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很热,很舒服,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汗液顺着脸庞,下颚,肩胛缓缓地一滴一滴地流下去,四肢百骸都舒服到了极点。
凌天一微微闭上了眼睛,这已经是第二大桶水了,他承认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舒服地洗过一次热水澡了。
凌天一从手中抬起右臂,静静地望着自己的右手,水滴迅速在手上汇聚然后滴下,露出这只手本来的面目,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手腕手臂依然有当年触目惊心的疤痕。因为在水里泡了太久的缘故,手指泛起大大小小白色的皮肤。凌天一握起了拳头然后又张开,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凸起的骨节筋络依然有力,依然带着当年的倔强。
就是这双手,曾握起凌厉的剑,在江湖上掀起无数波澜。
也是这双手,十指翻动,在那只乌箫上吹起了怎样缠绵的回忆,吹起了多少少女的相思。
还是这双手,曾轻轻拂开如云的秀发,让一只短短的金钗,装点了当年的玉鬓朱颜。
如今这双手是否依旧无所不能,凌天一自己也不知道,他微微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擦干了身子,穿上了衣服。
衣衫是很贵重的,华而不艳,上等的丝绸滑过皮肤宛若情人温柔的手,有一种难言的舒适。
凌天一站在镜子前,将湿漉漉的头发随便地束了起来,镜中人长身玉立,衣衫光洁。凌天一顺手拿起旁边小小的剃刀,轻轻修了下胡子和鬓角。
他动作很轻,很慢,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细心地打扮过自己了。一束束还未干的头发胡须随着他手指不急不缓的动作缓缓跌落,终于,他停了下来。镜中人表情依然郁郁,依然带着短短的胡须,却已不再落拓如乞丐,隐隐又有了当年独闯天涯的孤单英雄的锋芒。
凌天一没有完全刮掉胡子,脸上依然留着这四年风霜的痕迹。
是呀,有些事情,终究是变了的,是会不到过去的。你看那当年的谦谦公子,也变得憔悴如斯,就算刮了胡子,但眼角隐隐的皱纹又怎生去得,他已经二十九了,再过几个月就已三十,而立之年的他,又岂是当年春风得意的少年。
凌天一呆呆地在镜子前站了一会,然后嘴角划出了一丝极难发现的弧度,算是对镜中的自己笑了笑。然后转身,推开了屋门。
朱修齐正坐在外厅把玩着一把剑,剑鞘乌黑古朴,毫不起眼,但凌天一知道,只有这样深沉的剑鞘,才压的住利剑锋芒毕露的杀气,鞘中定是一把宝剑。
朱修齐听到推门的声音,就立刻站了起来,起身向凌天一行礼道,“师叔洗好了?可曾饿了,小侄叫下人准备午饭。”
凌天一挥了挥手,说,“贤侄不必多礼,我浪迹天涯四年都不曾受过如此待遇,一时还有些不习惯呢,一会就随便给我弄些吃的也就是了。”
朱修齐笑道,“师叔见外了,您也不用贤侄长贤侄短地叫我,叫我齐儿就是了……”就这样一抬头,突然就愣住了。
凌天一笑了下,说,“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么?”
朱修齐愣了下,转了下头说,“没什么。”心下暗道,当年玉剑乌箫,果然名不虚传,自己向来自负风流倜傥,此时看到凌天一冷峻的风华,不由得有些自愧不如。
朱修齐提起桌上的剑,向凌天一道,“师叔看这把剑可还过得去?”
凌天一轻轻抽出一小段剑,光可鉴人,的是利器。他刷地一声将剑推了回去,递回了朱修齐,笑道,“这剑不错。”
朱修齐一愣,道,“师叔,这剑是为你准备的。”
凌天一淡淡的道,“我多年未曾用剑,只怕遏制不了利剑的锋芒,太利的剑在我手中杀气太重,恐怕会误伤不详。”
朱修齐错愕地张了张嘴,然后凌天一就轻轻地笑了声,说,“你想要我传你一门剑法,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在铁扇上下了这么多年功夫,学了剑法,对你功夫的帮助恐怕不大。”
朱修齐呆呆地听着,突然听到有人拍手而入,笑道,“师弟聪明机变一如往昔,不错,我是说叫齐儿来向你讨教一门剑法,不过如此看来,倒是师弟说的更有道理呢。”
凌天一淡淡地道,“齐儿终究不是我的徒弟,我传他功夫只可供他闲暇时加以怡情,主要的功夫自然还是大师哥传授,师兄既然要我穿他剑法,我就演一路吧。”
朱修齐将剑递给凌天一,三人走出大厅。凌天一轻轻抽出剑,屋外虽然依然阴沉,并无强烈的日光,但凌天一轻轻抖了抖手,剑上就生出了一轮绚丽的光华。
谢厉轻轻叹了口气,像朱修齐道,“齐儿,你看好了,这就是所谓的剑芒。”
朱修齐一愣,道,“剑芒?”
谢厉道,“你师叔被人称作玉剑乌箫,你以为他用的真的是玉做的剑吗?”
朱修齐道,“徒儿本来也是想不通的,想来玉质虽硬却脆,怎么可能做的了兵器?啊,难道……”
谢厉点点头,道,“是的,宝剑利器原有光华,但你可曾见过兵器上生出这样绚丽的光芒,你师叔被人称为玉剑,就是因为剑在他的手中可以生出玉一样的青芒。”
朱修齐回头望向凌天一,实是不知如何剑上竟然能生出青芒,心中实在是钦佩的无以复加。
凌天一缓缓地提起手望着剑尖点点的光芒,淡淡地道,“真是好剑啊,这样的锋芒连我都很少见到。唉,从前那些剑法,还能想起来多少呢?”
凌天一轻轻闭上眼睛,仿佛在回忆一般,然后,蓦然张开双眼,剑上冷森森的青芒大盛,只听嗤嗤嗤嗤嗤嗤嗤嗤八声轻响,凌天一身畔光华闪动,起于倏忽,止于须臾。
剑是宝剑,招是快招。朱修齐只觉眼前一花,凌天一已提剑静立,朱修齐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只见凌天一面前的木门上齐齐地划出了一个两尺见方的九宫格,直线既直,格子分得又是极均。而更难的是以此剑之利,竟然仅仅在木门上划出了浅浅的一道划痕,这力道的掌握实足惊人。
朱修齐正想称赞师叔,却看见师叔剑尖指地,只是呆呆地看着九宫格的右下角。看了一会,突然惊醒一般地回过头,像朱修齐道,“啊,不好意思,我自伤功夫退步,竟忘了齐儿还在这里等我。”
朱修齐走进前去,顺着凌天一的目光望去,才发现最右的一条竖线长了半寸,而最下的一条横线又短了一寸有余。才明白原来师叔在自伤这四年来,功夫终究是有所退步。
凌天一淡淡地道,“这一套剑法叫做一字电剑,是我二十岁那年在福建执行任务后认识的一个前辈传我的,共有九路,竖向的为四路攻剑,一改剑法之轻灵,以劈砍为主,而横向的四剑,则为守势,以封住自己的上中下三路。至于最后这一刺……”朱修齐这才看到九宫格的正中,还有一点浅浅的痕迹,心下更是骇然,心想这一刺中宫直入,我竟然没有听到破空的声音,实在是可怕到了极点。
朱修齐的神情凌天一都看在眼里,却不发一言,仍是淡淡地继续说到,“这一刺要既快且准,其实这一字电剑,前八路每路皆有六变,即共有六八四十八变,我不划坏这厅门,固然是不想损坏财物,却也是因为一字电剑之前的八路,全在眩人耳目,然后在敌人不明剑的来路之后,以最后这一刺中宫直入,一举刺敌于剑下。”
朱修齐悟性本高,当下道,“侄儿懂了,此剑的要领便在这个电字,以风驰电闪之势来争这电光石火之机。”
凌天一点点头道,“你悟性不错,这几天我会把这九路剑都传给你,但你要记住这路剑的要领就在你说的电子,重剑意而不重剑招。”顿了一下,又说,“当年大盗风无怒便是死在这一刺之下的。”
此言一出,朱修齐还不怎么,谢厉却是一惊,道,“可是八年前横行关外的风雨二侠中的风无怒吗?”
凌天一轻轻地点了点头,朱修齐道,“风雨二侠?”
谢厉道,“齐儿你当时还小,六年前,关外出现了两个大盗,一个自称风无怒,另一个自称雨不愁,两人沆瀣一气,自成风雨二侠,其实却空有二侠之名,却是**掳掠,无恶不作,江湖上的人背地里都称他们做风雨二贼。”说到这里,谢厉横目看了看凌天一,只见他面无表情,好像陷入了什么深思之中。
谢厉继续说道,“这两人无恶不作,当时很多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但是这两人横行跋扈,武功上却实在是有独到的造诣,他二恶联手,更是肆无忌惮,很多好汉想要替天行道,却折在了他们手里。后来六年前突然听说两个人在关外暴毙,原来却是师弟杀死了他们。”
朱修齐笑道,“师叔出马,他们自然是束手待毙了,不知师叔又是又什么招式杀死那个雨不愁的呢?”
凌天一本来在淡淡地听着,这是突然眼神一暗,轻轻地道,“他不是我杀的,他是死在……死在你萧师叔的‘月下柳梢头‘之下的。”
朱修齐刚想张口,蓦地一接触凌天一悲伤的眼神,竟是忍不住心头一震,硬生生地把一句已经到了嘴边的“萧师叔?”收了回去,同时立时想到,这就是师父常说的他们的小师妹,萧笙。
谢厉叹了口气,道,“师弟你折腾了一上午,也累了,回房歇一下吧,叫齐儿备饭,一会大伙一起吃。”
凌天一轻轻地点点头,像师兄行个礼,转过身向屋中走去。走了两步突然回头道,“齐儿,其实我传你这套剑法,你回头可以想想是否可以把攻四式化作你折扇的挥字诀,守四式化作封字诀,最后的当中一刺,化作你最擅长的打穴,直打膻中,这样效果虽然可能不如电剑,但总比学了一门用不上的剑法要好。”
朱修齐一愣,突觉豁然开朗,再一抬头时,凌天一的背影已经隔断在了木门之后,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