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永远不进这个门
尽管杨玉花一再阻挠,过了些天,刘兴贵到底还是把张喜梅接回来了。张喜梅一来想念孩子,二来觉得天天在娘家搅和也不自在,也就跟着刘兴贵回来了。
她虽有心和杨玉花和解,但杨玉花却铁了心不肯理她,多年寡居的那种狠劲一时上来,心里发恨想着,就算儿子离了婚娶不来媳妇也不再勉强自己跟张喜梅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这一来,日子过得极不爽快。夹在杨玉花和张喜梅中间的刘兴贵心里整天放着事。张喜梅恨丈夫立场不坚决,在婆婆面前总是不肯说狠话,就也不肯放过刘兴贵。于是婆媳斗,夫妻斗,弄得几个孩子也没了笑脸,除了刘盈没心没肺,其他三个孩子回来后连大声说话都不敢。
刘兴贵心里很不是滋味。这种日子,真是过得艰辛,压抑得他有时在梦里直拿刀乱砍一通,畅快得紧。梦醒了,身边是斗智斗勇斗劲斗狠的娘和妻,让他直想赶紧缩回睡梦里去。
这一天傍晚,几个孩子做完作业出去玩了,张喜梅歇班在家、忙着给两个小的织毛裤,刘兴贵蹲在院里择菜——自打婆媳又开战以来,做饭的事全落在了他的身上。杨玉花躺在东屋床上,心里一直算计着下一步该咋办。
一家人正各怀心事,忽听见门外有人嚷着:“兴贵,快来帮忙拿菜!”原来张继祖、王玉敏来了,两人分别骑着两辆自行车,车子后旁驮了不少新鲜菜。
刘兴贵赶紧站起来,扔下手里正在剥着的葱就往门外走。张喜梅听见爹妈来了,也赶紧扔下手里的活计出来了。杨玉花也听得仔细,她第一反应是赶紧下床迎客,但屁股还没离床,她又躺回去了,心里寻思着,这老两口平时生意忙轻易不上门,这一上门,八成是为了女儿女婿的事儿而来,更是奔着她杨玉花而来,她且慢迎客,等着见招拆招吧。
女儿女婿迎出来了,偏偏不见今日要见的亲家母,张继祖和王玉敏相视一下,异口同声地说:“咋,你妈不在屋?”
“在,在,在,就是身上不舒服。”刘兴贵一边拿菜一边说。张喜梅撇撇嘴,然后说:“店里忙,你们咋来了?”
张继祖一听杨玉花在家,却不肯露头来迎接,心里的气便不打一处来。他张继祖再是个农村人,那也是农村的小能人,早早地迈入了万元户的行列;他张继祖再不算个啥,也是刘兴贵的老丈人,不见得在女儿婆家得低三下四。这亲家母,也太拿自己当盘菜了。
一行人拿了菜进了院,张继祖想想自己前来的目的,只得和王玉敏一起进了东屋,看看亲家母到底“病”情几何。
“老姐哪儿不得劲?俺们也是记挂着多少天不见你了,就过来看看,顺便给娃们带点菜。”张继祖说。
一般情况下,只要和男人一起出面,王玉敏的话就少一些。她一屁股坐在杨玉花的床上,呵呵笑着没说话。
“哎呀,老了不中用了,死不了只能讨人嫌。”俗话说,抬手不打笑面人,见两人如此“关心”自己,杨玉花只得坐起来,一边顺手把一床被子堆在身后靠着。她虽歪靠在被子上,头也半垂不垂的,但滋滋润润的一张老脸,却全无一点病态。她的一系列举动落在张继祖两个人眼里,两个人心里都有点别扭。
说起张继祖,家里兄弟多,在村里几乎无人敢惹,加上兄弟几个都颇有经济头脑,日子都过得很舒展。张继祖本人不仅有钱,脾气也暴躁,遇到什么事敢冲敢上。年轻时,因了一点小事,邻村一个地痞纠集了一伙人来找张继祖的事。当日正好张继祖其他兄弟都不在家,眼看着一伙人持着棍子、砖头过来了,张继祖进屋掂了两把菜刀,红着眼一通乱挥地冲上去,一边乱砍一边吼:“老子今天打死一个是一个,打死两个赚一个,不怕死都朝老子来吧!”说着上前对着那个带头的地痞就是一刀,地痞闪得快,但手里的棍子被一下子砍断,只剩头里的一小截,再差一点,就是把他胳膊砍断。地痞吓出一身冷汗,不提防遇到了一个难缠的主,纠集的那伙人更是不肯向前了,最后一伙人喊着大话灰溜溜地走了。这件事,一直被村里人引为美谈。这两年,张继祖又在城里开了饭店,一家人都进了城,闺女还嫁了个“商品粮”,这让张继祖更长了脸。因此,每次张继祖走在村里,人们的脸就像向日葵一样,随着他扭,一团笑,到处是喜气盈盈的,把张继祖捧得飘飘的。
开饭店后,张继祖虽然脾气收敛了一点,但那股火气和狠气却是在心底里头生了根的,之所以没发芽,就是因为没有合适的温度和湿度。
此时,张继祖见杨玉花躺在床上装病不起来招呼,心里的火气开始呼呼地起来,他压了又压,提醒自己现在不是来争面子的时候,为了闺女,他得忍忍。他瞪了一眼王玉敏,王玉敏眼角看见了,就笑着对杨玉花说:“到底哪儿不得劲?可不敢成天躺在床上,也得寻个好医生看看。”
杨玉花眼皮不怎么抬,半笑半不笑,哼哼了两声,“哎呀,哪儿不得劲,浑身哪儿都不得劲,医生看也没用,这都是年轻时落下的老病根,老了老了顶不过去了。”
张继祖忍不住,冷笑了一声,见亲家母也不说让坐,就自己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来。张喜梅不肯进来,刘兴贵此时进来为老丈人点了一支烟,站在一边陪着。
看刘兴贵站在一旁,张继祖没好气地说:“兴贵,不是我说你,你好歹也是家里的顶梁柱,眼看着往40上奔了,还是一副不知道咋为人立世的样子,一个家都管不好,咋去外边干事业哩。”
刘兴贵尴尬地站着,也不知道该说点啥。张继祖接着说:“家和万事兴。你看你和你媳妇斗气,她跑娘家你管娃,这个家还像不像个家?一个家要是不像个家,这个家就只会往衰败处走,这个家就不会兴盛!”刘兴贵低了头:“是是是!”
杨玉花心中一阵恼怒。张继祖的话是对着刘兴贵说的,但句句都是冲着她杨玉花,字字都是想说给她杨玉花听的。杨玉花虽然是个寡妇,但认识的人还没人敢给她脸色瞅敢给她二话听。虽然识字不多,但杨玉花颇喜欢一句话:“民不畏死,奈何以死逼之”,以前他们孤儿寡母,但凡有谁敢对他们怎样,杨玉花就会使出一副不怕死的气势,把对方生生地压下去,任你是谁,只要还想活,就不敢和一个不怕死的人拼命。一回想起这些,杨玉花心中感到一阵安慰,人生在世,要的就是一口气。现在,活了多半辈子,来了一个不服气自己的不如意媳妇,还来了一个不服气自己的娘家爹,真是小瞧了她杨玉花呀。
杨玉花当即拉下脸,口中淡淡地说:“兴贵呀兴贵,我看你爹说你说得对说得好,你都快奔四的人了,外头呢,混来混去还只是个副主任,家里呢,连自己媳妇都管不好。你说你还要这个家干啥哩!”
这句话一下子把张继祖捅火了,他腾地站起来,脸色涨红。原想着来了之后,只要杨玉花好言好语,他们两口子也就劝劝让婆媳熄火停战,不管咋说,还有四个娃哩。但杨玉花显然没把他们两口子放在眼里,指责刘兴贵管不好媳妇,那就是说他张继祖的闺女差劲,说刘兴贵不该要这个家,那就等于是说刘兴贵该把他张继祖的闺女休掉。
王玉敏有点担忧地也站了起来,但杨玉花仍没怎么抬眼皮,她自有一股硬气在那儿撑着。
张继祖不由提高了声调:“亲家母,你倒是得好好跟我们说说,刘兴贵咋没管好自己媳妇?”
杨玉花这才抬了眼皮,瞅着脸皮涨红的张继祖,心里却是一阵得意。自己不过一句话,就把他张继祖的火勾出来了,这倒好,倒看看他下一步能咋样?赌气把他闺女领回去才好呢!
杨玉花这样想着,脸上不由得有了一点得意之色。“亲家公莫激动。我在指责自己儿子哩,可不敢说你闺女。”想了一下,又说,“我杨玉花找媳妇,是想找个孝敬老人的媳妇,我还以为你们今天上门是来教育姑娘哩,原来是教训姑爷来了。”
这话说得火药味太浓,让刘兴贵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赶紧喊“妈”,提醒杨玉花注意。但杨玉花却看都不看他一眼。
张继祖还没说话,在外面听着的张喜梅早按耐不住了,自己爹妈先低头上门,杨玉花不仅不承情,反而无理相待,明摆着不把张家人放在眼里,她张喜梅受气倒罢了,总不能让爹妈赶到自己婆家来受气。想想结婚这么多年的际遇,张喜梅一阵悲愤。“您老莫指桑骂槐的,有啥话明着说,这些年我咋过来的您老心里比谁都清楚。我爹妈不是来受气的,您老有啥对着我来,今天咱们就把话亮明白,您想让这个家咋过哩?”
张继祖气恨难平,若不是对方是个女人,他早抡着拳头上去了,眼瞅着他们老两口在场闺女就是这番际遇,可想张喜梅这些年过得多憋屈。
“咋过哩,过不成,还能硬往一块捏?”杨玉花直了直身子。
“你那意思是让兴贵把喜梅休了?”张继祖不由得用拳头在杨玉花的床头柜上砸了两下。然后,朝向刘兴贵:“兴贵,你啥意见?”
刘兴贵正在心乱如麻,日子的不顺遂一天天地考验着他的毅力,婆媳的拉力战一天天把他的神经变得迟钝,但被包裹在心最里面的烦躁、愤闷、压抑、苦楚却像一双不安分的手,一直在拼力想扒开外面的包围。当在场四人的目光投向他时,凌厉的、愤恨的、恼怒的、忧愁的,四束目光直直射来,直穿透心里的那层包裹,把那双不安分的手拉了出来。多年的忍耐和压抑一旦有了一个决口,不让它倾泄出来真要活活把人憋死。刘兴贵忽然抱头蹲了下去,口中大喊着“受够了,真是受够了!”眼中眼泪也不由得涌了出来。
受够了,真是受够了,张喜梅心中也在呐喊着,眼泪也止不住流了下来。王玉敏愣在那儿,张继祖却是浑身气得直打颤,他几步上前,一把把刘兴贵拉了起来,照着刘兴贵脸上就是一拳,又来一拳,再来一拳。刘兴贵眼泪、鼻血开始一起流。
杨玉花眼见儿子挨打,从床上跃起,一双手直向张继祖抓去,拼死力把他拖住:“打死人啦,打死人啦。”张继祖胳膊一甩,一下子就把杨玉花推倒在地,然后放开刘兴贵,拉起张喜梅,“走,永远不进这个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