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王安急忙抱起雀儿,检查她有没有受伤,确认她浑身上下安好无事后才舒一口气。
雀儿在韩王安的怀里一声不吭,呆呆地望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桔,犹如雕塑。直到小桔朴实冷静的眼睛缓缓闭上,温暖的鲜血像冰冷的红蛇般四处蜿蜒,身下的一滩血比妖冶的曼珠沙华还要绚烂。她压抑着的感情终于爆发,炙热的眼泪如决堤之水喷薄而出,打湿了韩王安崭新的华服。
“小桔!”雀儿声嘶力竭地喊着,仿佛声音够大就能叫醒她似的,“小桔你醒醒!”雀儿多希望看到小桔醒来,同往常一样和她挤眉弄眼做鬼脸,依依不舍地撒开她柔软的手掌。
但她没能等到那一刻,几个侍从就把小桔拖走了,绵延的鲜血铺在石板路上,冬风呼啸的长巷里似乎开出一簇簇热烈的血色玉英。韩王安望着那身后负满箭羽的女子渐渐远去,神色飘忽不定,扳过雀儿的头,抱着她离开那片怒放着殷红的花朵的地方。
雀儿一路哭泣着,凄厉悲痛的哭声回旋在王宫里,路过的宫人忍不住抬头望一眼,可一看到韩王安肃穆的脸又赶紧低头行礼。
韩王安把雀儿抱至自己的寝宫,还未来得及安置她,王后便款款而来。她向韩王安叩拜请安时瞥了一眼雀儿,眉头紧了紧,厌恶之情不甚言表。
“你怎么来了?”韩王安将哭的虚脱的雀儿交给了宫人,有些疲累地坐在软席上,只觉得太阳穴处突突地疼,忍着情绪道:“都查出来了?”
王后坐在韩王安身旁,为他揉捏起头来,温顺地道:“查出来了,李夫人是服了钩吻才去的,也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找来的那么多钩吻根。她这一去苦了雀儿一人独活不说,更是辜负了大王对她的情意。妾真是为大王不值。”
韩王安推开她的手,扶额道:“她向来知恩图报,言出必行,答应了嫁我就不会出尔反尔。她必是受了威胁才会寻短见的。”
王后轻挑细眉,道:“都到了册封前夕了,还能受什么威胁?”
韩王安沉默不语,只是微笑着看着王后,漆黑的眼睛里闪烁着不可揣摩的光芒。
王后觉得他笑里藏刀,试探道:“大王莫不是以为是妾对李夫人不利?”
韩王安盯着王后那张妆容精致的脸庞,仿佛能透过那张脸看到她灵魂的颜色,良久方开口道:“王后是什么样的人,寡人最清楚不过,你宅心仁厚,怎会做下这样的事?寡人只是在想,会不会是那边的人做了手脚。”
“大王是说,秦国那边……”王后迟疑道。
韩王安点点头,道:“今日,寡人得知迷迭的事后,忙将她送去医署。回过头来,发现雀儿不在,寡人急忙去寻,却见小桔携着雀儿朝长巷而去。因为以前有过刺客跳入护城河逃跑的事,寡人猜测她是要把雀儿带出去,便立即带人追去,果然看到小桔欲携雀儿投河。为救雀儿,寡人下令射杀小桔。本来,寡人十分确信她的细作身份,可她临死前突然说了一句话,王后可知小桔死前说了什么?”韩王安玩味地看着王后,温柔多情的眼睛里又多了一丝危险的迷离。
“妾不知。”
韩王安抬起胳膊搭在王后的肩上,手指划着她的细颈,轻声道:“她说,‘求王后饶我全家’。王后可知此意何为?”
王后冷笑一声,道:“定是那贱人看奸计败露,便反咬妾一口,让人以为妾要挟她害人,离间大王与妾,好使宫中不得安宁。秦人果然阴狠狡诈,其心可诛,大王万不能让她得逞。”
“王后这次看得很清,不错。”韩王安赞叹道。
“大王谬赞了。”王后知道韩王安言下之意是在讽刺自己之前不该多次为难李迷迭,她自知理亏,不敢言他。
“小桔从十三岁时就跟着寡人,五年来,她从始至终都没露出端倪。唯一出格的便是她待迷迭母女与旁人不同。今日在长巷生死一线间,她亦无半分怯色,想这秦国细作如此强悍,却是寡人始料未及的。”韩王安回想起小桔的所作所为,背后不禁冒冷汗。
“是啊,妾也想起小桔是在李夫人来到王宫后,才进了大王的元殊殿。她必是秦国派来监视大王和李夫人的,李夫人之死定是她所为。没想到她隐藏的如此深,真是细思恐极。”王后道。
殿外寒风如兽,一路低吼跃进殿内,带动了新挂起的红幔。韩王安听到雀儿呜咽的声音,叹了口气,欲回内殿看她。
“大王。”王后站起身来,吸了一口凉风。
“何事?”
“妾想问大王,李夫人的后事该如何料理?”
“她虽不是寡人真正的夫人,却也曾是同样的尊荣,以夫人礼葬之即可。”李夫人的后事事宜勾起了往事件件,韩王安悔恨难耐,只觉得心中有愧。
王后又道:“那雀儿呢?她还这么小就没了母亲,以后的日子如何度过?”
“这个寡人自有安排,不劳王后费心。”之前王后多次刁难迷迭母女,所以她提及雀儿,韩王安语气不免冷淡起来。
王后看韩王安的脸色阴晴不定,恭顺道:“大王圣明,只是妾仍觉得秦人诡计多端,这宫中必定不止小桔一个细作。雀儿尚且年幼,难免着了他们的道儿。我们已经没了李夫人,绝不能再没了她。对于她的安排,大王一定要忖之又忖。”
“这宫里的细作是多得是让你坐立难安的地步了吗?要不要寡人给你在宫外安排个隐秘住处,好免遭毒手?”韩王安捶案怒道。
“大王息怒,妾绝没有这么想过。王宫固若金汤,即便进了一个细作也是死无葬身之地。妾从未有过离开大王的念头,妾只是,只是……”王后吓了一跳,立即跪下急表心意,不敢再提雀儿的名字。
“行了行了,寡人累了,王后先回去吧。”韩王安摆摆手,示意让她离开,对于这个善妒又见识短浅的妻子,他越来越没耐心对她温和以待了。
偶尔,他会想起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如丝如发的杨柳枝在碧波上摇曳,悠扬的笛声悄然传来,曲调轻快活泼,坐在岸边专注地吹笛的明丽少女发现有人在痴痴地望着她,翠眉微蹙,像是在为他轻浮的目光气恼。
那时她连生气的模样都是这么的无邪纯净。
“诺。”王后心灰意冷地低头拜别,一双凤目迷蒙湿润起来。
“王后。”韩王安最见不得有人在他面前流泪,心有不忍,遂叫住了王后,拉起她的手,道:“寡人知你一直都容不下迷迭母女,你待她们如何,寡人清楚不过。如今迷迭已逝,再多的恩怨都该随她而去。我们只剩雀儿,她对我们很重要,寡人绝不能让她再有一丝闪失。为了先王遗命,寡人恳请你顾全大局,同寡人一起保护她。可好?”
“妾做不到。”王后抽回手,泪水如断线珠链般散落在脸庞。
“你说什么?”韩王安不确定地问道,满脸讶异,他绝对想不到向来阳奉阴违的王后会反驳自己。
“大王当初说留李迷迭在宫中以要挟吕不韦,对她百般好,这无可厚非,毕竟是为了先王遗命。可当吕不韦放弃她时,大王非但不立刻舍之,反而对她动情,为了讨好她,不惜摘掉最后一棵丹喙灵旗给她女儿做药引子。大王做这一切时可曾想起过先王遗命?大王娶李迷迭又与遗命有半分干系?大王怎好让妾保护弃妇之女?大王,秦国不要她们了,我们留着她没用!”积怨多年的王后在这一刻怦然爆发,她倾吐着心中不满,将惹怒韩王的后果抛之脑后。
“你懂什么?妇人之见!”一直在自欺欺人的韩王安被拆穿了心思,好像掉进明亮刺目的冰窟里一样措手不及汗毛耸立。他咬了咬牙道:“谁说秦国不要她们了?小桔不就是最好的证据?他们说不要就不要了?这不过是他吕不韦的缓兵之计。你居后位多年,目光仍是短浅鄙陋,心性不稳,如何统理后宫?来人,送王后回去静心思过,没寡人允许,不得出宫门半步,任何人不许探视!”
宫人纷纷弯腰低头,战战兢兢地扶起在地上泣不成声的王后,匆匆离开了元殊殿,她们还从未见温润如玉的大王发这么大的火。
王后凄怨的哭声掺杂在风嘶里,韩王安捂住双耳,想藏进无星无月的黑夜里,可是今日却异常的吵闹,嘈杂声中还有雀儿细弱的泣声。
“雀儿……”韩王安踉踉跄跄地走进内殿,用衣袖拭去雀儿脸颊上的泪水,将她抱在怀里,欲语还休。
“大王,母亲呢?我想要母亲了。”雀儿泪眼婆娑地望着大王,滚烫的目光几乎要熔化他的肝肠,她还不知道母亲已经逝世。
“雀儿别哭,仔细听我说,母亲生病了,不能见你。等她好了,我再带你去看她。”雀儿大病初愈,韩王安不想接二连三打击她幼小的心灵,只好随口编了个谎话。
雀儿抽噎着道:“可是小桔说她走了。”
“她骗你的。我知道你今天被吓坏了,想和母亲在一起,可是现在还不行,母亲病的很严重,必须要静养。等她好了才能见你。”
“那她什么时候才能好?”
“快了。”韩王安扭过头,幽幽道。
雀儿点点头,安静了下来,四周的杂声亦随之平息。
看着了无生气的宫娥们,韩王安愈发觉得这寂静令人难安,他开始思念李迷迭那张多情善感的脸庞。即便她已经停止了呼吸,他仍是渴望着见到她,于是他下定决心逃离这个地方。
“你们几个看好雀儿,不容有失。”话音未落,他已疾步出了元殊殿,匆忙间还撞歪了沉重的金棱玉花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