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仅仅是繁华也就罢了,凌天一十八岁起走南闯北,见过的华庭美院实在数不胜数,但朱府构造却是繁华而不张扬,一亭一院,无不美到极致,妙至颠毫,丝毫不见浮躁之气。花木清新雅致,楼阁别具一格,错落有致,宛若一幅娟秀的工笔画。可见建此园者,胸中实是颇有才华。
这样想着,凌天一隐隐地觉得这朱府倒也非那种空有万贯家财却俗如妄人的所在,初时的鄙薄之情也淡了几分。
转过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路,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荷塘,其时荷花早已败落,池中荷叶纵横,经过昨日雨水的洗礼,仿佛还带着湿漉漉的忧伤。凌天一静静地看着满池残荷败叶,不禁有些痴了。
朱修齐回头笑道,“师叔,师父就在前面的湖心亭中,师叔看这荷塘修的可还过得去?”
凌天一点点头,道,“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这荷塘建得颇合典故,师兄昨日想必便在此处听雨声来着吧。”
朱修齐点点头,道,“是啊师父常说,秋天一过,他就又老了一岁,有些恨事就更难完成了一分。”
凌天一不说话,心里暗暗地想,所以这烂摊子麻烦事就找到了我。
两人缓缓地穿过小路,到了塘边,朱修齐轻轻拍了拍手,停在旁边的一只小舟就摇摇曳曳地划了过来,划船的是一个四十几岁的中年人,可是不知道是常年在水上风吹日晒还是怎么回事,看起来倒像是五六十岁的老头子一样,一双黝黑的手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风霜的痕迹。
那人先对朱修齐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地道,“公子。”然后有点诧异地看着旁边衣衫褴缕的凌天一,不知道这个和公子在一起的叫花子是什么路数。
朱修齐点点头,和凌天一踏进了舟中道,“张叔,最近江上的生意可还好?
张叔望了望凌天一,道,“托公子的福,这阶段的收成还不错,大伙准备加把劲,在天凉之前再打它几百斤鱼。”
朱修齐点点头,道,“那倒辛苦你们了,回头再加你们的赏钱。”
张叔谢过了,忍不住又看了凌天一一眼,见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满湖残叶,虽然衣服蔽旧,人又落拓,却既无畏畏切切之姿,又无猥琐乡土之态,倒是颇有独来独往,傲视公侯的气势,一时也不敢相轻,忍住了没去多嘴问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乖乖地转身将船划向湖心亭。
荷塘其实并不大,划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中间的亭子。凌天一与朱修齐踏入亭子中,只见一个灰衣老者正坐在亭子中间慢慢品茶。这人说老倒也不是很老,只是鬓角均已斑斑,脸上皱纹说多固然不多,说少却也不少,正是凌天一的大师兄,谢厉。
朱修齐走上前去,磕了个头,道,“见过师父,我已经把师叔带来了。”
谢厉笑着点点头,说,“好,起来吧。”然后站起身。凌天一也行了个礼,淡淡地道,“师哥好,四年不见,师哥英风如昔,可喜可贺。”
谢厉拱了拱手算是还礼,笑道,“同门师兄弟,还这么多礼干嘛?而且昨天咱们不是刚见过面嘛。”
凌天一顿了顿,道,“师哥你知道我的名字并不是我本来的名字,是师父取得。我本来就是个无名无姓的小叫化。”
谢厉一愣,道,“是啊?怎么了?说这个干什么?”
凌天一缓缓地道,“凌天一是师父打造的,师父去世了,凌天一便消失了,四年来我从未主动出手,所以昨天你见到的,依然是从前那个小叫化而已。”
谢厉惊异地看着凌天一,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凌天一继续道,“况且师哥你昨天,也没有以本来面目示我,我们也算不得见过面,但是今天,”凌天一一顿,语音依然平平淡淡,但是那双黑亮的眸子蓦然精光四射,道,“今天,我是以灵虛派七弟子凌天一的身份见过师哥,也会以凌天一的身份查明我门惨案的真相。我派最重辈分长幼之礼,因此师弟在此,见过师兄。”
谢厉心头一震,忙道,“师弟不要见怪,是师哥的不是了。”转头对朱修齐道,“齐儿过来,与师叔见礼。”
凌天一依然是淡淡的语气,道,“这倒不用了,刚才我已经试过他的功夫了。一会我自然会依规矩传他一门功夫。”
谢厉笑道,“如此甚好,齐儿跟师叔好好学,师叔功夫远胜于我,即使只传你一招半式,也够你受益终身。”
朱修齐听凌天一提起试过自己功夫之事,一直又惭又怕,生怕他说出自己被试过的情况,惹得师父责怪自己不济事,此刻听到师叔不仅没提起试过的结果,反而说要传自己一门功夫,不由得又惊又喜,连忙跪下磕了个头,道,“多谢师叔。”
凌天一淡淡的道,“我不过是依门规行事,长辈与小辈比拼得胜,需传小辈一项功夫,仅此而已,何况我不过所学较杂,若论功力则远不如师兄,你天资不错,跟着你师父勤加苦练,必有大成。起来吧。”
朱修齐道,“是。”站起身来,垂手站在一边,兀自心痒难骚。
谢厉道,“那么师弟是决定复出了的?”
凌天一低下头,停了一会轻轻地道,“我也不知道,如师兄所说,我逃避了四年,终是于心不安,可是就算为师傅报了仇又怎样,报不了又怎样,我早已经不是当年的玉剑乌箫了,我现在是凌天一,没准什么时候,就又不是了。”
谢厉看到凌天一一双闪亮的眸子依然时时充斥着莫可名状的悲伤,知道师父之死尚且还可以让他冷酷下来去刺探查询报仇,但小师妹之死却实实在在地改变了当年这个风流倜傥的师弟的性格,心下也不禁黯然,故作轻松地道,“那师弟既然责怪我昨天未以本来面目示你,你今天怎么还是这身打扮,你就算不再是玉剑乌箫了,你也总是灵虛派七弟子凌天一啊。”
凌天一适才的迷茫,只是一瞬,然后就又回复了一直以来郁郁寡欢的神情,听到谢厉的话,他淡淡地道,“我本来是想衣冠楚楚地来见师兄的,可是我听说师侄这朱府,惯帮鄙视穷人,欺压良善,于是,就又懒得换了。”
朱修齐脸一红,道,“小侄管理下人不善,以后肯定严加管教。”
凌天一摆了摆手,道,“我进的园来,发觉朱府构造雅然,巧夺天工,朱师侄又是资修文武,行止端庄,足见此处主人绝非无礼妄人,可能是下人太过骄奢淫逸,或者外界讹传不实也有可能,如此看来,倒是我小题大作了。我一会自会出去整理自身行装。”
朱修齐忙道,“师叔不必麻烦出去,小侄一切都会准备,师叔随小侄去洗个澡,小侄自会让下人去准备衣衫。”
凌天一淡淡地笑了下,也不推迟,道,“如此,那就有劳贤侄了。”
朱修齐引着凌天一从亭子的另一端走了出去,亭子的另一端竟是连了个长长的廊桥,一直走到荷塘的另一侧,朱修齐带着凌天一走到一间客房,道,“委屈师叔,就先在这里下榻吧,我叫下人备水,让实属沐浴。”
凌天一淡淡地笑道,“我已经四年没住过这么好的房子了,委屈什么,有劳贤侄了,快回去吧,你不是还和你师父有话说么。”
朱修齐心里一震,心想,”我和师父不过对望了一眼,没想到师叔竟然就看出了我们有话要说,他机变之才实是骇人,无怪师父提起师叔,总是死心塌地地甘拜下风。”当下也不解释,只是行了个礼,道,“师叔请休息,小侄先去了。”
朱修齐走回亭子的时候,师父的那一壶碧螺春还剩下大半,只见谢厉轻轻地品着茶,望着湖面,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朱修齐上去行礼,道,“徒儿已经命人为师叔备水洗澡和购置衣衫了。”
谢厉回过头来缓缓地道,“早上师叔试你功夫,栽了个大跟头吧。”
朱修齐脸一红,心想此事师叔虽然未说,但师父何等精明,自然早就料到了,于是低声道,“徒儿不中用,给师叔莫名其妙地摔了个跟头,拿去了兵器。”
谢厉笑了笑,说,“这也怪不得你,你师叔他实在……实在是不世奇才,你今年十九,以你的功夫,早已超过了当年师父我十九的时候何止倍余,可是你师叔他,他十九的时候,已经做下了十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更令剑圣卓不涛甘拜下风,他当时不过学艺八年有余。我从来没见如此可怕的人,不,何止是我,连师父当年都说,天一实在是百年难遇的奇才。”
朱修齐回想师叔当年笑傲江湖的飒爽英姿,不由得神往,定了定神,讲了适才凌天一试他功夫的过程,谢厉沉默了一会,道,“四年来,他的功夫并无丝毫退步,他试你这一下虽是攻你不备,又是以巧取胜。可就算是真刀真枪的动起手来,你肯定在他手下走不了三十招。”顿了顿,又说,“我说三十招那还是因为你也是灵虛派的传人,他的很多功夫你就算没练过,看也看的多了,若是其他门派与你武功相若的人,只怕走不了十五招。就比如他夺你折扇这一手,便是我,最多也就不会站不稳或者倒退,但这一仰之下,就算无多大力道,只要他稍稍一抽,这兵器也就给他夺了去了。”
朱修齐点点头,回思适才凌天一的手法,虽然当时便觉得惊异,但此刻听师父一说只觉若之前并无防备,要想躲过这一下实在是极为困难,不细想也还罢了,细想之下,实是越想越是骇异。
谢厉看了看朱修齐,然后就笑了,说,“这也不用再想了,毕竟你师叔实在太强。你去准备一把剑吧,你师叔当年号称玉剑乌箫,一会他洗过澡你便去讨教一门剑法,你天资也是极佳的,努力之下,总有一天会成一代高手。”
朱修齐点头称是,转身而去。谢厉一个人坐在亭中,把玩着手中精致的茶杯,眉头渐渐锁起,不知在想些什么,那壶碧螺春放在石桌上,兀自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