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桃林是个隐匿的世外仙境,有山,有水,有一弯月牙一样美丽的湖,有行踪隐秘的各种动物。
母亲很忙,所以才会委托白泽担负教导我的重任。而像白泽这种不知道活了多少万年的上古神兽,一向独来独往惯了,难免有些怪癖,不读书的时候是万万见不到他的。但是我并不寂寞,因为桃林里还有玉树和小桃。
在我守护桃林的第三百年,终于有了朋友——玉树和小桃。他们都是桃的化身,玉树哥哥就像尘世的诗人所形容的美男子一样,玉树临风,真真担得起这个名字,小桃,自然也是桃花一样的娇俏。
玉树是桃花神子,他的母亲息夫人是个美丽温婉的女神,虽然她是桃花神,却和桃花没有半点关系。她有过一段哀婉的过往,在她还是个普通人的时候。
小桃却是妖。
白泽告诉过我,这世间大体分为神、魔、仙、妖、人、鬼六界。六界的任何生灵死后,都会去鬼界成为鬼。鬼投胎转世可以为人,但也有可能投错胎成为各种飞禽走兽——像那昔日的天蓬元帅不就是错投了猪胎么?万物修炼得以为妖,妖要修炼成人继而才可以飞升成仙;或者继续苦练就会进入魔道成为魔。人是世间最普通的物种,通过修炼可以成仙,而仙不能直接修炼成神,需要由现有的神灵发《封神榜》给仙,仙才能升级到神的级别。另外,人类在某些极为特殊的机缘巧合之下会一跃成神,封神时代很多神就是这样产生的。但一般绝对不可能,除非有机缘经历上古封神时代那种乱世的磨练。
另外,仙与人如果中途修炼妖术,也会逐渐转变为妖;如果神坠入魔道,会直接为魔。魔丧失了法力,就会退回妖的级别,若元气尽失甚至会回到普通动物的原始层次。神如果犯了大错会被降级为仙或是贬为人类,神或仙失掉所有真元也会回到人的级别。
世间人虽是最柔软的存在,确是六届最根本的依附,也是其中最丰富多彩的世界。如若将这六届细分起来,恐怕是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小桃未能飞升成仙,除了修行尚浅以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她爱上了一个凡人。但凡飞升成仙,都是要经历重重考验的,凡人要修道,神仙要修仙,低等的小妖,更是难上加难。小桃九百岁那年经历了她飞升的情劫,结果却在劫难逃。
那个男子,叫锦生。像他的名字一样,锦心绣口,满口锦绣文章,也面如锦绣般美丽。小桃这般情窦初开的女子,当然抗拒不了翩翩才子的诱惑。
千百年来人们都传说狐狸精善于辨识男人,可是充其量我只能算是半只狐狸精,自然未能继承下这种本事,所以我也不能运用这种本事去辨别锦生对于小桃的感情。我只能心里默默祈祷,但愿小桃逆天也要追随的人,能够给小桃一世幸福。
小桃是个真正桃花一样娇美的女子,修仙的无论人或妖或神,都会有过人的姿容,人的相对柔和,神仙庄严,而妖精,天生就会带了媚气。我们狐狸化身为人,美的比较魅惑,而花妖,则是真真正正花一样美丽,小桃便是如此。看到她,就像看到一朵阳春三月初绽的新桃,温暖美丽。
小桃,小桃。
小桃叫我去做她婚礼的女傧相,可是她忽略了很重要的一个事实——我还是个未曾化身为人的小狐狸。
爱情果真是让女人变蠢的东西,或许锦生可以接受小桃有个小狐狸精姐妹,可是锦生的亲朋好友怕是都会吓得从婚礼上逃走。
自从答应了小桃,我便每天对着湖水发愁。总是幻想着一觉醒来我已经是个人,不管美丑,只要有两条腿能够直立行走,堂堂正正的看着我的小桃妹妹穿着红彤彤的嫁衣拜天地。第一次觉得,这么多年来不该只顾着贪玩,如果勤奋一点,或许今天就不会愁成这个样子。
作为一只九尾狐,我的变化实在来得太晚了些。这桃林里我看着长大的阿猫阿狗都已经有的修炼成精,懂得化身成人,可是多少个夜晚醒来,我依然是个小狐狸。
如果平素不是那么顽劣又偷懒,起码我已经化身成人,哪怕是个穿肚兜流口水的小奶娃也好。
一个有风的夜晚,因为烦闷,我偷偷喝着闷酒,酒是从昆仑山外一百里的土地老庙里偷来的供品,有西王母的庇护,我经常溜出去玩耍。而偷偷摸摸的原因是因为,玉树说我还是个小孩子,不能喝酒,我很担心他会跑去白泽那里告状,我从来不怕万神敬畏的西王母,也许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在我面前她总是温柔似水。但是白泽作为我的老师却非常严厉,经常因为我贪玩儿责罚。其实玉树不知道,我常常会偷溜去土地老那里骗酒喝。因为九重天上面的神仙把我软禁在这里守桃林,说实话我对神仙没有什么好感,玉树因为是神子,又肯放下高贵的身段和我们这些妖精混迹在一起,因此我一直拿这个借口不当他是个神仙。而土地老,是难得让我产生了好感的一个小神仙。他就像邻近瓜田的老爷爷,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好人。每次我去偷酒喝,总是假装在打瞌睡。他嘴巴上面也是和玉树一个腔调,说小孩子不能喝酒,我狡辩说我是个小狐狸,然后他无言以对任我偷任我骗任我明目张胆的抢他的酒。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土地老第一次看到我偷喝他私藏了好久的一坛子老酒脸不红走路不晃,当时惊为天人,某次喝醉的时候还出主意给我说我可以朝酒仙的方向修炼。
我想来个一醉解千愁,结果却应了那句话,举酒消愁愁更愁。而且因为喝得过多,放松了警惕。以前我偷偷躲在桃林深处喝酒的时候,总是竖起耳朵窥探玉树的动静,生怕被他发现,而且也很小心翼翼处理身上的酒气。
人倒霉的时候,真是喝口凉水都塞牙。我竟然相当不谨慎的被玉树发现了。
玉树问我在干嘛的时候,我才把埋头酒坛的狐狸脸露出来,酒湿了嘴边的毛。
接下来可想而知,就是玉树冗长的一顿大道理,他这个人平时沉默寡言,教训起我的毛病来却滔滔不绝。估计这是神仙的通病,土地老也喜欢跟我讲很长很长让我实在不知道有多长的道理,所以我一直觉得,做神仙很闷,因为要教育人,虽然喋喋不休的讲话是我的爱好,但是讲这种大道理我肯定会先把自己催眠睡着。
出乎我意料的是,玉树并没有讲道理,连脸孔都不曾板起。他挨着我坐下来,细心的帮我梳理好被酒弄湿的皮毛,还不易察觉的微微一笑,说实话,玉树笑起来真的好看,我一度怀疑,一定是有人见过玉树,才会造出玉树临风这么美丽的词语来形容潇洒俊逸的男子。
但是这个时候看到玉树的笑,我有种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感觉,这不像他的风格,对于犯错的夭夭,他一向的狠得下心来的,哪里还会笑的这么好看,当时我的脑海里迅速闪现过“笑里藏刀”“杀人不见血”等等一系列充满阴谋又恐怖狰狞的词汇。
“夭夭长大了,懂事了。”玉树和小桃都一直亲昵的叫我夭夭,后来我认识的很多人也是如此。
原来他知道我是为了什么发愁,更知道我是在借酒浇愁。
只记得最后我们昏天暗地的大醉一场,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日薄西山。
迷迷糊糊的想伸伸懒腰,却发现腰怎么也弯不到平日的角度。难不成我还在酒醉不醒,是在梦游?
习惯性的来到湖边照照自己的样貌,不照不知道,一照吓一跳。湖水里面是一个脸含春色的美丽少女,哪里还有什么小狐狸的影子?难道是又有新的花妖出现了?一时之间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仔细看看湖中的影子,看到少女眼尾上桃花的印记,我才知道,真的是属于我的影子。原来我果真应当修炼成为酒仙,宿醉之后就奇迹般的化身为人了。这下子再不用担心小桃婚礼没办法去了。
一溜烟跑到了土地庙。
“小狐狸,又来偷我的酒喝了?”土地老笑眯眯的坐在庙里,竟然没有装睡。奇怪的是他竟然认得化身为人的本姑娘我。
“我变成人你居然还认得出,偷你点酒喝而已,况且你的酒都是人家上供来的,一不是你自己酿的二不是你花钱打来的,也算是不劳而获的不义之财,你不至于恨我恨成这个样子,难道真的化成灰都认得出我?”我大惑不解。
“你这个嘴巴不饶人的小狐狸啊,看来老头我把你实在惯坏了。你哪次来偷酒我不是在装着打瞌睡,我知道你这孩子生性淘气,不过陪你找找乐子,也算半送于你,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土地老笑眯眯的似乎在教训我,其实话里面透出满是慈爱。如果神仙都是他这个样子,我就不用在这里无聊的守桃林了。
但我还是奇怪,他认得出我,还一点不稀奇。
“你眼上那朵桃花,除了你,还有谁会有?便是那桃花神息夫人,也没有你这朵来的娇俏啊。”顿了顿,土地老又开口了,“真是个漂亮的小女娃啊,一看你那桃花眼,就知道你是天天来偷我酒喝的小狐狸。”说完,捋着白胡子呵呵的笑着。
姜还是老的辣,我不由感慨凡间这句话的妙处。
这一次我和土地老第一次没有喝酒,而是一直聊天聊到月亮爬出来。
忘记说一件事,玉树这个人,酒量非常之差,已经到了难以形容的境界,譬如说让他喝酒,他很可能刚从嗓子灌下去还没有下肚,就已经脸泛桃花。所以我一直以为,他不准我喝酒,其实不是因为觉得我还小,而是以为这世间所有人的酒量都如他一般不济。
认识土地老的好处不仅仅是有酒喝,还有,这个古怪的老头经常会拣些人间的故事给我听,其间又多掺杂着世间所谓伤风败俗的男女情爱,而这些,是作为神兽的白泽所不懂也无法教给我的。私底下我觉得是老头觉得做神仙被剥夺情爱过于残忍,所以要恶补这些美好的感受给我。我所知世间的很大部分来源于此,并且因此总结了一番窃以为很有道理的爱情观:这个世间最美妙的两种情爱,莫过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和轰轰烈烈无怨无悔。
玉树依然如以往一样的呵护,眼里更多了怜爱的目光。其实一直感念玉树的关怀,他本来是神子,是为了温暖一只寂寞的小狐狸,才甘愿驻守在这个寂寞的桃林。
感情方面我是个愚笨的狐狸,很好的浪费了狐族感情的天赋,并且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在长达300年的时间里,我一直觉得玉树和小桃是天生一对并且因此沾沾自喜,自以为可以切实成功的做一次牵线红娘。最初和他们相伴的时间,我一度愚蠢的认为他们是嫡亲兄妹,弄清这个事实就足足花了500年。但是那个时候还是可以原谅的,毕竟一个稚嫩孩童难以理解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直到小桃牵着锦生的手说今生要伴此人终老,我才惊觉自己判断的重大失误。原来玉树和小桃凝眸相望的并不是什么郎情妾意,而是纯真温暖如同手足般的感情。
今天玉树并没有如往日一样逼迫我功课,想来他也知道我初做人的不自然。
难得悠闲的过了一天。
日子这般闲散的过了几天,小桃出嫁的脚步便慢慢迫近了。因为忙于筹备婚礼的事宜,和小桃的碰面也越来越难得。其中还有个我羞于承认的原因,就是我依然贪睡,所以每每不等我起来,小桃就已经出门采办去了。
提及锦生,小桃总会娇羞的低下头去,我想假使我是一个男子,也会难以抗拒这样诱人的小桃。
但是以锦生一个凡夫俗子,竟然可以接近这昆仑虚,终究有些想不清楚。
因为专注于思前想后想不通事情的来龙去脉,又一次在白泽的课堂上面溜号,以至于白泽提问我三次竟然连反应也没有。屁股上面挨了白泽三个爪子印以后,我终于回过神来。我以九尾狐的形态重生,,所以即便我已化身人形,依然是以兽的本体相见。我从未见过白泽幻化的样子,也实在想象不出这么巨大的白泽化成人是什么样子,以他对我这般棍棒教育的凶残,也许会更像个看家护院的打手而不是教书育人的先生。
“白泽”,我轻轻呼唤,本来按照礼节是该称呼他为老师的,不过固执的神兽执意叫我称呼他的名字,但凡生活年头久了的,性格多少有些怪癖,尤其又是这么一只你完全不知道年岁的神兽,即便他通晓人言,博古通今无所不知。我想这大概应该是长寿后遗症。“你打也打完了,可是我还是想问你。”
“你是想知道小桃和锦生的事情吧!”以白泽聪明如此,怎么会不知道我想问什么。
透过白泽金色的眼眸,想要看到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终于到了小桃出嫁的日子,因为担心惊吓到锦生的宾客,所以我特意提前学习了很多人世间的礼仪,伪装成一个矜持的淑女,也穿了美丽的丝绸衣裳,上面飞满了锦绣的花簇。这个时候我反而紧张起来,毕竟做人的时间还不够长,自然也不是那么娴熟,总觉得身体被重重繁复的衣裙包裹很不舒服,像是透不过气来,以往做狐狸的时候,虽然狐狸皮毛厚重浓密,但是却也不错束缚我天性好动的躯体,还会应季适时的脱毛换毛。
小桃成亲那天,穿着红色的吉服,戴着华美的珠冠,被打扮的像仙女下凡。反正我没有见过什么仙女,以为小桃就该是最美丽的女子。锦生满脸喜悦的被喜娘引着背小桃出了门。才子佳人,佳偶天成,怪不得戏文里面唱着只羡鸳鸯不羡仙。
能够吃喜酒是让我开心的事,因为不仅可以无所顾忌的吃,还可以正大光明的喝。倒是玉树像个木头一样一直在我旁边使眼色给我看,我知道他是提醒我注意形象。原来淑女也有淑女的痛苦,虽然吸引翩翩公子的喜爱,但是却不能吃不能喝,如果一辈子过这种生活,估计不等桃林结出桃子我就活活被憋死闷死。
我曾经是个漂亮的小狐狸,化身为人也是少有的美少女,这点并非我自夸,而是觥筹交错间飘来诸多纨绔子弟的眼光。
因为锦生家是个大户人家,有诸多繁文缛节的讲究,加之又担心小桃嫁过去遭受欺凌,于是我们施法把这桃林变作了一所气派的别苑,并托词小桃是东唐皇朝林将军的女儿,因为天生体质柔弱,放在这别苑养大,免得世间的污秽气息侵袭了虚弱的身子。按照我和玉树的想法,等小桃新婚一过,我们就推说朝廷急召撤了变化出的这大宅子的法术。反正这皇朝也是我们杜撰出来的,锦生家乡又不在这。
热闹的喜宴散场,小桃便静静的躲在了新房。
闹洞房是个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因为玉树耳提面命的教诲,我只能乖乖装淑女不能去凑热闹跟着起哄瞎闹。但是我还有眼睛可以看,耳朵可以听。
早在喜宴刚刚结束送新娘进洞房的时候我就考察过,这院子后面有棵桂花树,高度正好合适,我可以躲在树上偷偷的观望。
趁着玉树不注意,我偷偷溜出来爬到树上,坐在桂树上面。一边偷看还一边想,小桃真不会挑时候,如果是桃子熟的季节,这棵树如果又是棵桃树,那么我就可以一边看一边吃了。
结果没有等我看到什么好戏,就被玉树揪着耳朵拽回了家。
玉树说我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竟然还学人家去听墙根。土地老知道了这回事,竟然可惜的跺着脚说我不够谨慎,不然就可以听了精彩的桥段回来讲给他听。我虽然不是存心要偷看人家洞房,但是总归懵懂的知道那么一点,所以听到土地老这样的抱怨,不由得深切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个神仙,人家都说修仙问道,扫七情,灭六欲,到了他这里却彻底颠覆。怪不得他一把年纪,依然还是个小小的土地老。
从此以后小桃便离开了我们,幸福的做她的人间小娘子,桃林里面,三人相伴的时光不再,只剩下我和玉树孤单单两个人。三个人在的时候虽然不够一桌麻将,但总归可以打打牌九,让我的日子不那么无聊。以往玉树虽然不满我深爱赌博的游戏,但是因为小桃从中穿针引线,我总是可以时常小小满足的玩上几回。现在非但我赌的快乐不复存在,连吵着游戏也不敢——一旦我有所表示想要玩点什么找乐子,玉树就会搬出他的棋。我在这方面比白痴还不如,看到那些黑白点点我就晕了,如果他们再小一点再扁一点,说不定我会当做芝麻一口吞下去吃了解恨。
一晃小桃出嫁已经十年,我也渐渐习惯了三人变两人的日子。
玉树依然会逼着我念书做功课,我依然会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伺机偷懒,自然屁股上少不了白泽的爪子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