疏通了许久才勉强同意。于是就去体检,仗着自己多年打球积累的身体素质,体检顺利过关。然后在当年的十二月,在父母的万般叮咛声中,铁头随着一同的几十个人,强忍着眼泪,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我想我们都一样,年少的时光就是晃,用大把的时间彷徨,只用几个瞬间来成长。
铁头在这里呆了五年,只回家过两次,习惯部队的生活突然让一个男孩变成了男人,敢于担当。铁头是我们这群人里面唯一一个得了一个一等功和两个三等功的人,这要留在部队肯定得直接提干,但是最终铁头跟我一样,选择了离开。
我刚进机动部队铁头就是我的班副,我俩因为性格实在太像,来了没几天就称兄道弟的。当然他跟班里的每个人都挺好。铁头这人好就好在光有个士官的头衔,没一点架子,常常陪着我们这些上等兵厮混。兄弟都给他面子,都愿跟着他干。倒不是说班长不怎么样,班长绝对是个好兵,一个已经是第六年的好士官,但给人的感觉,怎么说呢,就是对自己太严肃了。不管是训练时间还是活动时间都按照部队的纪律严格要求自己,加上不太爱说话,铁头送给他一外号“铁板骚”。配上铁头的热情,刚好一刚一揉,让我的一些战术科目学的贼快。
我在第二年的五月份就学完了机动部队一年的科目,这让刘刚刮目相看。我觉得这其实也没什么,无非是第一年打下的基础,让我在基本体能跟上的同时脑子灵光一点,加上班里的兄弟特别热情学的自然就快。我总是觉得其实对于任何一样东西,只要产生足够的兴趣自然而然会水到渠成
我那时唯一的弱项是数学不好,幸而大部分的科目都没涉及到数字方面。那时因为是大学生入伍,刘刚还叫我去考过一次军校。军事科目样样达标。但因为从小不爱学习,加上大学三年的荒废,没想到文化课考试除了英语,其他一路红灯,特别是数学,考了三十分不到。
最后成绩出来,差了几分没过第一轮,气的刘刚一个劲的敲我脑袋。当然骂归骂,他也知道这个只是初试,几千人的考试,最后通过各项赛选,真正能上军校的全总队也就拔尖的那么几个人。考不上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铁头的老爸老妈刚到医院的时候还是忧心忡忡,特别是他老妈,见到铁头消瘦的样子,哭的别提有多伤心。他老爸倒是没哭,还能一边开玩笑一边安慰他老妈。
那天铁头很开心,在住院之后我就没见过铁头如此开心过。得知铁头已经没有大碍,只是需要再留院观察些日子,铁头的父母也宽心不少。
我跟铁头算是班里的死党,跟他的父母自然也就没什么隔阂。闲的没事就和他老爸老妈瞎侃。他老爸老妈也很热情,还买了各种水果给我。他们在医院附近的酒店订了房间,每天早上七点不到就带着早餐到医院陪着铁头,连同我也顺便给照顾了进去。我开始还有点不好意思,后来他老爸闹着说收我当干儿子,着实让我倍感温馨。
对我来说,父母去世后一直是杨叔照顾我,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过家的感觉。
那时我也好的差不多了,铁头被安排跟我住一个病房。铁头的父母就天天带各种吃喝的给我们,铁头被溺的受不了,成天嚷着要出院。
医生还告诉我们说,半个月前,也就是退伍的前一天晚上大半夜的,教导队过来一大帮子人,嚷着要见我们。医生好不容易把他们拦在外面,问明情况,原来是马上要退伍的老兵,想在走之前过来看看我们。医生告诉他们由于我们几个伤势还未痊愈,需要休息,只能在外面看看。后来那帮家伙就真的在外面看看就走了,走的时候还留了一封信和两万块钱,说是叫医生一定要照顾好我们几个。听到这里我们几个就哭了,心想,退伍费就那么几个钱,一帮子冲动的家伙。部队就是这样,一天是兄弟,一辈子都是兄弟。甚至很多退伍的老兵因为不在一个班甚至不是一个排平时也不太接触。我记得有本讲战争的书上说过,部队铸就的兄弟情谊堪比真正的兄弟,什么是兄弟?兄弟就是在战场上毫不犹豫用自己身体为你挡下子弹那个人!
一个礼拜后医生给铁头做了一次全面的复检,头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其他的就是慢慢调理,等着康复就好。也就是说,铁头可以出院了。
铁头走之前回了一趟教导队,他告诉我说指导员已经开始带新兵训练。留队的那些老兵重新编班分配,林斌在上次任务中立了个二等功,那次事情之后林斌有段时间情绪极不稳定,二等功批下来之后这家伙居然死活不要,说自己就是一打杂的,看到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他妈自己有什么资格立功。指导员开导了不少时间才让林斌恢复正常。林斌后来告诉我说他也是天天晚上做噩梦,他说来部队三年多,也没少见血腥,但是看到自己的兄弟倒在血泊里真的让人崩溃!
十二月十五号,铁头出院的日子,离老兵退伍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天。。因为脑部受伤,不能坐飞机。我跟指导员去火车站送铁头一家。铁头是个乐观的人,离别的时候也是笑着流泪。一个星期多的相处,他的老爸老妈早就已经把我当成了干儿子,让我回去有机会一定要去福建找他们,他们给我安排工作。上车的时候铁头忽然跟我说,对了,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讲,任务的那天,我在昏迷的时候好像听到有个声音跟我说了一句话,他说,不要相信他们,保护好我们的秘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感觉挺真实的。
我一下子想到了那天的事,铁头看我脸色不对赶紧拍拍我的肩膀,说道,我随便说说的,估计是幻听了~别想了,忘记过去,兄弟,我们都要好好活着!说完给我一个熊抱,我差点又断一根肋骨。然后我们挥手作别!看着火车渐行渐远,我也不再去想那句话。
我想人生就跟眼前出发的列车一样,会越来越快,遗憾我们总是来不及好好道别。
铁头走后我又在医院呆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我每天都出去走上几圈,以证明自己已经活动自如。医生也说我的体质算是比较特别的一类,一般人大半年时间才能恢复我只用了四个月不到。脊椎差不多已经完全康复,几根断掉的肋骨也恢复的相当可观,就是手腕骨折的地方有一根细小的碎骨没办法取出,活动会有所限制,只能等以后慢慢适应。
我在住院期间给杨叔打过一个电话,告诉他我退伍之后不会马上回来,会在这个呆了两年还是无比陌生的城市玩上一段时间,杨叔倒也没怀疑,只是问我钱够不够,我说退伍费足够花的,他就叫我玩的开心点,什么时候回去给他打个电话,他去接我。
这条路会通向哪个方向谁也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临走的前一天,我回到教导队,队长不在,指导员正在教一群新兵蛋子跑四百米障碍。当天晚上,我跟指导员还有林斌三人喝的伶仃大醉,三个人在训练场上乱哄乱叫。除了我们的喊叫,整个教导队静的可怕。领导也好,干部也好,没一个人出来制止我们。换岗的哨兵也对我们熟视无睹,大概都听过我们班发生的事,换做是谁都不好受!
十二月的寒风四起,我抱着班里的合照整整哭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指导员驱车带我去火车站,车子刚出教导队大门,我就看到中队的所有人都列队在门口送我!车子驶过,一声敬礼,我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泪水。
再见了我的连队,再见了,我的战友,我的兄弟!
一直到上火车,指导员都没说话,临别的时候指导员把一块军牌塞到我手里,对我说,以后的路很长,记住我的话,你要给我好好活着!
每个人都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也许有些东西还难以启齿或者对别人来说难以理解。我们总是希望这个世界会因为我们变得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