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仙深知这马蜂厉害,虽有纱幕护身,眼见黑压压一片,也是心胆俱寒,忽有一只马蜂从他脚底纱幕缝隙中钻进,在他屁股上狠狠叮了一口。医仙痛得大叫,撒腿便跑。那群马蜂尾随而去。
兰方九在谷底拼命奔逃,又给连叮咬数口,心知如此下去,不给马蜂咬死,也要脱力累死。放眼四顾,这谷中除了些许灌木与几棵大树,再无躲避之处。
情急之下,兰方九抱了鬼雪钻入灌木丛中,马蜂飞行虽快,在灌木中却不甚灵便,飞行顿时慢了下来。兰方九只觉脸上身上火辣辣的,一阵阵眩晕,不知已给叮咬了几口,当下不敢怠慢,单手抱了鬼雪,拨开灌木,直往深处走去。到了崖壁之下,寻了个凹陷的所在,将鬼雪放在身后,自堵在洞前。那马蜂虽多,先前已有一半分去追医仙,剩下一半中十九被挡在灌木丛外,便是追入灌木丛的,也已飞得慢了许多。兰方九折了树枝,胡抽乱打,竟然得以勉强支撑。
到了午时,兰方九腹中饥饿,数次想抢出树林取些烤山药来,每一走出树林,立时便给马蜂蜇了回来。直到夕阳西下,马蜂才渐渐少了。兰方九伏在地上,慢慢爬出灌木丛,果见马蜂都已散入林中,这才又返回,抱了鬼雪回到大树之下。
忽觉怀中鬼雪身子一动,鬼雪苏醒了过来,眼见身子又在兰方九怀抱之中,恼羞成怒,出手如电,“啪啪”两声,打在兰方九脸颊之上。鬼雪出手极快,兰方九竟是不及闪避。好在鬼雪身受重伤,出手虽快,却没什么力气。鬼雪两掌打过,才见兰方九脸上数处地方又红又肿。她是驱蛇施毒的大行家,见了满地蜂尸,已然心中有数,心知若不是兰方九保护,自己早已中毒身亡。她虽是向来骄傲,又不肯受人恩惠,心中也不由微感歉疚,口中强道:“你为什么不躲?”
兰方九本想说:“在下一见姑娘容颜,便什么都忘记了!”话正要出口,便见鬼雪面如寒霜,便将话吞了回去,道:“姑娘出手太快,在下虽有心躲闪,却是不及!”
鬼雪冷冷道:“算你老实!”
兰方九扶着鬼雪靠在大树之上,自去拾柴生火,烤制山药,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疼痛,眼见遍地都是蜂尸,恨恨道:“你咬我,我便吃你!”顺手折了树枝,将马蜂串在树枝上,架起来烧烤。不过片刻,那马蜂已然烤的黑黢黢的。
兰方九扯了一只,塞入口中乱嚼。他本是一时气恼,却不料那马蜂体形硕大,体内更有用以储存蜂蜜的蜜囊。他一口咬下,顿觉又脆又香。他心中大喜,又烤了数串马蜂,递了两串给鬼雪。鬼雪微微摇头,只吃了两块山药。兰方九连吃数串马蜂,竟觉得脸上疼痛稍弱。他去泉边盛了一坛清水,放在鬼雪身边,自己远远走到谷口,只见苍茫暮色下,医仙牵了两头毛驴缓缓而来,毛驴背上驮着数十个小坛。兰方九喜不自胜,来回不停踱步。
医仙来到谷口,将毛驴背上之物尽数卸下。兰方九见他额头上肿得厉害,便如年画中的寿星一般,心中忍不住好笑。医仙决口不提白天之事,兰方九便也不提。眼巴巴地看着满地的坛坛罐罐。
医仙顺手取了一个小坛,揭开盖子,深吸一口气。兰方九眉开眼笑道:“十三年的汾酒!”医仙微微一笑,便将那坛酒摆在两人之间,又取出一坛来,伸手拍开封泥,一股香味飘出。兰方九咽了口口水道:“这是福建沉缸酒!恐怕有三十六年了。”医仙嘿嘿一笑,随取随开,连开二十余坛美酒。每开一坛,兰方九只须鼻子掀上三掀,便将那美酒来历和年份说出。兰方九酒虫大动,心痒难熬。
医仙双手一分,从怀中拎出两个小坛。兰方九笑道:“前辈要献宝了吗?”医仙道:“若是你能说出这坛酒的名堂来,我老汉便服了你!”说罢手一伸,将封泥拍碎,顿时一股清香飘出。兰方九双眼微闭,鼻子连连掀动,喃喃道:“这香味清冽芬芳,在若有若无之间,显是并非粮食酿造;况且绝无酸甜之气,想必亦非葡萄野果”,他伸手在头上一拍,睁开眼道:“晚辈知道了!”医仙“哦”了一声,兰方九道:“晚辈幼时曾游历天下,曾在云贵处见过当地乡民以草酿酒,这坛莫不就是苗人的百草酒吗?”医仙捻须微笑,并不答话,取过一个碗来,倾了酒坛,倒了半碗美酒,递给兰方九。
那酒色清冽,隐隐中透出一股青绿色来。兰方九啜饮一口,细细品味,皱眉道:“奇怪、奇怪!这坛酒是百草酒,那是不会差的了。只是这酒气味虽淡,吃起来却极丰厚,酸甜苦辣四味中又各分三种,一口咽下,只觉如群雄大战,有胜有负,有进有退,更或悲或喜,只在意会之间,难以宣之于口。”
医仙微笑道:“如此说来,又怪在何处?”兰方九摇头道:“自仪狄造酒以来,后人多有补益。现今世上,名酒佳酿不下百余种,用来酿酒的物事,那是越来越多,不但五谷可以拿来酿酒,便是葡萄梨子等物,酿出酒来也自有一股风味。可是无论五谷也好,葡萄梨子也罢,俱是成熟于秋。秋于五行中属金。世人以之酿酒,无论何种,俱沾了秋风肃杀之气。五行之中,唯金杀气最重,是以人之饮酒,若是多了,便难免于身子有害!”
医仙缓缓点头,道:“确是高论!”
兰方九继续道:“只有这百草酒,偏要在春季酿造。春于五行中属木,乃是生长之象。因此饮了此酒,便如春生之草,必心生欣欣之感。如今晚辈饮了此酒,却有悲喜交加,悲从中来、喜不自胜之感,当真古怪之极。不知是何道理?”一时难解,仰望苍穹。
他正愣愣出神,忽听鬼雪一阵轻咳,便道:“晚辈去去便来!”来到鬼雪身旁,他不敢触碰鬼雪身子,只道:“姑娘有何差遣,尽管说来!”鬼雪凄惨一笑,道:“我给那老贼打伤,又给困在这谷中,身子是好不了的!”兰方九正待宽慰她两句,忽觉鬼雪一只右手拂在他背后。
医仙等得心急,叫道:“喂,小两口好了没有?”兰方九笑道:“前辈真是心急”,又过片刻,才缓步走回。医仙急道:“你可想到了吗?”
兰方九笑道:“适才晚辈搜索枯肠,终于想到,那云贵大山中,有一支苗人,唤作溪苗,汉人呼为溪蛮的。其酿造的百草酒与其余苗人大有不同,其虽也以百草为料,酿造的法子却颇特殊。”
医仙“咦”了一声道:“说来听听!”
兰方九笑道:“酿制这种酒儿,必在春日百草生长之时,采集山中各类草药,喂食家中犍牛。待十日后,于傍晚将那犍牛喂得饱饱的。到了第二日清晨,便将那犍牛牵至溪边,一刀断头,剥取其胃,取其中未曾消化的草渣,挤出汁液,和以牛首眼中流出的眼泪,酿制成酒。因此这酒虽酿于春和景明之时,却和以穷途末路之悲。它的名字嘛,便叫做春风断头酒。晚辈说的对也不对?”
医仙奇道:“不错不错,真有你的!竟然连这也知道!”又道:“一来这溪蛮一族向不与外人交通,二来这酒儿本是他们酿了敬神之用,因此便是溪蛮一族中,也极少有人品尝过。当年我采药进了云贵大山,巧遇溪蛮王中了剧毒。那时我道行尚浅,用了七天七夜才救了他不死。他知我好酒,这才送了我两坛。后来我捧了这两坛宝贝回到山中,开坛再饮,滋味虽好,却再无当日风味。其事当真难解!”
兰方九奇道:“有何不同?”
医仙道:“当日我在那苗寨之中,也曾饮过两杯,这酒力极怪,只须三杯下肚,便要醉上三天三夜,期间胡言乱语,放浪形骸,难以自制。现下再饮,你便饮上半坛,也不会如此了!”
兰方九垂涎道:“说不定是前辈老而弥烈,酒量更豪,以致这酒力不能发挥,不若前辈明日拿上半坛来,让晚辈试上一试?”
医仙“呸”了一声道:“你这小子心眼极坏,要骗我老头儿的酒喝?”
兰方九叹息道:“晚辈困守谷中,想必明日不死,到了后天,也逃不过了。这酒儿虽不够烈,奈何名为断头,死前能饮此酒,倒是可增胆色!”
医仙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断头人饮断头酒!那自是恰当的很呢!”他手一挥,将手中酒坛掷了过来,道:“我那家宅中还有一大坛。咱们酒友一场,这一小坛春风断头酒嘛,算是老汉给你壮行!”兰方九大喜道:“多谢前辈!”
两人一起拍手大笑,举杯纵酒,直到午夜,医仙才起身离去。
兰方九步履蹒跚,来到树下,只见鬼雪已然睡熟,他自怀中掏出断头酒,轻轻放在鬼雪身边,缓缓退开。忽听鬼雪道:“可谢谢你了!”
兰方九陶然笑道:“若不是姑娘提点,我哪知那断头酒的来由!”
鬼雪双手捧起那酒坛,抱在怀中道:“这坛酒至今已有十年了,十年了”,她叹息一声,又道:“医仙老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断头酒向来不显露于世,便是他于那溪蛮王有大恩,溪蛮王对他也一样多有隐瞒!”
兰方九“嗯”了一声,静静聆听。
鬼雪道:“酒虽醉人,总是消遣余事。想那溪蛮一族僻处深山,蛮王虽贵为王者,也不过勉强一日三餐,如何比得上中原的帝王。那犍牛乃是一家乃至一族之中极重要的家产,焉能随意宰杀?因此这断头酒虽与神有关,却并非敬神之用!”
兰方九见她眼神悠远,心中奇怪,那溪蛮一族远在云贵,与关外相隔万里之遥,为何她能知晓的如此清楚。