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渐渐亮了,远处传来几声枭鸣,朦胧之中充斥着诡异的气息。树丛中偶尔传来沙沙的声音,不知是晨风扰乱了枝叶的思绪,还是微光惊起了鸟兽的安息。
凌天一随便地翻了个身,又随便地一跃,然后随便地站在了河边。
几乎一夜未眠,可是丝毫看不出他有何困倦之意,依然是那样沉默而落拓,放荡而不羁,那双黑亮的眸子甚至愈发闪闪亮亮,充斥着莫可名状的感情。
凌天一俯下身子,看着自己的倒影。水中人衣衫不整,落拓而憔悴,根本不像一个只有二十九岁的江湖奇侠。
即使是那双眼睛,也早已没了顽皮的气息,变得悲伤而凝重,眼角也隐隐约约有了皱纹。
凌天一掬起一捧水洗了洗脸,将蓬乱的头发轻轻捋向鬓角两边。水很凉,很清冽。清晰地印照出脸的轮廓,看的出他依然年轻,浓浓的眉毛斜斜地飞入鬓角,眼睛依然很亮,鼻子依然那么英挺,面颊没有一块多余的肉,抿起的嘴唇仿佛依然带着当年玉剑的锋芒,尽管已经被蓬乱的胡须所掩埋。
凌天一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倒影,良久,他缓缓地站起来,振了振自己破败的衣衫,掏出那只始终伴随着自己的乌箫,呜呜地催了起来。
箫声悠扬,遥遥而直上云端,仿佛编织了一个美丽而易碎的梦,淡淡的,轻轻的,已经听不出欢喜抑或忧伤,凌天一端坐在河岸,手指上下飞动,眼睛也一闪一闪,忽明忽暗,一曲毕,凌天一轻轻地叹了口气,朝城中缓缓而去。
天已大亮,阳光终于偶尔从厚密的云层中直射而出,带出瞬间明亮而绚丽的光辉,在凌天一宽阔的肩膀上滴溜溜地流转。凌天一的心情也开阔了一些。他仰起头望了望天空,乌云依旧厚重,却在光晕下蒙上一种莫名的光华,凌天一轻轻地扬了扬嘴角,石像般寂寞的脸也融化在这一瞬间的笑意里,然后他就慢慢地踏进了绍兴城。
他不能不去,尽管他已说过要退出所谓的江湖,可是四年以来,师父奄奄一息的绝望的眼神无时不刻不出现在眼前,师妹的银狐刀、峨眉刺总是在梦中幻化成一道道绚丽的光晕,伴着叮叮咚咚的琴声,在凌天一的记忆里无时不刻不在苏醒。
大师哥既然找到了自己,那么必然已是有了线索,既然有了线索,他就不能不去,此仇必报,但报了之后,又能怎样呢,女儿红终究已经成了花雕,花雕,花凋,是不是太过凄凉了呢?
凌天一不想再想下去了,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踏着依旧泥泞的古道,不急不缓地向前走去。
绍兴虽然不是名重天下的大城,但江南向来繁华富庶,虽然天光尚早,街巷之中大小摊子已经摆了起来。酥酥的吴侬软语不时钻入耳中,令人心为之醉,江南人物最是俊雅,虽贩夫走卒之中,亦不乏眉清目秀之人。
凌天一走到一个卖馒头的小店前,买了两个热馒头,问了下朱府的事情。
那个伙计道,“爷台,不是我瞧不起你老人家,只是那朱府惯常欺压穷人,爷台这身装扮过去,只怕讨不了好,如果爷台真的想上门拜访,不如去换一套行头,至少干净一点,免得没来由的受了那里下人的闲气。”
凌天一依然是笑笑,道,“无妨。”问明了道路后,转身而去。
那伙计望着凌天一的背影,摇了摇头,嘀嘀咕咕似乎说了什么,转身进了店里。
凌天一走到街角的时候,就听见了前方传来的喧哗。凌天一摇了摇头心想这朱府还真的是恶名远播,大师哥瞧着孩子资质不错收了他做徒弟也就是了,怎么还在这下榻,与富贵人家、纨绔子弟在一起厮混。
这样想着,凌天一就转过了街角,眼前的一幕却也不是朱府的奴仆在仗势欺人,倒是五六个十七八岁的小厮不知闹了什么别扭,不敢在府内惹事,却跑到街角来撕打。
凌天一听了一会,了解到几个人是因为赌了几个钱而大打出手,心下更是不以为然,安想朱府骄纵奢侈,连下人也是一身痞气。又看到几个人打的渐渐鼻青脸肿,反而越战越勇,也不禁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凌天一俯身拾起几枚石子,一扬手扔了出去,只听啪啪几声。几个小厮或中肘弯曲池穴,或中大腿伏兔穴,均感四肢酸麻,伴着那一声声参差不齐的“哎呦”,都不由自主地停了手,向凌天一望去。
凌天一负手看着天边的乌云,淡淡地道,“这样打下去,成什么样子,带我去见你家公子。”
一个小厮不知厉害,见凌天一衣衫破旧,人又落拓,大声地喝道:“我们在这打架,碍着你什么事了?你是什么东西,也想见我们公……”话音未落,只听啪地一声,那小厮突然啊地一声捂住了嘴,只见血从指缝缓缓地溢了出来,竟是被石子打掉了两枚门牙,再望向凌天一,只见他兀自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边,连头也不曾回。
凌天一恼他出言无状,又想他飞扬跋扈,平时定是多欺良善,是以这一下有意惩罚他,使了五分的力道。不过想到他毕竟是师侄家中仆人,还是手下留情,否则这一枚石子若是对准了他的咽喉,他的命早已不在了。只是想到自己三四年未曾出手伤人,今日竟对这样一个小厮下了手,自己也有些哭笑不得。
众小厮被他这一枚石子打的楞在了当地,一时竟不知该一拥而上去撕打还是真的带他去见公子。
就这样僵持着,凌天一忽然道,“不用了,你们公子已经来了。”
众小厮一愣,只见一个华服公子从街角转了出来,手里还提了两坛子酒,顺手递给了一个小厮,道,“在这里丢人现眼,罚你们这月工钱减半,如果再有下次,都给我收拾收拾走人吧。”
众小厮唯唯而去,凌天一看在眼里,不发一言。然后公子就迎了上去,欠身道,“师叔真是好耳力,我还未过来便已听出了我的脚步,小侄朱修齐见过师叔,之前多有得罪,请师叔原宥。”
凌天一轻轻点了点头,道,“你追了我二十余日,我自然熟悉你的脚步声。”
朱修齐脸一红,刚想说两句话认个错,忽然感到一阵劲风直压自己头颈,朱修齐一惊,立刻运气上抗,岂料这一抗,竟然抗了个空,刚刚的那股大力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自己使力过猛,竟然向后仰了过去,朱修齐腾腾倒退两步,这才拿桩站稳,一定神间,已料到师叔在考较自己功夫。他不发一力,竟然险些摔了自己一个跟头,朱修齐不由得脸上又是一红,好在并没有摔倒,倒也不算太丢人。这样想着,突然听到凌天一轻轻地吟道,“浪子何处寻麦花,小桥村下几人家。不著秋瞳蓝田玉,却看公子掌心茶。诗做的不错啊,这几个字写的也还可以。”
朱修齐错愕地抬头,见凌天一正若无其事地把玩着一把折扇,而这折扇恰恰是刚刚还插在自己腰里的那把,原来凌天一趁着朱修齐挺腰后仰的时候,三根手指顺手搭住了他腰间的折扇,借着他后仰的力道,轻轻巧巧地拿下了他的防身兵器,这一下端的是神不知鬼不觉,全是借了朱修齐向后仰的力道。朱修齐这下尴尬变成了惊愕,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虽年轻,闯荡江湖也为时颇久了,一招之内给凌天一险些摔个跟头,更没收了自己的兵刃,而对方根本未发一力,实是令他又惊又骇,眼前这个小师叔虽然比自己还大不了几岁,但功夫,确实是在师父之上。
凌天一笑了笑,拍了拍朱修齐的肩,顺手插回了扇子,说,“富家公子,又是你这样的年纪,刚刚没有摔倒,下盘功夫已经很不错了。”
朱修齐定了定神,道,“小侄学艺不精,让师叔见笑了。”
凌天一淡淡地道,“刚刚是你师父叫你去买酒顺便迎我的么?”
朱修齐点点头,道,“师父说师叔好酒,又说师叔肯定会在这个时间前后到来,要我亲自去迎你,师叔果然来了,看来师父所料属实呢。”
凌天一心里突然一动,皱了皱眉,暗想,师哥这一下判断颇准啊,他不仅看准了我的性格,知道我会来,连我什么时候回到都判断的不差毫厘,我以前只道他料事分析能力一般,为我门下中下者,看来倒是小看他了呢。
这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凌天一脸上又回复了那种郁郁寡欢的神情,只是点点头,道,“好,带我去见师哥吧。”
朱修齐点点头,当先引路,带着凌天一进了朱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