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折腾了大半夜,也该休息休息了。
凌天一卧在树枝上,也不去城里找旅馆,就这样卧在这里。
他不是没有钱,可是他已经不是公子,而是浪子,浪子就无所谓了起居,青天为盖,大地为庐。
夜空依旧黑沉沉的,阴云久久不散,没准什么时候就又是一场绵绵的细雨。
凌天一翻了个身,让自己躺的更舒服一些,闭上眼睛,不去想自己纷乱的心事。
可是纵然闭上了眼睛,有些场景,有些梦境,依然在眼前若隐若现。
凌天一似梦似醒,一双温柔而明亮的眼睛老是在眼前晃啊晃啊,他想看的更清楚些,那双调皮的眼睛却突然消失了,眼前却变做了一双绿油油的散发着贪婪的眼睛,越发越近,越来越明显。
他蓦然醒来,眼前依然是无尽的黑夜,温柔调皮的眼睛不见了,贪婪可怕的眼睛也消失了。
已经好久没有做过这个噩梦了,凌天一捋开右袖,右臂上好几块斑驳的大疤痕,蜿蜒有如丑恶的毒蛇,黑夜里依然清晰菀然,依然触目惊心。
十八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小小的他在黄昏的路上看到了更小的她,还有面前饥饿的独狼。
那狼已经蛮老的了吧,蓬乱的毛打成一个又一个卷,看起来可怕而又可怜。只是那双绿油油的眼睛在渐渐黑暗的光与影中越来越闪出幽暗而贪婪的光。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在全身发抖,甚至迈不动脚步了,可是那只狼扑上来的时候,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就抱起了小小的她向旁边滚去,饿狼扑上来,他下意识地一挡,右臂一痛,就清晰地看到了那双贪婪的绿眼睛,感受到狼嘴里喷出的热气,再然后他就昏了过去,耳朵里好像听到有人在叫,还有乒乒乓乓的声音。
再醒来的时候,面前就是小小的她温柔关切而调皮的眼睛,身后一个中年人面带微笑,后面影影绰绰站了五六个人。
那年,他十一岁,她七岁,他成了名满天下的琴心剑胆萧秋雨的关门弟子,她,则是萧秋雨唯一的幼女,他唯一的小师妹,萧笙。
萧笙是个很美的名字,萧笙也是个很美的女子。她整个人就是一首淡雅的乐曲,一首幽然的小诗。
凌天一的名字是师傅取的,凌驾天下,唯我称一。他也真对的起自己的名字。十八岁,他首次出山,一支乌箫清曲绵绵,一柄玉剑飞舞翩翩。十二天转浙北,斗东南,独自斩杀了普陀山下十三名巨盗,破了临安乔家六尸七命九重伤的惨案。一时间江南水乡中但闻幽幽萧声,无人不为之色变,玉剑乌箫的名头,一时响彻江南。
第二年,长安剑侠卓不涛不忿凌天一之声名鹊起,亲自发以挑战,要与凌天一一较剑术高低,卓不涛闯荡江湖二十余年,以剑而论从未遇之对手,时人谓之剑圣,剑而称圣,足见其造诣,然而正当江湖人津津乐道这场惊动武林的比武之时,卓不涛突然在江湖上宣称,自己已对凌天一的剑法心悦诚服,甘拜下风。
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比过没有,也没有人看到凌天一到底用了什么方式使这位号称剑圣的狂人心悦诚服。可是这样一来大家都知道的就是玉剑乌箫凌天一的名声,从此更是成为一时传奇。
又过了两年,杜鹃花红遍整个江岸的时候,十七岁的小师妹也出来和自己执行任务,一时江湖上乌箫古琴,玉剑银刀,传颂整个武林。倚马斜桥,可怜公子倾城,凌波微步,怎奈佳人薄命。
凌天一经常梦到那双调皮温柔的眼睛,转而被贪婪的可怕的绿油油的眼珠所取代,每次都会在梦中惊醒,带着孩子般的失落,尽管现在他只要一扬手,一抬腿,就可以结果掉一匹孤狼。
儿时的梦魇,总是如今剪不断的牵连。
凌天一师门共有七人,表面是个玄之又玄的门派,实际也是一个神秘的组织,需要破案申冤则成风尘名捕,需要明访暗杀则为冷血刺客,没有好与坏的概念,没有正与邪的区分。
孰正,孰邪,孰是,孰非?江湖上的事,又怎能分的那么清楚。
杜鹃花开,杜鹃花落,江岸的春风吹绿了绵软的江南大地,也吹红了少女灼灼的面庞。
于是他箫声幽幽,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于是她琴声袅袅,香歌软语,起凤腾蛟。
红衣佳人白衣友,朝则同歌暮同酒。凌天一曾经以为这样的日子永远都不会结束,那时候的他春风得意,直到那场江南的大火烧尽了整个庭院的繁华,鲜血染红了少年满目的疮痍。
凌天一从嘉兴刺杀归来的时候,还在白马上想着即将属于他的婚礼,想着师父苦酿二十年的女儿红如何飞红了少女如花的容颜。
大火燃起的时候,他兀自以为自己在做梦,然后他疯了一般冲进火窟,玉剑当风,抱出了奄奄一息师父时,身后的华庭美院已成断壁残垣。
凌天一没有看到小师妹,也不敢再去想象花容月貌怎样化作焦炭枯枝。师傅当晚就断了气,翻来覆去地只是伸出了一只食指。
这一场劫难,灵虚派除了外出执行任务的大师兄谢厉和小师弟凌天一,其余全部惨遭罹难。
凌天一苦苦追寻了一年,始终想不通师傅的食指是什么意思,终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凌天一卧在残院,但见明月银狐刀创口斑驳,分水峨眉刺形单影只,凌天一挖出那坛女儿红,香气依旧馥郁,伊人却已人鬼疏途。
凌天一醉了,真的醉了,自己枉称目光如炬,空谈天下称一,师傅之死,灭门之恨却始终一筹莫展,从此他折断玉剑,肆意地糟蹋自己的天才与那样精致的一张脸,浑浑噩噩,足迹踏遍整个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